布莱希特那一代出生于世纪之交的德国作家,他们的青少年时代正是表现主义在德语文坛大行其 道 的 时 候。及至20 世纪二三十年代,表现主义逐渐退居一隅。作为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运动,它自然不会倏忽即逝,其余波还荡漾在一些文人墨客的笔端。早年以表现主义诗歌创作开始文学生涯的卡萨克(Hermann Kasack,1896~1966),其于半百之年写就的小说《大河后面的城市》(1947)还明显带有这一流派的遗风余韵。因而,这部诞生于二战废墟之上的作品被评论界称为表现主义文学的“最后一条支脉”①。
《大河后面的城市》
小说《大河后面的城市》讲述的是主人公罗伯特对冥府的一次造访。年届不惑的罗伯特·林特霍夫是位研究楔行文字的东方学者。一天,他收到一封发自大河后面的城市的信函,该市当局诏他前往赴任。罗伯特满腹疑惑,但仍怀揣聘书,乘车向那个陌生的城市而去。随着火车的车轮驶过一座大桥,罗伯特在幽冥熹微的晨光中来到了这个召唤他的濒河之城。可是,目光所及使他原本充满疑虑的心绪更添了一层迷茫。举目四望,这全然是个断瓦残垣的废墟堆,仿佛遭受了战争的蹂躏。
正当罗伯特惊惧踯躅之时,晨曦中来了一个酷似他往昔情人安娜的女子。在这个女子的引领下,罗伯特走入一个地下餐室。在那儿,他惊遇早已故世的父亲。眼前的父亲显得仍很矍铄,这使罗伯特心中此岸与彼岸的界线一下子模糊了。
离开了父亲,罗伯特便去当局报到,以接受任命。城市当局的一个高级委员接待了他,而隐居深山的当局最高首脑则通过麦克风向他布置了两项任务———领导城市档案馆,此外,将自己在大河后面的城市中将要经历的一切以编年史的形式加以记载。事后,罗伯特跨入了他的工作领地———档案馆。他发现档案馆馆藏惊人,其中东方典籍数量可观。档案馆的日常工作是筛选人类有史以来几近所有的精神财富,将其中具有永恒价值的留以保存。这一项浩大的审阅、品评的工程由馆中十二位大师夜以继日地进行着。面对浩淼的书海,新任馆长罗伯特深感惶惶。好在观察并记录这个城市的生活是他的任务中比较重要的一项。
罗伯特在这个奇异的城市中漫游着。城市的白天总是碧空如洗,从未有过一丝云彩的遮蔽。天空极端澄澈,阳光冷漠单调,近乎残酷。这里没有绿野繁花,没有鸟兽踪迹,没有天真烂漫的儿童,没有悠扬迷人的乐曲。城市的居民们神情空漠,举止怪异,生活在一片枯寂之中。在城中的见闻使罗伯特莫名惊诧:他看到一个妇人不辞辛劳地擦拭着由木条封死的窗户;他看到一群妇女在没完没了地浣洗、补缀着想像中的衣物;他参观教堂,瞻仰神像,最终却发现塑像皆由当地的居民装扮而成;他在市场上看市民们玩着可笑的以物易物循环交易的游戏,一个个为交换最后重新获得了起初拿去交换的物品而兴奋不已;他还实地考察了两个工厂,一个生产石头,一个制造石粉,前者用后者的石粉造石头,后者又把前者的石头碾成石粉;罗伯特又曾身陷一座玻璃迷宫,亲见了自身无数个畸形的变体;他还参与了一次群众集会,倾听人们对人类血腥战争的控诉,对自身罪责的忏悔……罗伯特隐约感到这一幅幅与经验完全不符的图景似乎是某种深奥的隐喻。
罗伯特深入城市的过程还伴随着一段浪漫却又哀怨的爱情经历。在大河后面的城市,他重逢了钟爱的情人———传闻早已香消玉殒的安娜。而此时的安娜也仿佛笼罩着一层面纱,令人捉摸不定。然而,安娜最终成了罗伯特此次神秘之旅的揭密人。当罗伯特感知并确证安娜只是一个没有了生命的幽灵之后,障眼的云雾便开始消退了。他终于认识到自己身处幽灵的国度,也逐渐理解了这个所在的不同寻常。
亲身经历加上与档案馆中智慧的大师们的交谈,使罗伯特认识了这个城市存在的意义以及他自身的使命。这里是界于生死的“中间地带”,是“死亡之国的前庭”,供人们在走入彻底的死亡之前驻足停留。死的洪流把人带到了大河的这一边,在这里人们要抹去对生活的记忆,斩断与生活纠结的丝缕,随后方能赤条条地汇入那死亡与新生之渊。此地居民上演的一幕幕荒诞剧正是大河另一端那个世界的反映,是对现实人间的影射。在大河后面的城市,在这个超越了时间的所在,罗伯特转眼已两鬓秋霜。他最终窥探到了悠悠群山之颠宇宙最后的奥秘,那是一架由三十三位“世界卫士”守护的“金色天平”。天平的两端永恒地此起彼伏,又永恒地趋向平衡。参悟了宇宙两极变易交替的法则,罗伯特又回到了大河的另一边,因为,他既是生派往死的信使,也是死派向生的使节。
大河的另一边,战争的铁蹄践踏了一切,人们颠沛流离。罗伯特无法重新融入阔别的现世,于是,他随着一列火车不停地迁徙,于所到之处为身负重荷的世人布道释疑。当生命的列车最终抵达终点时,罗伯特又迎着大河后面那似曾相识的城市走去……
此岸与彼岸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一条湍急的河流将两者阻隔,一道宏伟的桥梁又飞架其间。卡萨克的妙处在于,他为彼岸设置了一个“前沿驿站”。在越过了生死之河后,亡灵并未倏忽即逝,遽然陷入虚无,而是有了中途休憩、回首反思的可能,他们在此化解冥河没有彻底冲散的生的纽结,在化解中省思生前种种,参透生前种种,又忘却生前种种。
由于“死亡的前庭”给人以感悟生死奥秘、体认天地玄妙的机会,所以,每个生命最终得以无所困惑、明明白白地投入宇宙循环再生的创造神力。可是,人们为何偏要到了死亡的领地方才领悟尘世人生呢?这是世人的悲哀。
那么,什么是导致了悲剧的假象?小说开篇不久,隐秘的城市当局最高长官就直戳症结所在:“逻辑和理性,这西方人引以为豪的东西模糊了自然的图象。”①接着,他又自问自答,“何为自然?”②———“自然即精神。”③由此不难看出,理性与逻辑作为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推动力因其荒芜了世界的精神家园而遭到了贬责。对西方理性的声讨在小说中马古斯大师的慷慨陈词中达到了顶峰。马古斯大师是档案馆深孚众望的掌印人,罗伯特与他初次相见时便觉得他像个印度的圣人,而在大师的同僚中就有称他为菩萨的。马古斯大师对人类的臆想、虚妄深恶痛绝,他认为人类被施了撒旦的咒语,“魔鬼把毒液滴入人类的大脑,使人的理性剧烈运动,几近疯乱癫狂,自以为能解释一切秘密。人们试图逾越自然的法则……他们发明机器,完善技术……在魔汤的迷醉中,人类是如何竭力追求记录、效率与速度的呀!人类是怎样征服自然而沦为技术的奴隶的呀!”④马古斯大师得出了令人颓然沮丧的结论:“人类已与工具无异,是一具具行尸走肉,为上帝所抛弃,他们是病菌携带者,他们对核分裂乐此不疲……他们成了两千年西方文明的末代子孙。”①马古斯大师忧戚、愤懑的指斥揭露了西方物质文明的痼疾:人的主体的沦丧,人性异化,物欲泛滥,干戈不断。大师的结论通过小说中的情节得到了论证。
罗伯特在参观碾石工厂时就看到了一幅骇人的异化图:碾石厂的工人们神情麻木,在工头的监视下高度紧张地工作着。何时扳动操纵杆,何时揿摁电钮,就有如设置在人脑中的程序一般,要求毫厘不爽。可是,目光呆滞的人们显然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始终重复着同一个过程,加工着同一些材料,他们中间根本就没有人会去思考什么意义何在之类的问题。倒是工厂接待罗伯特的一位专员冷冰冰地道出了此中的残酷:“对于个人来说,……这样的忙忙碌碌提高了机械游戏的刺激。”② 话语无情,却是一针见血。
正如异化到如此惊人的程度而浑然不知一般,人类对于血泪写就的历史也太过健忘,以致基督诞生后的第二十个世纪欧洲的土地上战事频仍,殃及全球。然而,卡萨克的矛头并未停留在20世纪深重的灾难中,它穿透了整部人类的战争史。小说中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是千百年来人类各民族所有士兵的缩影。其中有斯巴达人、雅典人、波斯人、罗马骑士、日耳曼人、条顿人,还有匈奴人、蒙古人、印度人以及中国三国时期的兵士等等,不一而足。从古至今,从西到东,流血的历史不断重演,人类的进化为何涤荡不去人性的野蛮呢?对于历史,卡萨克没有一味地控诉,他知道重要的是反省,是每个历史参与者的内省。深受苦难的人同时也是必须忏悔的人,小说中某一人物的一段自白读来发人深省:“像别人剪断了我们的翅膀一样,我们也‘剪除’了他人的自由。的确,……我们是受到了酷刑的折磨,我们是遭到了砍头杀戮,……但这是因为我们由着别人把自己拖上战场,成了他人阴谋的帮凶。”①二战结束后,德国不乏像卡萨克这样检讨自身罪责、敢于承担历史责任的思想者。既然已知道该如何了清历史的旧账,那么,欧洲现实的出路又在何方呢?
显然,卡萨克汇入了当时前往东方朝圣的人流。小说中伴随着对西方现状的否定出现了对东方信仰的钦伏与渴慕。作品人物马古斯大师既然是一个东方式的智者,就不会只顾悲天悯人地感喟欧洲的没落,他要在审形度势的同时为西方觅一剂治世良药。他看到,当欧洲自溺于战争的狂澜时,“亚洲重又登上了高峰”②;他看到欧洲人的迷误在于“疏忽内在,过度追求外在”③,而“外在的因素往往有许多,但关键的因素却存于内心”④。此处,大师犀利的目光洞悉了西方与东方一个好动外露、一个静谧内倾的气质特征,其于两者中的取舍、对两者的臧否已一目了然,而马古斯大师的药方也即以东方精神使欧洲脱胎换骨。对于东方精神,小说主人公罗伯特早在聆听大师点化之前,就已感触良多。在多年沉潜于对东方的研究之后,罗伯特强烈地感到:“西方的文化根植于亚洲的土壤,……在那种生命的存在中,人与自然、与宇宙之力浑然相融。”⑤罗伯特的内心曾一度涌起一股归根的向往。
“金色的天平”———两歧一统
对东方精神的探寻是该小说的旨趣所在。卡萨克曾有文字说,东方思想“关键性地参与决定了《大河后面的城市》中的宇宙观”⑥。此言不虚。作品中东方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小说情节虽斑驳杂陈,但只需稍作梳理,贯穿作品的东方哲理的脉络便一清二楚了。其实,这些东方智慧,西方人是久已熟知的,即所谓两歧一统、变易循环、自然顺道等道家的哲学理念。对这些宇宙、人生的关照,卡萨克在他的作品中时而含蓄阐发,时而径直点明。
小说主人公罗伯特初临大河后面的城市时,就以他东方学者敏锐的目光发现了此中的玄妙。他觉察到教堂中由彩色马赛克铺就的地砖非同一般,上面饰有蛇纹、花卉、游鱼、鬼怪之类的图案,“它们全都围绕阴阳那摆动的基本符号运动着”①。阴阳太极图是中国古代辩证思想的典型象征,而老子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则可看作这一标识的文字说明。
卡萨克由阴阳两仪来观察周遭的视角没有局限在上述具体之物上,他还把两极对立统一的原理引申到了人类的社会关系与伦理道德的范畴之内。小说中,城市当局举办了一次大型的居民集会,集会上人头攒动,成双成对:
只见这里被告傍着法官,森林管理员挨着偷猎者,失主抓着小偷,交通事故受害者拽着肇事的司机。又见那里骗子和被骗者走到了一起,不忠的男友又与情人聚了头,失败者遇到了胜利者,告密者面对着受害者。犹如相互咬紧的齿轮,罪犯和牺牲者、债权人与债务人、凶手与被害人、受虐者与施虐者、善与恶、是与非全都两两结合,密不可分。……各自相对独立的两个部分,在这儿重又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在这架整体的天平的两端,爱与恨、悲与喜、公正与无理、暴力与良善、贞洁与淫欲、黑与白在维持着平衡,玩笑在寻找严肃,泪水在索寻欢笑,失望在追索信念,苦难在寻觅慰藉……②
与中国的太极图相对应,卡萨克在作品中赋予了古老的东方思想以另一个不乏新意的象征图标,即一架天平。用它可以衡量人的行为,用它可以测度人的感情。卡萨克的这架天平似有形,却又似无形,它硕大无朋,立于宇宙天地之间。
小说对这架“金色的世界天平”着墨甚多。它由三十三位“世界卫士”守护,这些都是人类思想史上的巨擘,是“精神问题的伟大阐释者”①。他们中有荷马、苏格拉底、莎士比亚、叔本华、歌德等西方名士,也有老子、孔子、庄子、墨子、朱熹等东方哲人。天平的两个托盘分别承载着光明与黑暗的团状物:
那块漆黑的东西恰似非精神的东西,它在世界人民中肆虐,而在那条光束中则集聚着精神的东西。非精神的东西含有繁殖仇恨、非理性、非自然的混乱的种子;而精神的东西则靠思维、真理和善良的纯洁源泉来培养。②
阐释完了天平两端的本质之后,卡萨克接着描述了天平永不停辍的运动:
光环的扩展显示了人类的赞许,母亲的吻与和解的手。当光亮增强时,黑暗那沉重的力量就相应减弱,天平趋于平衡。嗣后,黑暗重又越聚越浓,这意味着新的流血、罪恶与亵渎。然而,光明也会重新获得力量,此时,执著的心灵崇奉真理,意志服务于人性,欢乐在大地上找到存在的权利。金色的天平就这样衡量着世间的希望与意愿、思考与行动,时刻处于两端交互的起伏之中。①
显然,卡萨克着意于描写天平两端绵绵不绝的力量消长,强调天平永不止息的动感。而这“运动”两字恰恰是东方思想区别于西方传统二元论的关键所在。西方的二元论把肉体与精神,把人与自然,把黑与白、善与恶、生与死截然对立起来,对这种冷冰冰的割裂来说,万物出自同一又于交变转化中归于同一的观念是难以理解的,而正因如此,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便成了莫测高深的神秘主义。然而,惟其神秘,才让人心存梦幻。于是,卡萨克便如许多深陷绝对的二元割裂痛苦的西方人一样,想在万物齐一的东方寻求弥合裂痕的可能性。
“活着是为了学会死”———自然顺道
而生命中最大的裂痕莫过于生与死的鸿沟,人生的痛苦与焦灼莫大于对死亡的恐惧。战争血淋淋的魔爪使世人在死亡面前震颤不已。生离死别、伤逝追怀,这或许是促使卡萨克创作的一个直接动因,但他超越了常人的情感,在深刻的哲学层面探讨了生与死这一组对极。小说《在大河后面的城市》营造了一个具体的死之国度,让哲学飘渺的玄思有了一方立足的土地。
人类要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最明智的方法就是证明死亡并不可怖。卡萨克就想揭开死亡凶神恶煞的面具以一窥究竟。针对生死主题,小说中恬然超脱的马古斯大师如此说道:
就像白天和黑夜永不相弃,而是在持续的更替中形成地球上的年年岁岁一样,死亡与生命的衔接之链也绵亘不绝。②
大师从人们由观察自然所获致的常识出发,还了生与死以天然本貌。这种生命哲学与中国庄子的生死之说如出一辙。《庄子·大宗师·第六》中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此中所言昼夜相继,生死循环之理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了。然而,生死两极不能突变,一如白昼虽有旭日东升之勃兴,却必然于日移影斜中孕育了黑夜的种子一样,生不是纯粹的生,反之,死亦不是绝对的死。生死犹如两股时刻交织的线,相伴相随,生命中潜伏着死亡的阴影,死亡中蕴藏着生命的转机。诚如书中所言:“世间若不存在死亡,……生命必将休止。”①
前文已述,小说主人公罗伯特是通过情人安娜才幡然醒悟自己置身于死亡之疆域的,而罗伯特对生死之谜的领悟也是靠了安娜的点化。大河后面的城市只是“死亡的前庭”,在它与死亡的深渊之间还存在着一条作品中称之为“魔鬼之路”的通幽曲径。小说接近尾声时,罗伯特在这条路径的终端惊异地发现了俨然女神的安娜。此时的安娜已永恒地摆脱了宇宙间的轮回循环,她端坐在死之入口,如同命运女神把守着生之入口一样。在她脚下,那条大河的源流汩汩而出。罗伯特渴求神恩的光芒,面对先知安娜,他迫切地问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安娜回答道:“活着是为了学会死。”②罗伯特沉思着先知的启示,他进而悟到:“死是万物的尺度。”③小说中的一位皮特医生与此观点一致。他说:“死亡是生命的法则。这是一条无法摆脱的法则。不能人为地与它背道而驰。试图避开危机,得不到什么好处。”④皮特医生的话除揭示了生命趋于死亡的必然性之外,另有一层明显的含义,即面对法则,不人为地反其道而行之,在命运面前镇定自若、顺势而往。这也就是安娜所谓的“学会死”,学会“微笑着随命运的辙迹而行”①。道家无为思想在此处的印痕是如此清晰可辨。
再看皮特医生的言论,其中最后一句直言不讳地对刻意有为提出了警告。早在此前,城市档案馆的另一位名为佩尔金的大师就对人类“不可救药的冥顽不化”、自以为是的愚昧大加指斥,他认为“真理的劲敌并非谎言,而是愚昧”。②无疑,佩尔金大师所说的愚昧指的是人类执意有为的蠢笨。这种蠢笨似乎并不随生命的消亡而终结,因为,即便在大河后面的城市,在这个生命之后的所在,幽灵们仍耿耿于生前诸事。然而,芸芸众生若要最终回归宇宙本原,则必定要以放弃自我为前提,因为,固执于自我“是达到物我和谐、天人合一之境的最后障碍”③。正因如此,“只有那些在生活中证明了自己是自然、是道的一部分的人才能顺利通过最终的‘魔鬼之路’”④。卡萨克于此处将一“道”字直接挑明,其生死观受老庄哲学影响是确凿无疑的了。
然而,要达到老庄的境界又谈何容易。西方的现代人面对东方古人皈依自然的洒脱、超越生死的彻底恐怕要望洋兴叹了。试引庄子寓言一则,以资佐证。《庄子·杂篇·列御寇·第三十二》中有一段话是庄子讲身后的丧事,其文如下:“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鸟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如此坦荡地返归自然的怀抱,全然没有些许赴死的忧戚与悲壮,其浪漫如斯,不令人望尘莫及么?
“转化即法则”———变易循环
浓郁的理想主义气息的确令人陶醉。然而,一个东方的“道”字卡萨克固然容易说得,但这无法掩饰他这个西方人内心的矛盾冲突。作品主人公罗伯特起伏的思绪正是作家卡萨克本人面对东方思想时的困惑之流露。小说中针对深烙浮士德精神的西方式的进取有为,罗伯特与佩尔金大师有一段唇枪舌剑的短兵相接。前者难以割舍浮士德的“太初有为”,后者却坚信“太初有道”,并反驳说:“‘太初有为’,这是西方浮士德式的渎神。”①浮士德走出中世纪糜腐的书斋之时,也即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发轫之初。这场运动带来了欧洲日后的技术革命,而人类在走向光明的同时,也逐步误入了迷津。事实证明,浮士德式的有为是一个悖论。
罗伯特茫然了,他彷徨于有为与无为之间。而当天际再度映现出那架金色的天平以及那些“世界卫士”时,他内心的焦虑似乎得到了抚慰。他看到,尽管此时天平漆黑的一端远远占了上风,守护在一旁的智者们却不为所动,他们“既不惊恐,也不绝望,他们不主动干预,但也不作静观,而是助之以自身纯粹的存在”②。这正是老子“以辅万物自然而不敢为”(《老子·六十四章》)的思想。罗伯特由这架永远趋向平衡的宇宙天平体认到:“精神与非精神等量存在”③;他进而感悟到:“个人以其生命存在的每时每刻参与宇宙的变化。”④
在永恒存在的循环往复中,每个个体的使命便是遵循宇宙变易的法则。小说结尾讲罗伯特返回人间的情景,其中有一段文字这样写道:
(人们)常常向他(罗伯特)提出这样的问题,在他有了种种经历之后,生活现在到底具有什么意义。他可能这样回答了他们:其意义就在于转化……转化是法则。从一种状态转化到别一种状态:固体变成液体,液体变成固体;欢乐转为痛苦,痛苦转为欢乐;石块变成粉末,粉末变为石块;物质转化为精神,精神转化为物质。死亡转化为生命,生命转化为死亡。①
罗伯特的这番话既是对小说主题的归纳,也是对自己服膺东方思想的表白。此时,在人们眼中,罗伯特已无异于一个“印度或中国”②的东方智者了。
小说《大河后面的城市》看似叙述了主人公在冥府的一次游历,实际揭示的是战争过后的人间地狱。作为两次世界大战的发动者和失败者,德国遭受的创伤无疑是深痛的。具有思辨传统的德国知识分子,在忍受灵魂幻灭煎熬的同时,寻找着悲剧的根源。他们并未满足于对造成人性异化的现代工业文明的批判,而是进一步在自身的文化传统及民族特性中搜寻那导致灾难的基因。一部《大河后面的城市》,是战后德国文人的一次深刻剖白,也是寻找东方智慧荫庇的又一次精神朝圣。
8 Guenter Eichs Absorption und Transfor m ation von Ele m enten aus de m chinesischen Geistesreichtu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