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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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周璇,上海滩夜空中一只不倦的夜莺(12)

石挥给周璇的一个最大的印象就是,在他心境好的时候,其实还是一个相当有趣的人。记得有一次,石挥与周璇在马路上散步。石挥忽然一本正经地跟周璇讲:“你看这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每天都不知道在忙什么,但是我却有本事让其中的一部分人停下来,你信不信?”这激起了周璇的好奇,于是,石挥便让周璇躲在一边。石挥开始蹲下,全神贯注地盯住眼前的地面,这引起了一两个行人的注意。接着,石挥开始盯住眼前的地面转圈子,仿佛眼前这块地面即将发生什么重大奇迹,不明就里跟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石挥嘴里开始发出“咦”、“呀”的惊叫声,围观的人群居然也兴致勃勃地随声附和。周璇起先是饶有兴趣的,后来见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内心又有点暗暗着急。幸亏这时,石、周二人的老朋友蓝马骑一辆破自行车过来了。蓝马安慰周璇:不要慌,我有绝招治这人来疯。于是,蓝马挤进密不透风的人群中央,拱手向围观的路人作揖:“不好意思,各位爷们,这位是我的兄弟,刚刚从精神病院出来。这不,今早晨忘记吃药了,这老毛病就犯了!”观众即时一哄而散。石、周、蓝三人回到住宅,回味起石挥当时的有趣表演,仍然笑了一个人仰马翻!这样,便有演艺圈中的朋友来为石挥、周璇撮合。

其时,周璇的许多片约,已经转移到了香港。周璇喜欢石挥的冷幽默感,一旦有休假的时间,便会以探望养母叶凤妹的名义回到上海与石挥相聚,双方于瓦房纸窗的茶室中斟一杯清香袅袅的绿茶,聊一些不求甚解的散漫话题,得数日之闲,于周璇的感觉中,可抵十年的尘梦。于是,有人提醒石挥:你跟周璇倒是合适的一对,地位、才貌等各方面都彼此相当,过了这个村,可再也没有这个店了。石挥安静地思忖了一番,便央求朋友圈子中脸皮颇厚的黄宗江出马提亲。

石挥逼黄宗江出山,理由是现成的。据说,黄宗江曾经吓跑过自己的一个老婆!原来,数年前,石挥曾经看中了一位风姿隽逸的女孩子。据石挥自己吹嘘,这女孩子是绝对宜于做老婆的品种。当时,石挥相当得意,便把这女孩子带到了舞台的后台参观。可是,黄宗江这小子存心捣乱。他领着李德伦、张伐、白文、史原几个光棍汉,冷不防从暗处冲出来,拦住石挥说:“臭小子,欠我伍佰元好几年了,还不快还!”黄宗江这一出手,还真有三分上海滩青皮的匪气,那女孩子吓得一声惨叫,当时就跑了一个无影无踪。

不过,这一回,黄宗江的差事却完成得相当顺利。1946年,周璇完成了香港大中华影业的《长相思》、《各有千秋》两部影片的拍摄任务之后,很快,便与石挥有了一个婚约。毕竟像周璇那样“高处不胜寒”的女子,身边可供选择的佳偶也不是太多。接下来,便是在石挥的坚持下,周璇留在上海参加《夜店》一片的演出。这件事,令石挥在“文华”大老板吴性栽面前,觉得十分有面子。这期间,石挥、周璇两人,并肩出席上海的各种公共活动,一时成了上海滩娱乐新闻界热议的焦点人物。

但是,出于一种电影公关宣传的策略和需要,最初,周、石间的这个婚约,对于外界是严格保密的。因此,这一阶段,有敏感的记者故意向周璇询问起石挥的消息,周璇一律用一种含糊的外交辞令回答:“我不否认,也不承认,结婚不结婚,那还得听命运和环境的支配,不过一时的友谊,还好。”

周璇拍完《夜店》之后,立即赶赴香港继续履行原先签订的片约。石挥则留在上海这边,继续发展自己的事业。这样的岁月,对于牵挂中的周璇、石挥而言,真的有如一种白玉兰的清香,是脆薄而明亮的。周璇当然不能料到,那种像流水一般淌动着相思的日子,最终会化为一层清扬的苍凉!

周璇是一位曾经在爱情中受到过重创的女人。因此,她对于与爱人相关的许多人事细节传闻,都表现得颇为敏感。电影圈从来就是一个是非圈,无风都要凭空涌现三尺浪。更何况像石挥与周璇那样的一线男女明星!周璇在香港读上海的娱乐报纸,不时都可以读到大大小小电影明星们的风流轶事,间或也有石挥的桃色新闻出现。起先,周璇不过是莞尔一笑罢了。后来,有关石挥的桃色新闻在报纸上堆积了起来,周璇看到报刊上石挥登载的相片便有了一种异光的荡漾。渐渐地,周璇的心底,便有点犯嘀咕了。

其中,有一段与石挥相关的桃色新闻,被传述得绘声绘色:说是像石挥那样一个天才的艺术家,他的感情比沙沙作响的三月春雨还丰沛呢。这一次,石挥到疗养院去休假,便再一次为爱情的利镞所中伤。本来,有婚约在身的石挥,是抱着一分“水蓼冷花红簇簇”的恬淡心境来休养的,谁知晓却邂逅了一位白绸春衫如雪色的女护士,可怜的石挥真的有点无辜,他竟然又一次软弱地掉入了情网。双方迅速地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可是,就在石挥沾沾自喜地置备好了结婚的衣物之时,那女护士却向石挥宣称:彼此的生活地位相差这样大,她是绝对不能爱石挥的。这真是令石挥悲痛欲绝的一次心灵重创!

这样的消息,从上海流传到香港,仍然是春末夏初的雨季。周璇仍在不停地忙着拍戏,有时,周璇在摄影棚会怔忡地停下来,望着外面的水阴阴的天,以及洋梧桐树叶遮掩的红砖巷堂人家,她再接到石挥从上海打过来的长途电话,神色间便有点疲倦了。男人喜欢玩,只要适度,在这个圈子中浸润已久,周璇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可是,事情闹到满城风雨的程度,这就使周璇难堪了。因此,当时,有香港的记者企图在周璇这边,证实石挥的桃色新闻。周璇面对媒体侃侃而谈,她谈自己的“早年失怙,萱堂健在,现在年近三旬”。又讲做一个名演员、名女人的殊为不易,“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要好好地做像一个人。”人家问到她有关石挥的传闻时,周璇背了一句古语作为答复:“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最后,香港媒体将这次采访归纳成文字,登载在一本电影刊物上,便形成了这样一段抱怨的文字:“周璇曾对人公开表示:决不与圈内人配成佳偶,而向圈外发展恋爱对象。”

这也算不了什么,如果换成其他知情识趣的男人,专程到香港来向周璇解释,这段情感未必就没有挽回的机会。

可是,石挥是什么人?石挥绝不肯为女人弯腰。别看生活表面的石挥整天嘻嘻哈哈,没有一点架子地跟年轻人打成一片,他在心情好的时候,大家跟他开玩笑、找噱头,掏他裤兜中的钱打牙祭,无所不能。只是,你别惹恼了他,伤了他男子汉的自尊心,那样的话,他立马跟你翻脸。其实,他的心之深处是有一个冱寒孤独的冰雪世界的。如此,石挥曾经对人说:“打开世界史,没有一个学说、没有一个主义、宗教、革命,不在理论上有正确的立足点,但又没有不被否定、推翻、再建的。”“世界上被人称颂着的功绩和伟业,十有八九都是目不忍睹的惨事。”石挥的人生底色既然高洁孤傲到如许境界,他即便是被周璇误解了,也是不屑于辩解的。时间延宕到1948年初冬,周璇完成《清宫秘史》的拍摄回到上海。石挥既然不愿意做出任何的解释,他与周璇间的关系,便客气地退回到了普通朋友的寒暄。

因此,同一时代,同时经历着一场撕心裂肺恋爱的女作家张爱玲,曾经撰文说:“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当时,周璇听着北风从黄浦江畔呼啸着吹过,她想到自己的一堆倏然而来、又悠然远去的日子,眼泪慢慢地洇出来了。

周璇再一次见到石挥时,她已经坐在疗养院的新华电影院,作为一名普通观众看电影了。当时,石挥在一部叫《光辉灿烂》的影片中仍有出色的表演。回到病房后,周璇感慨万分。于是,便在笔记本中一笔一画地记下:“好久没有看见石挥了,他的演技永远使人喜欢,好些话都让观众拍手遮了过去,一点也没听出来。也不知道他人在上海还是在北京,因他告诉我要同童葆苓订婚了呢!很使我难过,当然我愿意他能更幸福,对于我们的友谊之爱决不改变。总之,只有我自己对不起人家,没有别的话好说,永远回忆着,自己难过吧,活该!”

不久,石挥的人生小船即触礁了。1957年,文艺界的“反右”运动兴起,上影厂整理出了46名“右派”,石挥成了这一批人中的领头羊。因此,石挥宁愿成为这一场运动的殉道者。1957年11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石挥蹈海自杀。这令我们想起了从容赴死的诗人海子生前写过的一句诗:目击众神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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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周璇的情感生活中又出现过两个男人,朱怀德与唐棣。不过,这二人无论从品位、气质还是见识诸方面,已经无法跟严华、石挥的岳云江树尽显峥嵘相媲美啦。所以,对于这样的感情,我们不能一概斥之为伪,但对于曾经沧海的周璇而言,绝对是心境落寞的。这就像秋天的一片泛黄的树叶,虽有妍思,待到轻轻飘落于窗明几净的人家院子,便只剩下一层淡淡的忧郁况味了。

朱怀德,长得既高且瘦,皮肤细白滑嫩,加之鼻梁上常年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确实有几分斯文人的味道。周璇长子周民在《周璇日记》一书中,评价此人:“他洋装笔挺、风度翩翩、举止风雅,具有上海男人对女性细致入微、关照有加的优点。”

朱怀德曾经是上海的一位绸布商人。已婚,之前一直以周璇的私人朋友身份替周璇打理私人财务,双方间来往大约维持了七八年的时间。

从前的朱怀德在周璇的生活圈子中,表现一直甚是安静。作为周璇生活中一个平淡似水的财务朋友,一开始朱怀德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对于周璇演艺圈的那些私人恩怨,不该想的不想,不该问的坚决不问。时间长了,周璇对于朱怀德的个人印象不错。此后,周璇想请一个私人秘书,朱怀德便给周璇介绍了自己的堂姐朱爱珍。后来,朱爱珍多次在公开场合跟人家说:“我热爱周璇,她是我心中的偶像,我为此生能有幸和她结伴成双,常常同出同归,感到幸福和光荣。”因此,在周璇的生命后期,朱爱珍曾经得到过周璇的充分信任。朱爱珍在朱怀德追求周璇的过程中,也助有一臂之力。

过去的周璇,对于朱怀德这一类俗人而言,如悬崖的花枝,绝对是不可攀折的。后来,周璇与石挥的爱情梦破碎了,周璇的感情生活出现了一个空窗期。这时候的周璇,情绪低落,又另有一分花枝无语的楚楚可怜。朱怀德就选择这个时机,从上海来到香港,并迅速成了周璇身边的一个嘘寒问暖的知心人。

后来,香港著名女艺人,知名导演屠光启的夫人欧阳莎菲,在回忆起进展神速的周、朱之恋时,曾经说:“周璇上楼下楼,他(指朱怀德)搀扶着她。周璇需要什么,他很快就把她所需的送到她面前。周璇有所差遣,他奉命唯谨,一诺无辞。每逢拍戏的日子,或是午膳,或是晚餐,以至夜宵……在充满罗曼蒂克情调的(国际饭店13楼)云楼小餐厅里,桌上燃起了两支红烛,发出了烨烨的光华,坐在餐桌两端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周璇,一个是朱怀德。《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从朱怀德的口中轻轻哼出……”。这种场面很温馨,也很感人,心灵已经受伤的女子很容易被这种小而完美的温暖所感动。

欧阳莎菲进入演艺圈的时间与石挥相仿,也是1940年。1946年欧阳莎菲因主演影片《天字第一号》,创下了这年的全国最高票房纪录,迅速蹿红为与周璇比肩的超级女红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后期,“一代妖姬”白光的慵懒妩媚,与欧阳莎菲的美貌妖艳在上海的演艺界是赫然有名的。说起来,欧阳莎菲的一生与电影《红楼梦》的机缘还是很深的。1944年,“华影”首拍《红楼梦》时,周璇饰演林黛玉,欧阳莎菲出演袭人,虽然没有得到领衔主演的位置,却也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跑龙套”。后来,1952年长城电影的《新红楼梦》,1977年邵氏电影的《金玉良缘红楼梦》,欧阳莎菲均在其中有出色的表演。欧阳莎菲与周璇间的友谊,即建立于1944年的《红楼梦》制作期间。

于是,1949年的初冬时节,周璇就跟那个默默跟随在自己身后许多年的朱怀德,一起搬进香港青山道的乐都大厦,开始了一段表面上风风火火的同居生活。

不过,说老实话,与朱怀德搬到一起之后,周璇心底跟朱怀德的生疏感又渐渐地增加了。朱怀德是那种小心慎微的男子,后来即便是上了周璇的床,他跟周璇间的交谈仍然保持着过去那种谨慎温柔的腔调。因此,对于身边的这个男子,周璇既说不上他的好,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当时的周璇已经快要三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子在那个时代便有些见老了。周璇摸着自己慢慢变粗糙了的脸和腰际渐渐堆起的赘肉,突然觉得自己的身边真的应该有一个男人了。这便是周璇当时真实的想法,仅此而已。后来,周璇知道朱怀德是已婚的,并不能给自己期望中的一个名分。有一次,周璇坐在椅子上想心思,朱怀德蹲在冬天的炉火旁为周璇煨汤。他的瘦瘦的侧脸被炉火映衬着,目光下视,有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周璇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这个人并不是我真正想爱的。转念至此,周璇的心田当下一声响雷,怅然若失。周璇与朱怀德的这场闪电之恋,最终还是黯然分手了。

后来,周璇却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决然地回到了上海华山路的枕流公寓之中。她决心做一个单亲母亲,凭着自己的能力,独自抚养腹中的孩子。因此,她在报上刊登启事,宣布与朱怀德“脱离同居关系”。

周民出世后,当年的朱怀德便面临着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有关周民的生父,后来,周民的法定监护人黄宗英,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朱怀德不承认。新中国成立后他害怕人民政府,我们让他一个月送48元给周民作托儿所费,他乖乖地送来,就是不肯承认。我们都怀疑周民的生父另有其人。周璇是在香港怀孕的,周璇不说,谁也说不清。当年赵丹第一眼看到周民时就说像张善琨,但也没有医学根据。”

朱怀德后来被上海法院判处七年徒刑。判刑的理由,朱怀德不想说,其他人也就莫名其妙。

但是,周伟、常晶合著的《周璇传》一书,还是倾向于认为朱怀德是一个骗财骗色的拆白党。周伟在提起自己的母亲周璇时,曾经说:“周璇是大大的富婆,她的笔筒里全是金条,她用的器具都是金银的。她的两根金条不是光给唐棣,你去她也会给你。她的手就那么松。”周家长子周民则认为:“据有关部门提供的可靠资料,朱怀德确实借过周璇小部分钱,后被人民政府基本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