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发现我神色有异,曹操皱眉。
“包子……死了。”我有些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可怕。
曹操没有开口,只是俯下身,将我拥紧。
“是曹丕!若不是曹丕下毒,包子不会死于绞肠纱!”我咬牙切齿,连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我忘不了包子死时痛楚的神情……
他是生生地痛死的……
“我会查清楚。”曹操在我耳边低低地道。
我垂下头,泪水掉入水中,泛起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仿佛每一个涟漪中,都有包子的笑颜……
一连番的折腾,我终于病了。
相府一如既往的热闹,只是那些热闹都与我无关,我每日都静静地待在同梦阁养病,我在等曹操给我一个交代。
曹操对我前所未有的好。
那样一个纵横沙场,睥睨天下的男子,他甚至亲手喂我喝粥。
睡梦中,有人轻抚我的脸颊,暖暖的,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双温柔的眼里。
是曹操。
没有假手于他人,他仔细地替我穿上衣服,拉着我走到镜前,替我梳着那一头长发。
铜镜里,他看着我。
这样的感觉竟是十分的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待我……有多久呢?
或许……是上一辈子吧。
吃过午饭,我出了同梦阁,手里拎着胭脂做的点心,去找曹操。
蓦然,我停下脚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切梦魇的根源,那一个蓝袍的少年!
曹丕!
“环夫人。”他看着我,微笑,眸子仍是冷冷的。
我看着他,微微握拳,控制自己不要一拳挥在他脸上。
“想不到你竟然还会回来。”曹丕冷笑,“你在等什么?等我爹给你一个交代?莫非……你以为爹为杀了我?”
我微微咬唇,不语。
“在爹的心里,没有什么比天下更为重要。”曹丕笑了起来,“你在爹身边那么久,我以为你应该会知道。”
我微微一怔,心里有某一处忽然开始有些难受。
因为……我竟然无法反驳他的话。
“爹说,冲儿之死,是他的不幸,我的大幸。”曹丕抬手,他的左臂上有一道极长极深的伤痕,“这就是爹给我的惩罚。”
“冲儿的聪明才智固然在我之上,冲儿即死,爹虽然大怒,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子建虽然聪明,却心怀仁慈,而其他兄弟再无人有此气魄,为了曹氏天下,爹是绝不会杀我的。”
我的脑中嗡嗡作响,我不想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可是以曹操的性格来说,我知道曹丕没有说谎。
手中的点心掉在地上,我转身,踩着那点心离开。
“冲儿之死,非我所愿,我也十分疼爱他,要怪,只能怪他挡了我的道。”
“你若真心疼爱周不疑,就劝他速速离府吧。”
身后,曹丕的声音传来。
我僵住,缓缓转身,看向他,“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是爹。”看着我,曹丕淡笑。
“为什么?”
“因为周不疑太聪明,在爹眼里,除了冲儿,无人能够驾驭。”
“什么意思?”我颤着声音开口,感觉心一分一分地变凉。
“爹说,冲儿若在,周不疑相辅,何愁天下不归,可是如今冲儿即死,以我的才德,不足以驾驭周不疑,留下他,是祸,不是福。”
天下……
他的天下……
原来,他知道是曹丕害死包子,他只是不动声色。
为了他的天下,他甚至做了曹丕的帮凶,连周不疑都不放过……
他对于曹丕的处罚,只是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个伤疤。
如此而已?
可是我的包子……我的包子却是丢了性命,他是在我怀里活活痛死的……我的包子,他才十三岁而已……
包子在他心目中只有这样的分量?
……或许,包子只是他众多子嗣中的一个,可是包子是我的全部!
“我疼惜周不疑是个人才,不忍其就此夭折,我劝你快些送他出府,再晚就迟了。”曹丕冷声笑道。
我心里一惊,慌忙转身离开。
那样一个眉目清秀的孩子,他做着包子常做的一切事,逗我开心,喊我“娘”。
元直,不能连元直都离开……
“元直!元直!”我一路跑回同梦阁。
“夫人,怎么了?”胭脂见我满面慌张,问。
“胭脂,胭脂,元直回来了没有?”我拉住他,急急地道。
“夫人,你别急,先坐下。”胭脂来扶我。
我摇头,“你快去帮我找元直!”
不在同梦阁,我转身又跑了出去。
“元直!元直!”
“元直……”
“元直!”
我大叫着,一个园子一个园子找,每一道走廊,每一条过道,每一处角落。
“卞夫人,看到元直没有?”我拉住卞夫人,急急地问。
卞夫人轻轻扯回自己的衣袖,摇头,“不曾见过。”
“尹夫人,你见到我儿元直没有?”急急地拉住路过的尹夫人,我问。
“你发什么疯!”尹夫人甩开我,皱眉。
我见人就问,见人就问。
我如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
“你看她,莫不是疯了?”
“看样子果然疯了……”
“真可怜啊……”
“是啊,曹冲那么聪明,本来该是指望着母凭子贵吧……现在什么都落空了……”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疯了……”
“分明是疯了……”
相府的一众夫人少爷,侍卫婢女,都来看热闹,一脸怜悯地看着我,窃窃私语。
我四处乱走,茫茫然不知所措,“元直!元直……元直……”
脚下一崴,我跌坐在地,挣扎着站起身,脚下一痛,却又跌坐在地,低咒一声,我咬牙。
“元直!元直!”我坐在地上,气得乱喊一气,揪着地上可怜的杂草。
“娘,我在这里。”耳边一个清澈如水的声音,周不疑站在我面前,伸手扶我起身。
我怔怔地抬头,看到那一个清澈如水的少年。
他抬手替我拾去沾在头上的杂草,“我在呢,娘。”
我如释重负,见他毫发无伤,这才安下心来,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泄愤,清秀的脸都被我捏得变了形,他也不躲,只是眯着眼睛笑,很好欺负的样子,比包子好欺负,若是包子……他一定会很狡猾地大声求饶,然后我就心软下不了手了……
“你去哪儿了。”我开口,声音竟是有些哽咽。
“公子生前说过,要送娘一双鞋,我去买鞋了。”周不疑伸出一直负在身后的左手,他的手上,握着一双新鞋。
忽然想起那一日去易州的途中,包子跟孔明说的话。
“诸葛叔叔,娘说你是哆啦A梦!”曹包子语不惊人死不休。
“梦?什么梦?”孔明波澜不惊地笑问。
“哆啦A梦是我娘故乡的猫,它有一只神奇的口袋,什么都能变出来!”
“那让我猜猜,你想要什么呢?”
包子嘿嘿地笑,“诸葛叔叔果然聪明。”
孔明笑了起来,轻摇羽扇,“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一双鞋子。”
“什么样的鞋子?”孔明故意又问。
“给娘穿的鞋子。”包子看了看我脚上刚刚因为踩进污水而湿透了的鞋,道。
“娘?怎么了?”周不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吸了吸鼻子,从周不疑手中接过鞋,心里有了一阵暖流划过,复而拉着周不疑的手,“快去收拾行李,我们离开相府。”
周不疑浅笑着道,“不急,娘,你用膳了没有?”
“火烧眉毛了,还吃什么啊!快跟我走!”我急了,拉着他就走。
周不疑被我一拉,脚下一个趔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蹲下身,有些耍赖地抬头看着我笑,“娘……我饿得走不动了……”
我微微一愣,一直懂事的周不疑,我从未见他如此撒娇的模样。
“好吧,吃完饭我们就走。”我无奈地拉他起来。
周不疑笑着了起来,“嗯。”
回到同梦阁,周不疑脚步微微顿了顿,随即抬头,看着我,“娘,你做饭给我吃,好不好?”
“要我做?”我扬眉,有些心虚。
“嗯。”周不疑一脸的期待。
我不疑有他,无奈地转身,今天的周不疑感觉特别的能撒娇,倒不像一贯的他。
捋了袖子,我随胭脂在同梦阁的小厨房里做菜,这小厨房是我特别让人准备的,因为胭脂做的菜特别的好吃。
“裴夫人,油……放油……”
“啊啊……好烫!”
“天呐,要着火了……”
“该放菜了吧?”
“快放!锅都要着了……”
“焦了焦了……快快……”
“裴夫人……求你了,我来做吧……”胭脂哭丧着一张脸,哀求。
“不成,元直要吃我亲手做的菜!”我抬了抬下巴,坚决不妥协。
胭脂垂头丧气,一脸的认命。
好不容易做了几样成形的菜,我心满意足地叫上胭脂,一起上菜。
“元直,来尝尝娘亲手做的菜!”
我嚷嚷着走出厨房,房间里却遍寻不见周不疑的身影。
心里微微一沉,我放下手中的碗碟,追出房门,却见周不疑正在同梦阁的门口,背对着我。
“元直,你在干什么?”我小心翼翼地上前,问。
周不疑抬袖不知道在擦什么,然后转身,笑眯眯地看着我,“娘……”
他的唇边,有一丝未抹干净的血迹……
在他的略显苍白的唇上,触目惊心。
“我做了饭,还炒了几样小菜,现在想逃也来不及了,难吃也得给我吃光。”敛了敛心神,我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莹光。
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好。”周不疑乖乖的应,上前拉着我的手,一起回房。
盛了饭,布了菜,我看着他吃。
“好吃吗?”我笑问。
“嗯,好吃。”周不疑笑答。
我们和乐融融,仿佛普天之下任何一对普通的母子。
胭脂狐疑地望着那一团黑漆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菜,能好吃?
用过膳,推开碗碟,周不疑站起身,恭敬地跪在我面前,俯身磕了一个响头,“谢谢娘。”
我干笑,“一顿饭而已,干什么这么大礼。”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吃到娘亲手做的饭。”周不疑微微歪了歪脑袋,看着我笑。
我的心开始疼,我拉他起来。
周不疑将脑袋靠在我的膝上,微笑,“娘,还记得当日我与公子结拜吗?”
那一日,在同梦阁的院子里,包子和周不疑双双跪下,对天起誓。
“我曹冲愿与元直结为异姓兄弟。”
“我周不疑愿一世追随公子。”
那时,包子侧头扁嘴,“不是兄弟么?”
“在元直心里,公子永远是公子,是公子,也是兄弟,但礼不可废。”
那一双少年,在天地之间,起誓。
“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一双少年,异口同声,相视而笑。
“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周不疑轻轻开口,声音清澈如流水一般,不含一丝杂质。
我怔怔地看着周不疑。
他靠着我的膝,低低地说,“其实娘在找我的时候,元直一直在旁边看着,元直看着娘一个园子一个园子找我,每一道走廊,每一条过道,每一处角落……听着娘唤着我的名字……本来元直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因为怕娘再伤一次心,可是我……我贪心地想再看娘一眼……我贪心……所以,我又要让娘伤心了……”
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下。
闭了闭眼睛,眨去眼中的酸涩,我抬袖拭去他嘴角流下的血迹,“没有,我没有伤心。”
周不疑拉着我的手,“娘,元直此生能遇见公子,能认您做娘,元直死而无憾的。”
那一句“死而无憾”让我的心拧成一团。
“你那么聪明,为什么还要回相府来?”我看着他,失神地问。他知道曹操会杀他吧,他应该知道曹操不会放过他的。
“我与公子是结拜兄弟,你是我娘。”周不疑回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娘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天底下,没有抛弃母亲的儿子,除非……”
我缓缓抬袖,替他抹去唇边不断流出的暗红色液体,他仍是看着我,仿佛浑然未觉。
“娘,您不要因元直的事怨恨丞相,丞相心怀天下,他也已是身不由己,失去公子,丞相也一样的痛心……”
我默默地试去他嘴角涌出的血,十分机械的动作,那些血,却是越来越多……
“娘……”他喃喃着,眼中流出泪来,那泪,是红色的。
……是血。
缓缓地,他的身子软倒在地。
他的眼中,鼻中,口中,耳中……都缓缓流出血来……
我扑上前,跪坐在地,拼了命地想拭去那些刺目的鲜血……
可是,怎么也止不住……
我的衣上,袖上,全是血……
我忙了半天,终于发现周不疑已经在我怀里绝了气,呆坐半晌,我终于嚎啕起来。
“夫人!裴夫人!”胭脂来拉我。
我怔怔地抬头看她,随即缓缓起身,坐到桌边,就着元直用过的碗碟,吃饭。
“夫人……”胭脂低泣。
“好难吃……”我看着胭脂,一脸的疑惑,“明明这么难吃,元直为什么骗我说好吃?”
胭脂跪坐在地,捂着嘴啜泣。
我茫茫然。
三日之后,相府大办丧事。
因为包子被我葬在了去丹阳的途中,曹操为包子立了衣冠冢。
与包子的衣冠冢一同入葬的,还有周不疑。
整个许昌城都在传流着一段感人的故事:曹冲公子生前的伴读周不疑,因深感丞相的恩德以及曹冲公子生前的厚意,效仿古人以身相殉,以报恩德……
故事总是美好的,在整个许昌都在唏嘘感慨周不疑的大义之时,又有谁知道曹操赐下的那一杯毒酒?
我身披白绫,默默地坐在车上,随着送葬的队伍一并缓缓前行。
我已无泪可流了。
载着那两具棺木的灵车一路从许昌大街缓缓走过的时候,街道两旁站满了人,纷纷争睹那两个天才少年的遗容。
有人当街痛哭,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