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旧物柜)
1999年9月3日,太阳很大,晒得人有点昏沉。
这天是学校的开学日,四中的校门口挂着大大的横幅。
校园里人很多,不少家长领着孩子来报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林佑孩背着个书包,额角的头发被汗打湿,低头踢着石子。
他在同龄的学生之中算高的,有点瘦,挤在人流里抬头找教室,初一(3)班。
突然书包被人拽了一下,他扭头过来。
“几班的?”眼前是个矮个子同学,吃力地抱着一撂语文课本,是新学期的教材,叠起来把前面人的大半边脑袋遮住,只露出来一双大大的眼睛。
林佑说:“三班,初一(3)班。”
眼前的这撂书摇摇欲坠,似乎每过一秒钟就多了一分轰然倒塌的危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那双眼睛弯了弯,“我们是一个班的,你快帮我拿一下,我手酸死了。”口气很急,一点也不客气。
他伸出手刚要从上面拿过来几本,突然前面的人手一放松,一撂书应声“啪啦”全掉在地上。
听见一声“啊”,林佑皱着眉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去,终于看清眼前人的脸:是个短头发的男孩,罩在宽松短袖里的身材单薄,手肘上涂着红药水,膝盖上还有块不大不小的疤,刚结了痂。
他有些沮丧地蹲下去把课本一本本捡起来,地上并不干净,不知道谁洒了一地的水,混着灰尘沾在底下的书上,显得有点脏。
他看上去有点着急,只能用手和衣袖在弄脏的课本上擦了擦,再抱起这撂书,嘴巴里嘟噜:“早知道分两次拿了。”
叹了口气,抬头对林佑说:“前面就是三班了,我们正在发书,快过去吧。”
林佑跟着他进了教室,教室里很乱,每个人都带着初来乍到的兴奋和紧张,一片嘈杂,混着窗外的夏虫鸣唧让人更加燥热。
他终于把书四平八稳地放在了讲台上,林佑都替他松了口气。
“我叫张扬,我坐在那里,倒数第二排。现在老师还没有排座位,大家都随便坐,我那边有空座,你坐我旁边吧。”他伸手把座位指给林佑看。
座位是临时随便挑的,来得早的同学都选靠前的座,教室里现在只剩下后面三排还有空座。
林佑转头朝他应了一声,往座位走。
张扬大声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说:“我叫林佑。”
张扬依旧没有听清楚,“什么?你快先去座位上坐着吧,要发书了。”
随后还有其他的同学陆续把课本抱进来,这几个领书的人就成了小领导,临时干起了发书的活。
林佑朝教室外面看了看,许多家长站在教室外面,有的看着自己的小孩,有的脸带笑意在互相交谈,还有的在关照老师多多照顾。
林佑的心情不算好,今天是他父母正式离婚的日子。
他们从他小学四年级开始出现感情破裂,林佑有两年的时间在父母的吵架声中度过,直到开学当天在法院正式离婚。
从情感上讲,他更希望和妈妈在一起。
但他妈妈在离婚后即将要嫁给同城的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曾经见到过他未来的弟弟妹妹,有一次“见面”饭局上,他们看到他都露出生疏的表情,让他在这个“合成”家庭面前止步不前。
林佑最后的选择是和他爸爸一起生活。
今天他父母还有一些法律上的流程要处理,两人都无暇顾及他。事实上,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已经逐渐独立,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在家做饭洗衣,比同龄人要早熟许多。
张扬很活跃,进进出出卖力地搬着课本,他的额角渗了细汗,抬手一擦,半张脸被擦成了花猫,林佑看见他的样子,禁不住勾了勾唇角。
课本陆续发下来,初一的课程不重但种类很多,一套11本教材,放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
随着班主任进来,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
张扬回到座位上,扭头对林佑做了个鬼脸。他低头在课本上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张扬,初一(3)班。
林佑瞟了一眼,很想告诉他他应该找本字帖练练字。
教室外的家长陆续离开,林佑时不时地朝窗外看看,心里期盼或许有人来接他放学。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肘,他转过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张扬小声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是因为拿了这个课本不开心啊?”
他伸手指了指书面上的语文课本。课本的角上都沾了泥,很脏。发书的时候,课本是从发书的同学手上一路传下来,干净的都被前面的人挑走到,传到林佑手上,只剩下几本弄脏了的书。
林佑没有答话。
张扬拧着眉心,一副有点纠结有点愧疚的模样:“早知道我就替你拿一本新的了。我的比你还破,没法和你换。”
林佑看了看他的语文书,那应该是刚才摔在地上被弄得最脏的一本,封面上有大大的一滩污渍。
张扬凑过去翻开他的课本,“你怎么不写名字?我借笔给你。”
语毕,他很大方地递过来一枝圆球笔。
林佑接过来,低头写下一个“林”字,字迹清隽。
他抬起头想告诉张扬他的名字的时候,听见老师叫到“张扬”。
身旁的人大声应了一句。
“你坐在第三排,周子良旁边。”
张扬伸长脖子朝第三排看了看,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向林佑摆了个笑脸,有点惋惜地和他告别:我太矮了,不坐前面看不着。
这以后很久,他们工作之后再到四中相聚,张扬怅忆往昔细数她同桌的那些人儿,有周子良、有罗依然、有同桌半个学期就转学的杨清、还有幼儿园时候的陈洁,独独没有提到过林佑。
他们一度在初中开学的时候同桌过半个小时,她借过一枝笔圆珠笔给他,他至今也没有还。
上学的时间总是过去得很快,以林佑为中心的男生小团队初渐形成规模。
林佑很快成为大家眼中的焦点:成绩好,爱玩,走到哪都能叫上一伙男同学。
这个时候年轻的男孩女孩已经有些情窦初开,校园里会看到低头红脸的心动和蠢蠢欲动的情愫。很难说清楚那时候的心动是从哪节体育课上他的一个灌篮,或者哪个午后一个不期而遇的背影,总之,林佑吸引了很多女同学的目光。
那时候他总是逃课,下午最后一节课不上,叫上几个人一块去网吧游戏或者打球。很多次周子良会被巡逻而来的父母拎着耳朵带回家,但林佑不会,他爸爸似乎有新的对象,偶尔能看到一个年轻的阿姨在他家里出入。
从周子良口中得知张扬是个女孩的时候,林佑禁不住抚额角,为自己当初的判断感到可笑。他还在这之后留意看了看她,她总是留着短发,行事作风和男孩无异。林佑在上课的时候,抬起头来总是能看见她和周子良在抢文具盒,或者用笔敲在周子良脑袋上嘲笑他的考试分数。
周子良和张扬的关系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最开始他还只是偶尔抢一块她的橡皮或者修正液,后来开始用修正液在她桌子上画乌龟。这个矛盾在一次体育课上彻底激化然后崩盘。
10月下旬,天气开始转凉,但阳光依然充足。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是人最少的一节课,经常有同学上着上着,趁老师不注意,就拎着书包偷溜回家了。
张扬刚跑完400米,额边上渗着薄汗,气喘吁吁地跑到操场边的水笼头洗脸,转过头就看见周子良还有几个男生提着书包要溜。
她玩心四起,冲周子良大声喊:“周子良,这么早就拿书包走啊?老师说提前下课了吗?”
周子良有点窘,紧张地往老师的方向看了看,生怕被抓了个现形,“你小声点。”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们这么多人是不是又要去网吧?”张扬有点得意。
周子良远远地看见体育老师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转头压低了声音和张扬说:“你别打小报告好不好?”
张扬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机会,想趁机出口恶气,“你做梦。”
眼看着一伙的男同学都已经溜到停车场了,周子良沉不住气,放低了口气说:“怎么样你才肯不告状?”
张扬的眼睛亮了亮,扬着眉毛说:“怎么样都不肯。”
周子良恼了,“那你去告,我不走了。”
他有点泄气地低着头往回走。
忽然他停住脚步,盯着张扬看了一分钟,皱着眉大声道:“张扬你怎么屁股流血了?!”
这句话立马引来操场上同学的侧目。
张扬脸“唰”地红一片白一片,指着周子良说:“你胡说什么?”
“真的,你看你,裤子上有血。”周子良还特意走近了一些,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把屁股摔烂了吧。”
张扬对这个下午记忆犹新,清楚地记得她转过头看到男同学的一脸坏笑,和女同学的窃窃私语。她不知所措,差点就要哭出来,眼眶红红的,听见身边周子良报复性质地起哄说:张扬把屁股摔烂了。
“别说了,快点走,要不然就给捉住了。”周子良被人拉了一把,林佑拿好单车催促他快跑。
周子良现在的注意力已经转移,比起逃课,取笑同桌更来得有意思。
他扬着眉抱着胳膊观察张扬懊恼的表情,从中得到报复的快感。
林佑是知道的,他本来就比同年纪的人要懂得多。
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张扬,从来没见她这么难堪过,脸涨得微红,又气又恼,完全没有往日大大咧咧男孩子的模样,好像下一秒钟就会哭出来。
黄昏的夕阳在远处铺开,林佑发现她的眼角有些晶莹,他心里突然莫明地一恸,用手搭在周子良肩上,拉着他往前走,皱眉道:“这有什么意思啊,走啦。”
“啪”周子良的后脑勺被一本作业本狠狠地打了一下。
他捂着脑袋转头,看见一个穿蓝色裙子白衬衣的女同学,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周子良被她看得有点心虚,没底气地问:干什么啊?
那个女同学走近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拉过张扬,一路小跑进了女厕所。
这个女同学叫罗依然,班里的学习委员。
她附在张扬耳边说:“不要怕,你是来那个了。”
张扬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什么是那个?”
她们在女厕所里呆了很久,张扬从她口中得知这根本不是什么该死的“摔烂了屁股”,而是女孩子都要经历的月经初潮,她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把周子良恨得牙痒痒。
从厕所出来,张扬脱下外套在腰上打了个结,试着遮住裤子。
罗依然替她把自行车推过来,掩护着送她出了校园。
从这以后,张扬再没有和周子良说过话。
他们俩的同桌时代也在1999年的元旦前的一次座位调整中彻底结束。
1999年12月31日是新旧世纪交替的日子,那天天有点暗,乌云叠在天边,似乎要下雨。
黑板报一向由值日生负责,这期轮到张扬做值日生,正逢元旦,学校要放假,所以她只好利用放学之后的时候在教室里画板报。
放学铃一响,等到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拿了两盒彩色粉笔走到教室背后,拖了把椅子,踩在上面开始画。
“你踩到我的椅子了。”声音冷不丁地冒出来,她差点一个趔趄就要摔下来,回头看见林佑倚在窗户边,歪着头看她。
她低头和他商量说:“临时借我用用好吗?用完了我会擦干净的。”
“你用了我的椅子,我坐在哪?”林佑朝她看了一眼,继续说:“而且你踩在椅子上也够不着吧。”
这句话戳到张扬的软肋,她发育的时间比其他同学要晚,到现在也只有1米5。
她看了看眼前的人,他神情很平静,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张扬对林佑的印象不深,只觉得这个人总是和周子良混在一块,整天逃课上网的坏学生。
她心里不服气,有些故意地抬起一只脚踩在林佑的课桌上,“这样就够得着了。”
林佑抱着胳膊,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点,我桌子的板子不太结实。”
他的话音刚落,课桌的桌板就应声掉下来,张扬一只脚正好就踩进桌子里。
不像其他的同学,他的桌子里放的都是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全套一本一本整齐地码在课桌里,还有一个游戏机和两个护腕。
张扬惊呼了一声,连忙跳下去仔细看了看,课桌的螺丝已经松了,不用怎么费力桌板就可以拿下来。
她有点为难,只能说:“对不起呀,我没想到你的桌板这么松。”
林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怎么办?你赔我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要多少钱啊?”她皱着眉头问。
“两、三百吧”,林佑觉得她的模样很有意思。
她吓了一跳,“这么贵?那我把我的换给你好吗?”
林佑笑了,课桌上的螺丝是他自己卸下来的,方便上课可以偷偷看小说。可是他不打算告诉她,“你那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你让我考试怎么办?”
张扬顺着他的意思仔细看了看他的桌子,发现上面竟然用小字打了小抄贴在不起眼的地方。
她睁大眼睛一条一条看过去,嘴里轻声嘀咕,“居然抄了这么多……”
窗外突然轰隆一声响雷,大雨就这么下下来。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铃声响起来,林佑从口袋里摸出小灵通接了个电话。初中尤其是初一的学生几乎没有人用移动电话,林佑的这个小灵通主要用来和他妈妈沟通。
电话打完,他的心情随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
家里的阿姨是湖南人,元旦的时候湖南老家的老人要来成都。他爸爸希望林佑元旦的时候在妈妈家过节。
可是他妈妈刚打电话过来,说现在不太方便,他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先在外婆家住一会。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种过节找不到地方可去的感觉,但还是会失望。
“我帮你用胶布把它粘回去,你看行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扬已经找出来一卷胶布,一条一条地把他的课桌粘得花里胡哨。
他失笑,随口问她:“这么晚,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画黑板报,而且我没带伞,等雨小点再走。你是不是也没带伞?”
他倚在桌边抬头看了一眼她画的黑板报,“老师怎么会让你来做这个事?”
她的字实在太难看。
张扬不客气地说:“哎,你要没事也帮帮忙吧。还有一点就抄完了。”
林佑接过粉笔替她一点一点写上去,他的字和人一样,英挺漂亮。
写完之后天已经全黑了,她满意地拍拍手,转头向他道谢,再朝窗子外面看了看说:“雨小了不少,我们趁这个时候赶紧跑吧。”
拿好单车,张扬转头问他:“你家住在哪里?往哪个方向走?”
林佑顿了顿。他家在哪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这几年的时间里逐渐变得模糊,他很想有个人来告诉自己答案,可是留给他的总是茫然。
见林佑没有答话,张扬扬起手指了指校门西边,“我住在教育局旁边,顺路吗?”
或许在这个千禧年即将到来的前一天,他想找个人一块走一段路。
林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他回头应道:“我住得比你远一些,一块走吧。”
路上小雨逐渐有转大雨的趋势,没过一会,身上衣服就淋湿了大半,张扬有些着急,索性离开自行车道,骑在国道上。
林佑和她一块,把单车当轿车开,一路往前飞奔,速度夹着雨点和冷风,路人行人看上去,只觉得是两个疯在一块的中学生,他们在风雨里放开了大声叫喊,恣意地说笑。
这段路好像有点短。张扬并没有停车,只在小区门口放缓了速度,回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元旦快乐。”
他在她的背影变成一个小点之后,掉了个头往外婆家走。
那个时候大家还没有意识到世纪之交是多么难得的日子,只是在谈笑间和上个世纪的我们说再见。那些陪我们度过世纪更替的人,是否已经隔了一千年那么远?
初中的时光在动画片、小说和课本之中转瞬即逝。
初三开学没多久,初三(3)班就出了个大事件。
周子良在一天晚自习下课之后,在学校操场看台后面的角落里拦住了一个女同学,抱了她一下,还送了一个很高很大的狗熊玩具给她。
这个行动十分大胆乃至于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那天月黑风高一点月光不见,看台后面的角落在学生出校门的必经之路上,周子良等了很久,看见她过来,胡乱一抓便把她拉到角落里,二话不说便塞给她一个玩具,再隔着玩具抱了她一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已经在他脑袋里酝酿了很多次。
即便隔着那个玩具,他似乎依然能感受到她在微微发抖的身体。
周子良心里唯一的遗憾是:应该先抱,再送她玩具。
那天晚上一整晚,他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回味这个不见月色的夜晚。
次日清晨,他刚到学校,就有不少男同学过来起哄。
“周子良,你小子有胆子啊,刘小诗你也敢抱,不怕她爸爸找人把你做了。”
周子良一面笑一面摆手说:“哪个刘小诗?你们瞎说什么呢?”
“别装了,你那点事大家都知道了。”
周子良冷汗立马下来,“知道什么?”
“你抱了刘小诗啊。你是不是还想亲她?”
虽然之后周子良澄清了无数次,他那天晚上要拉的人不是刘小诗,但几乎没有人相信他。在这之前,他连刘小诗是谁都搞不清楚;在这之后,他才知道刘小诗是5班的小班花,可是,是不是班花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明明要拉的人是罗依然,是那个初一的时候把作业本摔在他脑袋上的罗依然。
从初一到初3,周子良和罗依然接触的机会寥寥无几。
这个时候大家已经有了男女有别的意识,周子良也不再是那个会追着张扬欺负她的男孩。
他偷偷注意了罗依然两个学期,有意无意地想接近她。可是她总是和张扬几个女生在一起,几乎没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周子良也想过从张扬下手,但无奈他们俩积怨太深,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去找张扬和解。
知道自己拉错人之后,他更加沮丧,趴在桌上没精打采。
“打球去不去?”林佑拍了一把他的肩。
周子良叹了口气:“不去。”
“今天人不够,你来补一个吧。”
周子良幽幽地说:“什么力气都没了。”
林佑笑了一声说:“不至于吧,就为了个女生么?”
周子良有些恼:“别烦我,我就看上她了。”他抬头问林佑:“哎,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不认识她。”林佑似乎对这件事没有兴趣。
“怎么不认识?一个班的你怎么不认识啊。”
林佑的目光放在窗外,漫不经心地问:“刘……刘小诗?”
周子良有点不自在,讪讪地说:“不是她,拉错人了,是罗依然。”他怕他不知道,再补了一句:“就是总和张扬在一块的那个,班里的学习委员。”
林佑转过头来,想了想:“还行,比张扬漂亮。”
这是周子良第一次听到林佑点评女生的长相,得到肯定之后,他心情突然开朗起来,似乎是自己的宝贝被别人表扬。
他来了兴致:“我想追她。你经验多,来说说。”
林佑在四中很受女生青睐,每次他们打球都能招揽一帮女生在旁边看着,非常打眼。
林佑随口说道:“请她吃饭。”
“那也得请得到啊,本来就不熟,而且我昨天晚上还拉错人了。”周子良越说越后悔,突然他心思一转,把希望放在林佑身上,“要不然你帮我和她说一声吧。她是学习委员,你是体育委员,你们班干部开会的时候帮忙递个信。”
他见林佑没有说话,当即凑上去说:“MX500,成了之后,一个MX500鼠标。”林佑这段时间比较迷CS(一种电脑游戏),装备里就差一个鼠标。
这天下午体育课,林佑打完球,跑到球场边喝水的间隙,看见旁边的女同学里有个身影。
阳光充足,夏日的午后不甚清凉,热风吹过似乎在撩拨这些年轻人躁动的心。
她和林佑印象里的那个假小子已经相差甚远,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和牛仔短裤,依旧是短发,身材已经发育得曲线微露,笑起来眼睛弯弯,似乎看一眼心情就要明媚不少。
他仰头喝水的时候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在炎炎夏日下热得有些难以自持。
放下水壶,还没来得及把球收进球网,他跑过去,穿过整个球场,当着球场上所有同学的面,问她:“张扬,周子良这个礼拜天过生日,想请班上的同学一块吃个饭,让我问问你和罗依然来不来?”
林佑本来就是大家关注的焦点,旁边立刻响起一片口哨和哄笑声。
他看见她愣神了一会,表情从惊讶到茫然再到欢欣,最后点头答应道:“好啊。”
有那么一刻,他的心情仿佛安上了翅膀飞了起来,让他想起上个世纪末的那天晚上,两人骑单车在国道上飞奔,无忧无虑,放空一切的感觉。
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上,还有人提起这一天下午林佑的反常举动,林佑只是笑笑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这样冲动过。
周子良的“生日请吃饭”计划进展地很顺利。
饭桌上他举起啤酒向张扬致以最真诚的道歉,被张扬一笑带过,两人正式恢复已中断了两年之久的邦交。
从这次饭局之后,大家的关系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
周子良经常以各种理由和借口请罗依然吃饭,为了掩人耳目,他会再捎上林佑和张扬作陪。
中考即将要到的时候,大家开始趁课间的时候互相给对方写同学录。
张扬的同学录传到林佑手上的时候,他顺手翻了翻其他同学的留言,圆珠笔在指尖划了几个漂亮的圈,低下头来写下一行小字。
张扬回头看的时候,恰好看到他低头在写同学录,课桌上露出来一角浅蓝色。
她心里暗暗窃喜,转头看见坐在她后面的罗依然正在翻同学录,她的指尖停在某一页上,上面漂亮的字迹写着:祝学习顺利,考上喜欢的高中--LY。
很平常的话,却让罗依然看得唇角带笑。
张扬在脑子里猜想了许多次林佑给她的留言,直到那本同学录传回到她手上的时候,她还不敢直接往后翻,只能装模作样地从开头一页一页翻过去。
她急匆匆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却没找到林佑的留言。
刚才明明让同学传给他了,怎么会没有留言呢?
张扬试着仔仔细细地再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她回过头去,看见林佑的座位上已经没了人,依旧摆着一本浅蓝色的同学录。
她叹了口气,合上同学录,趴在桌子上,失神地看着黑板上的中考倒计时。
这本同学录如今还放在张扬房间的柜子里,褪了色,上面很多同学的名字已经想不起来。极偶然的一次,她翻开来看了看,发现有一页上写着:多吃菠菜可以长高。
没有落款人的名字,字迹清隽还有点陌生。
她试着去回想留言的主人,却发现没有一点印象,如同其他人的留言一样,和中考倒计时一起,遗忘在过去的时光里。
初中毕业前,初三(3)班一起照了一张集体照。
在教学楼门口,大家错落有致地站着,迎着阳光咧嘴欢笑。
中考结束之后,市里组织了一次“住清华,看北大”夏令营。
张扬在家里吹着空调,啃着西瓜,接到罗依然的电话:“张扬,夏令营你要去吗?”
“我暑假要去乡下奶奶家,可能不去了。有哪些人会去呀?”
罗依然说:“有很多同学要一块,林佑和周子良都去。你要是不去很可惜啊。”
张扬抬头想了想,“你是不是想考去北京啊?”
“当然了,我想去北大。你呢?”
张扬费力地把注意力从《情深深雨濛濛》转移过来,“我不知道,大学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呀。而且我的成绩,能上七中就很好了。”
夏令营一共有三周,每个礼拜张扬都会接到罗依然的电话。两个人每次一打就是半个小时,罗依然告诉张扬他们夏令营的趣事,张扬则啃着西瓜告诉她《情深深雨濛濛》的最新剧情。
暑假过后,就是高一,张扬、罗依然和林佑顺利地考上了成都七中。
周子良成绩虽不济,但他家底殷实,一路打点也来了这个学校。
高中的学生生源更广,因此同一个初中的同学就格外熟络一些。
林佑背着包,倚在栏杆上看楼下的人影骑着单车来来往往。张扬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内的时候,他略微有些惊讶。她的头发已经齐耳,短袖下隐约能看到柔软的身体曲线,似乎只是经过了一个暑假,已经舒展开来。
“看谁看得这么着迷?”
直到周子良上前一掌拍在他肩上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周子良看了一眼楼下,“那不是张扬么,你不是在看她吧?”
林佑推开他的手进教室,“我看看老师来了没来。”
张扬和罗依然成了同桌,她们俩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同看一本小说,也会在下课的时候两人共用一个随身听听歌。
学习节奏相较于初中来说要紧张很多,高二的文理分科让所有人的高一都显得不那么轻松。
这个时候早恋开始显得不那么禁忌,甚至有些明目张胆,因为枯燥的学习生活需要一些色彩来调剂。
罗依然和林佑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大家公认的“班对”,他们俩成绩好、相貌好、初中也曾同窗三年,不知道流言从哪而起,迅速流蹿。
更有甚者,发现他们放学同路,“林佑经常送罗依然回家”的说法不胫而走,不少女同学在言语中向张扬求证此事的真实性。
事实上,经过暑假三周的夏令营,罗依然和周子良、林佑的关系的确比之前亲密了不少。在暑假的时候,张扬就经常在电话里听到罗依然细数林佑的特点,比如他只有黑白两色的T恤,他喜欢五月天,连武侠小说里他最喜欢的人是令狐冲她都知道。
张扬在乡下,一边吹着电风扇,一边偶尔应她几句。
自从同学录之后,她和林佑再也没有说过话。就她所知,班里给林佑传同学录的女生不在少数,她甚至还看到他的课桌上堆起来一撂各种颜色的同学录;他来者不拒,留言大都是一些客套话,末尾会落款LY。
有那么一段时间,张扬拿着笔在纸上胡乱划的时候,居然也会不自觉地写上ZY&LY。
可是她心里不明白,为什么林佑的留言大家都有,唯独她没有。
高一上学期的元旦联欢晚会上,林佑独唱了一首五月天《拥抱》广受好评。有好事者点了一首当时流行的《屋顶》,男声开始吹口哨,在一片起哄声中林佑和罗依然站在讲台上。
林佑一手插在裤袋里,似乎是默许了这首合唱。
罗依然的脸微红,一向落落大方的人此时竟然有些轻颤。
“高一是林佑和罗依然的时代”,之后再回想起高中生活的第一年,高一(10)班许多同学都有这个感觉。
林佑唱了两句之后,在一个短暂的间隙把话筒递给了身边的周子良。他转身走出教室想透透气,身后教室里的欢呼和口哨声似乎和他都没有干系。
明天又是元旦,和三年前的元旦一样,他要在外婆家度过。
林佑的爸爸已经再婚,阿姨的肚子逐渐大起来,在一次晚饭上,爸爸委婉地提醒他家里可能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觉得自己有时候很多余,似乎没有安放的位置。
张扬很意外地在校门口“偶遇”了林佑。
她这天没有骑车,出教室门的时候碰到同住一个小区的陆泽,陆泽的妈妈是教育局副局长,他和张扬因为父母的关系从小就认识,陆泽比张扬高一届,在张扬没有骑车去学校的时候,会载她回来。
林佑看到张扬的时候,她坐在陆泽的单车后座上,一手轻轻扶住他的腰。元旦晚会的时候她似乎藏在人群里,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身影。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红色的毛衣和格子的昵裙,林佑在脑海里搜寻了很久,发现这是张扬第一次穿裙子。
看到林佑的时候,她眼里有些惊讶,打了个招呼。
林佑一手搭在单车上,淡淡地说:“我也往教育局那边走,一块吧。”
路上三个人的话语不多,张扬不同往日,似乎有些矜持;林佑也闷不说话,把车骑得飞快,陆泽后座载了一个人,奋力追上他很吃力,但年轻气盛就是不甘认输,也蹬着单车一路疾走。两辆单车就在这样的你追我赶中结束了同程。
高一的春节,初三(3)班组织了一次初中同学聚会。
大家在一块喝酒吃饭打牌进行一切娱乐事宜,中场休息的时候,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一次酒瓶转动对准了林佑,有个男生大笑地拍着他的肩问他是不是处男。
房间里突然就安静了,似乎大家都对这个答案很有兴趣。
林佑撑着额角笑笑说:我选大冒险。
那个男生环视了一圈,指着张扬说:那你对她说我爱你。
“真心话大冒险”总是喜欢把大家认为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凑在一起制造效果。
还没等到张扬回过神来,林佑转过头来,很平静地说了一声:我爱你。
然后继续和男生开玩笑喝酒。
有一次周子良转酒瓶,他有意地想在罗依然的方向停下来,却没有控制好力道,有一点偏,刚好就对准了张扬。
周子良酒喝得有点多,大声问:在座的男同学有没有你喜欢的?
张扬顿了几秒钟说:我选大冒险。
周子良说:那你叫林佑一声老公。
在座的人都哄堂大笑。张扬瞪着周子良的眼睛要冒出火来:周子良,要是被我转到你就死定了。
她本想像林佑一样大大方方地叫他一声老公,但张口半天也没说过一个字来。
林佑倒了杯酒和周子良碰了碰,“别难为人家了,要真给她老公听见麻烦大了。”替张扬解了围。
林佑转酒瓶的时候,不偏不倚刚好对准了罗依然。
周子良和他耳语了几句,他想了想,漫不经心地问:初夜还在不在?
罗依然脖颈以上一片烧红,这是那天晚上尺度最大的问题,大伙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她。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接着听见周子良的声音顺势问:那初吻呢?
罗依然“唰”地站起来,提起书包往外跑:“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周子良看她可能是生气了,赶紧追出去。
这天凌晨,剩下的几个人去操场上放烟花,张扬坐在看台上远远地看着,一边回味晚上发生的一切,不自觉地唇角上扬。
操场中央林佑拿着焰火筒回头远远地看了她一眼,星空里的烟花很绚烂。
高二刚开学就是春季运动会。
林佑在四中的时候,连续三年打破3000米长跑的记录,今年他自然是10班拿奖牌的实力选手。
张扬在运动会上的工作就是写报道,她是临时广播站的记者,每天需要定量供应广播稿。
运动会的时间很宽松,张扬大多数时候是和罗依然走很远的一圈,去学校小卖部买两个雪糕,再走回看台上,远远地看着男生在赛场上挥洒汗水。
罗依然的短跑很好,第一天下午最重要的项目就是班级4*100男女混合接力。
她拉着张扬,掌心有薄汗,一副很紧张的模样:“我担心等会接力的时候我会紧张,我一紧张就会掉棒,要是掉棒的话就完蛋了。”
张扬安慰她说:“不要紧,我陪你到旁边练几次,多练几次肯定没问题。”
她们俩走到操场边,用作业本卷起来当接力棒,互相迎面跑练习接力换棒。
过了一些时候,远远地听到学校的广播台开始找人:高一(10)班的张扬同学请注意,高一(10)班的张扬同学请注意,有人在主席台找你,请速来。
听到广播,张扬一路小跑穿过操场往主席台跑。操场上人山人海,有不少围观的同学和参赛选手。她走到中央的时候,听到“砰”的一声发令枪响。
人流向跑道涌过去,没过多久,就能听到给林佑的加油叫喊声,3000米长跑开始了。
她伸长了脖子找了一圈,只能看到跑道上那个白色身影。
好不容易扒开人群走到主席台,她抹了把汗,四处张望也没找到有谁在等她。
她只好再跑到广播台,因为想赶回去看林佑比赛,她跑得特别急,到了广播台,气息不匀地问:“刚刚谁找我?”
广播站的高年级同学看着她问:“同学,你是谁?”
“我叫张扬,刚刚听广播说有人找我,是谁啊?”
那人想了一会,抬手指着操场跑道说:“刚才是有个人过来找你,后来往操场去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能看见跑道上的几个选手已经拉开距离,领先的是林佑。
她心里跳了一拍,急切地问:“是不是那个跑第一的?”
“这么远看不太清楚啊,你过去问问吧。”
她转头忙不迭地再往操场跑。
跑道边的周子良看见张扬,朝她用力地招了招手。
张扬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抚着心口说:“刚刚你在广播台找我?有什么事?”
周子良朝她身后看了看,“罗依然呢,她怎么没来?”
“我不知道啊,她可能还在练接力。”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人流挤得差点站不稳,一个趔趄撞到旁人身上。
等到她再抬头,周子良已经没了身影。
此时,比赛已经进行了近四分之一,林佑的优势逐渐突显,一路领先,跑到最后两圈的时候,广播里响起了《就是我》,这首歌似乎就是为林佑冲刺而放的。
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心事全都摊开让你看/满天星星张大眼睛盯着我/想要说/任他们说他们看我都不管/我只要 宣布爱你的人就是我/对没有错就是要/简简单单就是我 爱你 爱我/不需要啰嗦
他的头发、汗水和青春一起飞扬起来,似乎形成一个焦点,烙在每一个加油呐喊的同学心里,成为那个年纪大家共同的记忆。
张扬没有机会看到林佑站在主席台上领奖牌,她在内场陪着他跑了很久,最后竟然两眼一黑昏了过去。旁边的同学见状,手忙脚乱地把她扛到医务室,输了半瓶葡萄糖才醒过来。
3000米一共绕操场7.5圈,林佑的目光逐个扫过跑道边的人群,每多跑一圈就多失望一分。
一声枪响,他冲向终点之后,直接躺倒在草坪上,看着蔚蓝无边的天空,汗水沿着额角一滴滴落下。在那一刻,林佑忽然觉得这个3000米失去了意义,似乎他的冲刺需要有人分享才有动力,而这个人并没有在终点等他。
张扬重返操场的时候, 4*100男女混合接力赛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中。
10班表现得很好,除了在一次交接棒的时候有点失误之外,其他都稳超对手,夺得第一名。
参加的选手兴奋地互相拥抱,罗依然走到林佑跟前,轻轻地踮起脚抱了他一下,她抬首只能看见他的下颚,在阳光下散发温暖的气息。
张扬提着书包满身尘土准备回家的时候,看见林佑倚在单车旁边好像在等人。
她看着自己的鞋子说:祝贺你,3000米跑了第一名。
林佑微笑点头,递给她一本相册。冠军的奖品是一个奖牌和一本相册。
“你们广播站是不是拍了很多照片,这本相册你拿去用吧。”
张扬接过来,道了声谢,转身准备走。
林佑叫住她:“你不骑车?”
她讪讪地说:“今天在操场把膝盖摔破了。”
林佑低头扫了一眼她的膝盖,已经简单地处理过了,但伤口仍然能看见皮肉擦破的伤痕。
他皱了一下眉,“我送你回去吧,反正顺路。”
张扬看了一眼他的单车,这辆单车和她上次看到的好像不一样。
她疑惑地问:“你换自行车了吗?”
林佑微微一愣,转过身去,“没有。车坏了,拿去修了一下。”
这一路上,张扬都在费心地想他的单车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直到下车的时候,她才蓦地发现不同点在车尾。
从前林佑的单车只有一个尾翼,但现在他把尾翼换成了能载人的车后座,这么搭配起来,他这辆山地车显得不伦不类,看上去有点奇怪。
具体点来说,林佑和张扬的深厚友谊就是从这次运动会开始,因为顺路,他们经常会相邀一块回家。早晨张扬起得晚了,能看见桌上的早饭。林佑因为家里的原因,几乎不在家吃中饭,张扬也有意无意地经常在教室里写作业,蹭到中午再趁机和他一块吃饭。
中午的教室空荡荡,偶尔有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梢进来几片落叶,在地上印下点点光斑。林佑抬起头,能看见她的背影,微微伏在桌面上,似乎在睡午觉。
他随手从草稿纸上撕下个小纸片,揉成纸团打在她后脑勺上。
她往往会抬起头,茫然地四处看看,再伏下去继续睡。
林佑在后面闷闷地笑,笑完之后自己也觉得莫明,扶着额角心想刚才那么幼稚的事怎么会是他做的。
高二刚开学就面临文理科分班。
张扬咬着笔头心里纠结是选文科还是理科,她瞟了一眼同桌的罗依然,问她:“你选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你呢?”罗依然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我还在想呢,我……理科成绩不好。”张扬的学习严重偏科,她的文科比理科好太多了。
按照她现在的成绩,选文科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仍旧有些犹豫。
罗依然很舍不得:“你要是去了文科班,我会经常去看你的。”她想了想,再说:“不如你还是在理科班吧,物理化学我可以帮你补课。”
张扬埋头继续纠结,后排同学拍拍她的肩,传过来一张纸条:今天下午篮球比赛,来看吗?——周
转过头,看见后面的周子良在冲她使眼色。
她会意地笑了笑,转头问罗依然:“哎,下午男生有篮球比赛,有人盛情邀请,你去不去?”
罗依然回过头去看,恰好和抬头的林佑目光相接。
她愣了愣,颊边染上一丝微红,和张扬道:“好啊。”
成都高校篮球联赛在七中举行,张扬和罗依然过去的时候,球场已经围了不少人。
她们俩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才看到林佑和周子良的身影。
周子良眼尖,看见罗依然,心里立马就飘飘然,蹦得也比往常高一些,趁着防守的间隙一个劲地朝罗依然的方向瞟。
林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拍了他一把:“想什么呢。”
周子良这才收了神,闷声笑着追上去。
这次比赛周子良打得格外卖力,精力极佳,连着进了两个三分球,引得场外女生连连惊呼。
中场休息,周子良拿了壶水,一路小跑过来,冲张扬笑:“怎么样?刚才我们打得还行吧。”
张扬点头道:“特别精彩,我看NBA都没你们这么跌宕起伏热情似火的。”
周子良乐滋滋地看向罗依然,却发现她的目光放在场边,那里林佑正倚在球框边仰头喝水。
他心口顿时有点闷,大声对罗依然说:“比赛结束以后,我有话对你说。”
罗依然不买他的帐:“明天还要英语堂考,看完这场我要回去复习了。”
“一场比赛半个多小时,你来都来了,还在乎后面那么几分钟?”周子良急躁地看着她。
罗依然推托不掉说:“那好吧。”
周子良眉眼顺着她的应答舒展开来,场中一声口哨,下半场要开始了,他冲她们笑了笑跑进场中继续比赛。
林佑上场之前喊了周子良一声,目光看向她们,看见张扬和罗依然扬手笑了笑。对手学校的球队实力很强,比分一直你追我赶地拉不开,七中校队的几个人打得都很吃力。
结束哨声响起的时候,七中以8分的优势赢了。
因为是主场,场外一边欢呼。场中的队员情绪都很高涨,互相抱了抱肩。
周围的观众陆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林佑抬头在人群里找到了张扬,他心情大好,迈步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这个拥抱很短,和他对队友的抱肩不同,他一手扣着她的腰把她朝自己拉近,俯下身去抱住了她。
在这个刹那,周围似乎安静了。
张扬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印在自己腰上,热得发烫。她睁大眼僵在原地,只一愣神的时间,林佑已经松开她。
周围的同学都看过来,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有想到林佑会公开地拥抱一个女同学,连林佑自己都没有预想过。他随即掩饰自己的失态,拍了拍她的肩,状似轻松地说:赢了,把水给我。
为时已晚,刚才的这个拥抱迅速成为同学们谈论的话题,张扬能感觉到大家窃窃私语的时候扫过来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水递给他,努力以平常的口吻说:今天你们打得真不赖。
之后两人略有点尴尬。
林佑低下头捕捉她的表情,好像在期待点什么。
在旁边那么多同学的注目下,张扬临时打起了退堂鼓,“明天还有考试,我先回教室了。”接着,一溜烟儿地跑没了。
这天晚自习,所有人似乎都在讨论下午的这个拥抱。张扬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探究和羡慕。下课去教室外吹风的时候,罗依然意有所指地问她:“你和林佑?”
张扬脸一红,讪讪地打哈哈说:“哪的事,大家都是哥们习惯了。”这天晚上,书上的每个字似乎都会逐渐模糊,最后变化成下午篮球场上的场景,张扬满脑子都是林佑。
晚自习的两个小时过得尤其漫长,课间的时候,林佑座位上聚不少男生,他们在起哄。似乎能听到有人叫“张扬”的名字,有男生高声问:你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张扬不自觉地直起脊背,留意地听他的回答。
可是良久没有听到林佑的声音,只在后排传来一阵一阵的哄笑声和他们的低语。
放学之后,张扬照例在教室外的走廊等林佑。
林佑背着包和一伙男生勾肩搭背嬉笑着出来,他们看见张扬都露出了副心照不宣的坏笑。
大家作鸟兽散,林佑朝她很坦然地笑笑,他俩正要走,听见有人大声叫“林佑。”
周子良从后面追上来,勾住他的肩,“等等,我有事问你。”
他抬头看了一眼张扬,低声附在林佑耳边说了些什么。
林佑听完,也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张扬,再摆手对周子良澄清低声说:“我们就是朋友而已。”
张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禁不住愣住,原来这就是他的答案,和她认为的没有偏差,下午的拥抱果然就只是朋友间的动作。
周子良点头,走前留了一句话:“你小子说话要算数啊。”
林佑向前迈步追上张扬,两人一块骑车回家,路上很安静。
饶是林佑,也突然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
“你打算选文科还是理科?”林佑不经意地问她。
“文科。”张扬这次没有犹豫,不知道为什么答案脱口而出,干脆利落不留一点余地。
林佑皱了皱眉,心里不快的情绪浮上来:“我们都打算选理科。”
“你们是指的谁?”
“我、周子良,罗依然……”
林佑还没说完,被她打断:“我不像你们理科成绩好。”
尔后两人都没有言语,就这么一路缄默直至张扬进小区。道别之后,林佑脚一蹬把车骑得飞快,心情烦躁得没法言说:她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回应?
或许曾经真的有过一丝两丝情绪在二人之间浮动,可是经过这个下午这个晚上,一切都回到原点。
我们年少时候的心动,总是来得这样不期然,夭折得这么没有道理。
情不知何起,不起何止。
这天下午的篮球场拥抱事件就像一块石头,投入高中生活这片状似平静的海面,一时能渐起朵朵水花,尔后就沉入海底,渐渐被大家忘记。
张扬最后还是选择了文科,她收拾书包离开的那一天,和罗依然两个人抱着大哭了一场。
她的新教室在高一(3)班,和10班不在一层。
新班级里陌生的面孔很多,张扬被老师安排在一个靠窗边的角落里。
新组成的班级人情很淡漠,高二的课程和考试安排得很紧,压得人无暇顾及其他。
水泥地上铺了一地枯黄的落叶,楼下偶尔会传来脚步声和高声谈笑。张扬从窗外望出去的时候,总是能看见林佑高高的身影,背着个包,和一伙男同学走在一块。林佑成绩一直很好,他就是那种不怎么费力学依然能高挂榜首的人。
有时候他们的目光会不期然相遇,只碰上那么很短的时间,然后各自掉转目光,似乎在刻意避开什么。
张扬偶尔会跑到楼上去找罗依然。大多数时候,林佑和周子良会在10班的栏杆外放风。低着头走过他身边,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她偶尔也会朝他笑一笑,或者说:你帮我叫一下罗依然吗?
很多人都把高三列为高中时期的“黑色年代”,但对张扬来说,高二开学这段时光是她记忆里最黯淡的日子。
晚自习的时候,她和罗依然会相约去操场。短短十分钟的下课时间,她们从教学楼疯狂地跑到操场中央,冲着无人的方向大声叫喊舒解心头的压抑。
张扬和罗依然志趣相投,她们喜欢同一种颜色、同一个歌手、《灌篮高手》里的宫城良田,甚至在夏天的时候不约而同地买同样款式的T恤。她们会在私底下说着属于女生的特别话题,偶尔也对男生品头论足。
青春期的燥动就像肌肤下青色的血管,看上去一片平静,实际上波涛暗涌。
“谁谁昨天晚上在操场旁接吻被教导主任抓住了,听说要把家长叫来谈话。”这样的话题总是大家窃窃私语的谈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却心有涟渏。
“张扬,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吧。谁也不要比谁先谈恋爱。要不然有一个人落单真挺可怜的。”不知道怎么说到这个话题,罗依然偏头问她。
张扬点点头:“好。”
从操场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林佑和一个女生在操场边说些什么。
昏暗的灯光在她微红的脸上打下剪影。
似乎感觉到林佑向这边看过来,张扬的目光像是被烫着了一样立马收回来。
林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赴约。
他在课间接到一张纸条,一个从来没有听过名字的隔壁班女同学约他在操场边见面。
谁都能猜到见面的内容。
他对这种事漠不关心也不愿意身陷其中。
但在课间不期然地一瞥,看到操场上两个熟悉的身影,他居然就鬼使神差地过来了。
回到教室,周子良凑过来坏笑道:“人长得漂亮么?怎么样,成了没?”
林佑推开他:“滚一边去。”
周子良见他兴趣缺缺,也自知没什么噱头,哄笑一声之后拿出书开始看。
过了不久,他转头向林佑请教个问题。
《化学辅导》里夹了张照片,露出来一角。林佑顺手抽出来,是他们初中的班级集体照。
那么多个人里面,他一眼就看到第一排中间的那个身影,揪着旁边罗依然的辫子,朝照片外的人做鬼脸。
周子良赶忙伸手去拿,被林佑挡住。
“这个给我吧。”
周子良不同意,“不行不行,集体照谁没有啊。”
初三毕业的时候,林佑家从城西搬到了城东。搬家的过程中,他房间里的一个旧物柜丢了。
那是个不大不小的柜子,里面放了几张照片、旧课本、一枝圆珠笔和一件球衣。
林佑和周子良最后不知道用什么做交换,换到了这张毕业照。
他一直没发现照片后面的“罗依然”三个字。
这三个字比周子良自己的名字写得工整许多,很熟练,好像已经在纸上练过很多遍一样。
张扬从文科班回理科班是在两个月之后,因为这件事她和父母吵得不可开交。
有些事现在做了我们可能以后会后悔,但如果不做现在就要开始后悔。
回到理科班的那天,下很大的雨,打在玻璃窗上“吡吡啪啪”地响。
下午放学,她和罗依然费力地把课桌还有书本搬到楼上的时候,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罗依然眉眼含笑地和她说:“真好,我们又在一个班了。”
当晚周子良请她们吃饭,也算是欢迎张扬重返10班。
高二的男生已经会喝啤酒了,林佑和周子良七七八八喝了好几瓶。
饭后四个人去KTV唱歌,林佑点了一首《当爱已成往事》,拿起话筒侧首问张扬:“你要不要唱?”
张扬点头,冲他笑了笑,两人合唱了这首歌。但她的调不在谱上,唱了一半也自知丢人,把话筒一把扔给周子良。周子良无奈地看向她:“你让我和林佑情歌对唱《当爱已成往事》?”
他的表情把沙发上两个女生都逗笑了,张扬使劲地点头,“唱唱唱。”
林佑唱完这首之后,以嗓子不舒服为由把机会空给了周子良和罗依然,就坐在沙发里和张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张扬问他:“你大学想考哪?”
林佑想了想说:“北京吧,暑假夏令营的时候过去看了看。我觉得北大不错。”
“哦。”她目光瞟到前面握着话筒唱歌的罗依然,心里有些空落落。
转眼就到了高三,高三的生活波澜不惊,所有人的重心都在学习上,日复一日。
张扬理科学得很吃力,罗依然和林佑轮番上阵帮她补习,才得以够强维持在重点线左右。
周子良的离开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他似乎是在某一天从视线里突然消失,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连罗依然也没有。
但临近高考,他这样的消失只足以引起一时的议论,尔后便没人关注。
最后一次摸底考是在高考前一周。林佑和罗依然都是照常发挥,位列榜首。
班主任眉开眼笑地对他们俩说:“只要高考正常水平,清华北大没有问题。”
那天晚自习,罗依然递了张字条给张扬,她的神色有憧憬有兴奋,“张扬,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个递给林佑。今天放学之后,我在操场上等他。”
张扬低声问:“你对他……?”
对面的人脸红着点了点头。
整晚张扬都有些烦躁,她想起和罗依然的约定:“张扬,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吧。谁也不要比谁先谈恋爱。要不然有一个人落单真挺可怜的。”
这天晚上的事情,张扬很多年后一直都记得。刚刚得知事情原委的时候,张扬悔不当初,她自己都很难理解为什么没有把这封信递给林佑。
是因为她喜欢林佑吗?
是因为她不希望看到罗依然和林佑在一块吗?
是因为喜欢比朋友来得重要吗?
这些因素好像都有,却好像都不能完整地解释她的所作所为。
直到有一次再返七中,她看到高三教室里那些伏在桌上写字的身影,脸上漠然的神色。她想,这或许是因为她不想落单。
在她的印象里,林佑和罗依然是同时存在的,一手边是自己的友情,一手边是情窦初开的情愫。两者不分轻重,因为他们都是那段时光的组成部分,缺一不可。
失去了他们,就像是要把中学的时光生生从她生命里带走一样,让她觉得不舍,让她心疼。
青春是三个人的约定,不能有人缺席。
谁年轻时没犯点错。
谁没留下块伤疤放在旧时光里,来时不时地提醒自己回头看看。
高考结束之后,学校办了个盛大的毕业典礼。
罗依然没来。
同学们把高中的教材和辅导全部撕开,从二楼扔下去,纸屑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同学”,林佑转过身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牛仔裤黑色无袖背心的女生站在他后面。
他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你是谁?”
“能不能帮我找一下周子良?我是刘小诗,是外国语学校的。”
林佑觉得这个名字有一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从哪听说过,“他高考前就走了,好像是去英国了。”
眼前的姑娘露出失望的神色,“哦,这样啊……你有他的什么联系方式吗?”
林佑摊手,“没有。”
旁边有女生跑过来:“小诗,你找到他了吗?”
刘小诗向他挥手:“那谢谢你啊。”然后跟着那个女生走开,惋惜道:“没有,他朋友说他出国了。”
林佑转过身来的时候,10班的同学正在教学楼前站队准备拍合照。他走过去站在最后一排,张扬在第一排中央,阳光洋洋洒洒地照在他们身上,笼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中学的时光就定格在这张毕业照里,一个在第一排,一个在最后一排,隔着人群,和那么几步之遥的距离。
第十四章谁和谁的时光
直起身来的时候,操场上很安静。刚才那些在场中央奔跑嬉笑,大声表白的中学生都没了踪影,夜色弥漫着薄雾,烟花绽放转瞬即逝;就跟我和林佑的那些时光一样,还没来得及回味它就散得一点痕迹没有。
我一直以为我俩的过去很长很长,回忆很多很多。
可是真就坐在这里一点一滴的想啊想,也不过就用了一个晚上不到的时间。
“那个同学,你这么晚还在这干什么?”一束手电筒的白光射过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抬手挡在眼前,“我就在这坐坐。”
阶梯下是个巡逻的保安。
“这都什么时候了?赶紧下来。”
我不得已只能往下走,“现在还早吧。”
保安口气不耐地说:“早什么早?11点半了还早,要不是有人在校门口非要进来看看,我还真没发现这里藏了个人。”
我有点迷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看,竟然没意识到已经这么晚了,手机上一溜的未接来电。
被保安拎出来的时候,我看见谢君昊站在校门口,脸绿得不像话,大半夜的可以搁到十字路口当绿灯用。
我扯开嘴角冲他嘿嘿笑了两声。
他把我从保安后面拽出来,走在前面一直没说话。
我犹豫着开口说:“这么晚了,怕是打不着车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敛着眉心道:“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
“我真的没发现怎么突然就这么晚了,刚坐那想着想着就走神了。手机调成静音,没看到你的电话……”
谢君昊冷声打断我:“张扬,这么晚不回家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敢出声。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口吻很严肃:“我就差没报警了。”说完,谢君昊再把我拽近一些,抬头看见他的脸微醺,空气里有淡淡的酒气,他似乎喝了不少酒。
“喝酒了?”
“嗯。”
“喝了多少?”我爸酒量滔天,谢君昊现在还没有被放倒已经是桩奇案。
“一斤吧。”
我说:“那你没喝趴下?”
他依旧黑着脸:“喝趴了谁来带你回家?”
我看着谢君昊,他穿了件灰色羊毛大衣,里面的衬衫领松了两颗扣子,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看上去就跟刚刚跑了三千米一样。
我低下头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叹了口气说:“你说怎么找?我去你班主任家里,碰上林佑和罗依然,他说你可能还在学校。”
“找了很久?”
他说:“你要再这样就别回来了。”说完转身就走。
成都街上灯火稀疏,只能在地上看见两道拉长的身影。
眼前的谢君昊心情很不好,默不言语地走在前面,但凡从我爸酒桌上下来的个个走路要么打太极要么走猫步,谢君昊也不例外,步子有点不稳。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突然有点心疼,开口向他道歉。
他收起步子,回头看着我的眼睛问:“这五个小时你在做什么?”
天气很冷,腹中空空,走了两步便觉得四肢冰凉,我拢起掌心呵了口气,如实说:“我在想高中时候的事情。”
他皱眉:“什么事?林佑、罗依然、你没替她递情书的事?”
我很惊讶,“你知道?”
他抬手去扯领口,叹息了一声,突然伸手把我拉进怀里:“我在等你告诉我,张扬。”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须后水和酒精混合的味道,胸膛很热。
我的坚强好像突然被他全部打碎,自己就这么赤裸裸地放在他眼前,心里一酸,差点要落泪,哽着嗓子带着哭腔说:“我不知道怎么说,谢君昊,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他捉住我的手,发现我手上的温度之后,拉开大衣把我整个包在怀里,低声说:“那就不说,我们回家。”
我仰头看他,昏暗的灯光下依旧轮廓清晰;心头莫明地一颤,踮起脚,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吻他的唇,尝到他唇上淡淡的酒香。
隐约地觉得他身子僵了一下,接着伸手托住我的后脑。这个吻从浅尝辄止到唇齿交缠,被他松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微喘。
他贴在我唇瓣含糊地问:“勾引我,嗯?”
“对,勾引你。”
谢君昊拉着我去拦出租车的时候走得有点急。
到家的时候没有开灯,我压低了声音道:“爸妈都睡了,我们也早点……”
他抱着我抵在鞋柜边,俯首就吻下来。
我有点难耐地仰起头,“不行……”
他含着我的耳垂轻声说:“你房间今晚没人。”
我记不太清楚我们是怎么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
他坐在床边,双手抱着我跨坐在他身上,我倾身上前去吻他的唇,从唇到喉结再到微微敞露的领口,伸手试着去解他的衣扣,行动进展到袖扣噶然而止,我拉扯了半天也没有解开。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一手停止在我后背的抚摸,试图自己去解。
我拉开他的手,绕到他耳边用力轻啃他的耳廊,“让我来。”
谢君昊进入的时候,我咬着唇才能压下那声呻吟。
他扶着我的腰想将我放平在床上,我拉住他,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说:“嘘,不……要把……他们吵醒。”
每一下在漆黑的夜里都带着兴奋和刺激,最后我抱着他,颤抖地去吻他的唇角,两人都发出满足的叹息。
事后,我俩躺在床上,谢君昊从背后抱着我。
我轻声问他,“你有没有这样和别的女人……过?”
他没有答话。我转过身看见他已经闭着眼有些倦意,我伸出手指去勾划他的轮廓。
“怎么了,嗯?”感受到我,他懒洋洋地从喉头溢出一声尾音。
我说谢君昊,你有没有和别的女人这样在一起过。
他睁开眼,看着我微笑:“你介意?”
“很多个,还是只有一个?”
他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我,一手半撑起身子,“张扬,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纠结于过去并不能让你好受,也不能让你幸福。”
我出声问他:“谢君昊,你和李倩是因为什么分手?”
他微微皱了皱眉,“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知道。”
他无奈地说:“我记不起来了,张扬。其实我和她为什么分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走到一起。”
“那你记得她什么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大概只记得她的名字。”
“你在骗我,谢君昊,怎么可能一点不剩,你们在一起那么久。”
他静静地看着我,开口说:“张扬,有些岁月即便对你来说再刻骨,再难忘,它也已经不存在了。这些人和事有时候就像鸦片,你努力去回想他们,觉得很上瘾,觉得很怀念。可是这除了让你陷在这些感怀里,还能做什么呢?”
很久之后,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但你总要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你知道我的所有事情,可我却对你一无所知,这样不公平。”
他看着我的目光里有惊讶,探身过来将我捞进怀里,唇角有笑意,“我可以理解成这是因为你对有好感吗?”
我低头在他肩上不重不轻地咬了一口,“不是,我可能有点爱上你了。”
他的眸色骤深,低声问:“你刚才在说什么,张扬。”
“我说谢君昊,我有点爱上你了。”话音刚落,他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手指从胸口向下至腰,再往下轻柔捻拨;我忍不住弓起身去回应他。
难耐之中,好像被他抛向浪潮的顶端,海水席卷而来,霞光乍现,沉浮之间似乎听到他在我耳边喘息:“那你要不要嫁给我,张扬?”
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房间显然有人收拾过,只是略显凌乱的被单依旧能看出来昨晚我俩的动情。
起床去吃早饭的时候,我妈的表情没有异常。我在她身边磨蹭了很久,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我们昨天共宿一屋的原由。
她一手指着书房道:“小谢在书房里。你把牛奶给他带过去。”
我说:“咳咳,妈妈你有没有事情要问我?”
她瞟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已经知道了。”
我浑身不自在,脸上烫得厉害,“其实是这样,昨天谢君昊和爸爸喝酒喝多了。所以就睡在我房间里……”
她一根筷子敲在我脑袋上,“行了,你怎么不说你会飞啊。小谢呢,昨天晚上就已经和你爸说过了。我们当然是尊重你的意思,你说行,我和你爸当然也没意见。”
我惊得下巴要掉了,“他……他和我爸说了这事?”
“是啊。”我妈神色如常地说:“他说找时间两方家长见一次面。这孩子在礼数上挺懂事。”
我转头去找谢君昊,“你昨晚上和我爸妈谈什么了?”
他闻言低低地一声笑,“和他们谈怎么卖女儿。”
我心跳突然慢了一拍,“你、你在说什么?”
他看着我微笑,不经意地说:“要不然他们昨天怎么空出房间来?看样子是已经默许了。”
我有点窘迫,立在原地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谢君昊凑近来,以手挑起我的下巴,上下打量,低声耳语:“你说我什么意思?”
“谢君昊,我们把话说明白。”
他直起身来,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缓缓说:“张扬,我不知道现在提是不是有点早。但我还是想问你,你要不要嫁给我?如果你愿意,我会让你幸福。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等,前提是你以后不会嫌弃我的年纪。”
他说的很平静。
可我从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惊讶得语不成句:“是……是不是有点快?我们才在一起不到两个月。”
“不快。我爱你,而你已经有点爱上我了,一点也不快。”他依然看着我,脸上微微变色。
我别过脸去,抬手抹眼泪:“你这次是正式的么?怎么戒指没有,花也没有,这和我想象中的相差太大。”
他闻言愣了愣,“这次是排练。戒指有,花还没来得及准备。”
我说:“戒指够大吗?”
他伸手从口袋里拿把戒指盒拿出来,“你要不要试试,现在是排练,凑和着用一用。”
我哭着笑,“你怎么戒指也戴不上?”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汗,和他声音传来的一丝丝紧张。
谢君昊扶额笑,“有点紧张。”
“你早就想好了,哪里紧张?”
“这次排练好了,下次可能会好些。我们要不要把洞房也排练一下?”
“……”
我突然想到什么,侧过脸去看谢君昊,“可是我们俩还异地。”
他笑着说:“这件事我正好想和你商量,有两个选择,一是你回上海,我有朋友公司在招人,职位不错,而且和Spencer Brothers的办公室在楼上楼下;第二是我过来深圳这边。”
我低头说:“我两年时间不到换三个单位是不是不太好?”
他轻声笑,“那我过来。”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吃饭一样简单。
毕业找工作的时候,自己总是摆在第一位。
我和林佑都是,谁也没有为谁改变过什么。
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我们当时都以为可以两全。
但这世界上有多少事可以两全呢,我们总要学会互相妥协。
我的生活被结婚这件事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跟着谢君昊回上海见家长的时候,谢冉也在。
她对谢君昊的妈妈说:“妈,这姑娘就是我一年前和你提的,你儿子带到我住处的那个。叫张扬,个性和我挺像的。”
老太太看着我笑道:“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制套金器。我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工作太忙,你要是能回上海,换个清闲一点的工作吧。”
谢君昊在旁边出声提醒她:“妈,工作这个事我们晚点再谈吧。”
谢冉的学业还没结束,过完圣诞节就继续回法国了。临走前,她拉着我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多坦然,当初把他俩拆散让我揪心了好一阵子。”
我说:“你不怕我心里有刺?一个劲地和我说谢君昊和前女友的尘年往事。”
谢冉笑了:“就是让你多根刺,可以为我弟弟吃吃醋。这小子大学也是个万人迷,我怎么就没看到你多心疼他。我和你说啊张扬,前段时间我妈拿着谢君昊的照片去人民广场相亲,看上他的姑娘不要太多,排队都排到黄浦江那头了,都等着拿号呢。”
她还要继续说,谢君昊插进来:“谢冉,是时候登机了。”
谢冉扭头冲我挥手笑道:“逗你玩呢,他特别深情,比黄浦江都深。张扬我和你说,以我这么多年阅人无数,你绝对捡到宝了。”
我在1月中旬的时候接到罗依然的跨洋电话。
她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想了想,决定把我和谢君昊的事告诉她:“我和你说件事,你千万别激动。”
“你说。”
“罗依然,我打算和谢君昊结婚了。”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恭喜啊,张扬。”
我笑了两声。
罗依然顿了顿,和我说:“张扬,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得告诉你。”
她说:“我和林佑没在一块。”
我愣了很久,“嗯?”
“我们俩没在一块。”她好像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去英国前那天晚上,你和我说的话我听到了。说实话,我有那么一阵挺生气的。你说你没递情书就没递,还非要第二天给我打电话说他不喜欢我。那天你打电话我告诉他不喜欢我,那话我真的记了很久很久。我还特别傻地把它写下来,高四那一整年每天回家就能看到这句话。这次回来前,给你发邮件的时候,突然就想让你也伤心一下。说我报复也好,说我小心眼也好,我特意挑的那照片。我……”她的声音逐渐淡下去。
我知道罗依然肯定哭了。
我握着话筒说:“对不起,罗依然,对不起……”
接着我俩就一块泣不成声,就像高中考砸抱在一起号啕大哭一样。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回英国之后,我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啊。我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这事过去这么久了都。”
我不知道说什么,眼泪一个劲地流,像长江黄河一样奔腾不息。
她继续说:“不过我不知道你会和谢君昊在一块。你看你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呢?”
我说:“我的人生大事解决起来挺困难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办事?我总要回来的吧,作为娘家人代表。”
“定了我告诉你。你不来我就不结了。”
她笑了笑说:“你说的啊,别偷偷背着我就成已婚妇女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副驾座上,看着窗外黄浦江两岸的风景,忽然就释怀了。
谢君昊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转过头来替我擦了擦眼泪,“哭得这么伤心?”
我问他:那是不是很难看啊?
他说:不难看,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放声哭。
故事差不多要到尾声了。
我和林佑在这之后几乎很少联系,只在年前的有一天凌晨接到过他的电话,他问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我说:是啊。
他在电话那头默了很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挂电话前他开口问:张扬你有没有爱过我?
我说:有,可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其实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没弄明白。
我关注了林佑长达12年,这期间该有的情愫都有了,不该有的非份之想也一样不落下。很难说清楚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反正他就一直在我脑中,形象定位类似于王子。坚持了这么久以至于都成了习惯,分手后沉迷于此久久不能释怀。
前不久我在天涯上看到一个帖子《有没有一个瞬间,让你突然决定放下一个人》。
看完之后我发现自己可以坦然地看着“林佑”这个名字出现在我的生活外。其实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真正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时间只有半年。
或许我此前一直习惯的是把他的名字放在心里,只是放在那里,就觉得安心。
说实话,至今我没弄懂林佑对我的感情。
他是我少女时代的梦,慌乱了我整个青春,对我来说,有这么一号人得以怀念已经足够。
我现在的状态用一句文艺矫情的话来说,就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偶尔会想起林佑、罗依然和周子良,和这段想起来似是而非的感情。
我结婚那天罗依然回国了,作为伴娘。她替林佑带给我一个很大的红包,说林佑因为有个案子要处理所以回不来了。
我没有打听他们俩的感情近况,但罗依然在英国也找到了份不错的工作,由此看来她当时出国的决定是对的。
我辞掉了深圳的工作回了上海,现在的办公室就在那个SB公司楼上,每天和谢君昊一起上下班。这个感觉真好,让他早上看到我,晚上看到我,中午吃个饭也能看到我。
说到周子良,过年的同学聚会上我见到了他的女朋友。
这个姑娘挺伶俐,清爽的短头发,高瘦的身材,和少女时代的罗依然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我凑过去问周子良:“你小子不错啊,从哪拐了个这么帅的姑娘。”
那个姑娘回头朝我笑,“我叫刘小诗。初中在成都四中,高中在外国语学校。”
我有点惊讶,“那你和我们一个初中。刘小诗……这名字好像听过,初中的时候是不是在学校里见过?”
她弯了眼角笑,唇角有梨涡,“可能见过吧。”
周子良把刘小诗送回去之后,我约他出来喝酒聊天吃大排挡。
我问他:“你这次认真的吗?千万别玩弄人家姑娘的思想感情。”
他闷头自己喝了两瓶啤酒,“认真的。”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不那么好受。
周子良对罗依然的感情,几乎伴随了我的整个成长过程。
他比我更怀旧,也比我更坚挺。
我拍拍他的肩说:“周子良你别喝了,也一把年纪了,你别指望你喝趴下了我会扛你回家。”
他看着杯中的酒问我:“他们在国外怎么样?还回来吗?”
我说:“挺好的,可能短期内不回来了……”
他没说话,我俩穿着大棉袄去江边吹了吹风。
走了挺长的路,黑夜沉沉,周子良身子在前面晃,我特别担心他会一头栽进江里。
突然他出声说:“我早就知道他们要一块去了,她就不会回来了。”他脚边的啤酒罐头被踢得很远,发出一阵闷钝的碰撞声。
我叹了口气,拉着他准备拦出租车。
他显然有点喝高了,闭着眼睛闷声说:“林佑,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啊。当年我让你帮忙替我写封情书给她,你不是死活不肯么?你小子最好别让我撞见。”
我愣了挺久,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车灯闪烁,渐行渐远,像是谁和谁的时光,消失在街角。
后话
林佑回香港工作是在他毕业之后五年,除了毕业典礼匆匆而返的一个星期之外,这期间他都没有再回北京。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不想回成都。
他爸爸前不久风湿复发,每晚都睡不着觉。
他的弟弟成绩不太好,青春期都有的叛逆,阿姨对他束手无策。这个弟弟是他爸爸40岁之后得来的儿子,所以格外宠溺一些,如今没人能管得了他,经常出言顶撞父母。
林佑本来是回家探病,但家里的情况不甚乐观。他申请了一个工作交换,回了香港。
律所的工作很忙。
偶尔有一次出差路过上海,回酒店的路上经过外滩,经过黄浦江两岸的灯红酒绿。
他单手撑额似乎想起了什么,示意司机开慢点,摇下车窗,江中的渡船上有成双的身影,很年轻。
司机友好地问他要不要停下来,去观光台上走一走。
他若有所思,听见江上一声鸣笛,笑着摇了摇头,说:继续开吧,这里我以前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