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原本是电视剧本;当年以这些文字拍摄的电视剧播出后,曾受到许多观众的喜欢,创下很高的收视率。据电视台方面收集到的信息反映,连有些监狱里也破例组织犯人集体观看。而且,我也确曾收到过犯人从监狱里写给我的几封信,向我诉说他们的感动心情。
后来就有出版社将剧本出版了,于是又感动了一批读者。
它曾给我带来某种声誉。
进言之,其实是文学的理想主义品格给我带来了某种声誉。
理想主义的品格;特别熟悉的平民百姓的生活状态;着重于塑造人物而非以讲故事为主的创作方式;那份儿从容不迫娓娓道来的执着;综合起来使它朴素又大方,使它居然成了我的代表作之一。由是,使人们更加有理由肯定——梁晓声是秉承理想主义文学的作家。
当我亲自校对这一部书稿时,连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停下笔来,为我笔下的人物所感动,并为当年的我自己所感动——当年的我自己,以笔来讲述人世间的真善美时,那一份作家的情怀是多么热忱多么真诚啊!正如我的好友女诗人舒婷当年对诗的热忱和真诚一样。
应该说,以现在的标准看来,《年轮》它当年的制作是粗糙的。
但是请想一想吧,它是以每集三万余元拍成的四十五集电视剧啊!
演员们每集的酬金才几百元不等!
坦率讲,有一个时期,我是很不情愿承认《年轮》也是我的代表作之一的。
每当有人对我说:“我读了你的小说《年轮》以后……”
我总是要纠正道:“那不是我的小说,那只不过是我创作的电视剧剧本……”
言下之意,对方自明。
而现在,我倒很情愿承认《年轮》也是我的代表作之一了。
因为我当年创作《年轮》时那一份理想主义的热忱和真诚,委实难再了。
《年轮》的理想主义,体现在我笔下的人物们身上——那些少男少女;那些知识青年;那些儿子女儿;那些父亲母亲们;那些老师们;那些后来自己也成了父母的男人女人们,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友爱啊,他们的心地是多么善良啊!甚至,连他们每一个人的缺点和弱点,似乎也具有了可爱的色彩!
当年的我,也真的理想主义得可以!
当年的读者和观众,竟也都那么容易又那么真诚地愿意被好人形象所感动!
此情难再,此情难再。
仅仅为了纪念我自己和别人们当年那一份崇尚善良的情怀,我现在也应该承认《年轮》它当然是我的代表作之一啊!……
而现在,仍有人当面或写信问我:“你为什么不再创作《年轮》那样的作品了?你究竟怎么了?……”
我怎么也没怎么。我还是我。但,已不是当年的我了。
当年我心灵里的理想主义热忱和真诚,快死灭了。
每还有感动时,便用散文表达了。
而这也正是我和散文的亲密关系的真相。
我也只有用散文来培护我心里的理想主义的根了。
我们现实生活的背面变成了那个样子!我们心灵的质地它已多么脆薄!我们人和人的关系已多么功利化了啊!
叫我还怎么理想主义得起来?
叫我还怎么理想主义得起来?
索性便用笔一味地抨击呢?却又每每不忍,下不得笔去!
我们还都得活在这现实中!
我们还得依赖于这现实的发展。那么,便总得给它一种尚可发展的前提……
昨天我到北京市某精神病院去探望哥哥,患了四十余年精神病的哥哥一如四十年前是大学学生会主席时那么爱诗,他大声向我朗读他在精神病院里写的“小诗”:
快快来吧,
快快来吧!
大家都来学雷锋吧!
大家都来学老三篇吧!
做一个真正的好人,
做一个真正的
特别善良的大好人!
那样
该有多么好!
四十余年不变,哥哥的理想主义,可谓持久!
我看着他,听着他朗读,感慨万端。
我清楚地知道——理想主义,这乃是现实主义文学在今天,在中国,留给我这样的作家的唯一出口。
但我还是在心里说——别了,理想主义写作!
然而我另外的出口在哪里呢?
连一扇《楚门的门》,都没有。
我挥一挥衣袖,
作别昨天的年轮……
二〇〇六年十月三十一日于京
注:在创作此电视剧剧本时,从《雪城》中移用了几处片断,当年也不曾想到还会印成为书,恳请读者给予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