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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九六三年起,报上不再开辟专栏教授某类野菜的几种不同吃法了。用淘大米和高粱米的水经过沉淀加工成的“人造肉”,在人们不经意间,从各食品商店的柜台里消失了。据说那一项发明还在当年荣获过什么成果奖……
真正的常识概念的猪肉,开始大量向市民供应。到一九六四年,曾一度取消了肉票。而且,最价廉时,才四角八分一斤。又能有新鲜猪肉充实进战备肉库了。据说肉库已经存放不下了,存期太久的肉,便破例供应给老百姓了。面粉由每人每月三斤增加到五斤。大米由一斤增加到两斤。豆油由三两增加到了五两。肥皂、面碱、火柴、灯泡,虽然仍旧凭票,但毕竟凭票可以买到了。于是普通的老百姓,又觉得生活离共产主义确实可能不远了。一九六五年,共和国长子长女们的身体,在饥馑年月刚刚过去的日子里,以“大跃进”的速度加紧发育和成长,仿佛一旦错失良机,便再也没有条件发育和成长了似的。
如果说人们的头脑中还存在着什么忧患意识,那就是——战争……反帝反修,七亿人民七亿兵。
这一年,城市老百姓家里的每一扇窗子都贴着防空纸条,凄厉的空袭警报时常凌空骤响。
学校里静悄悄的走廊——所有的教室门猝开,学生们有秩序地一队队朝楼下跑,进行“防空防爆演习”。
学生们出了教学楼,来到操场上——操场正中有位老师持旗指挥,队形四散开去……
广播声:“注意!现在……左前方出现原子闪光……”
面向前方的学生们,立刻背转身,匍匐在地,同时用双手做“八指”捂眼、两个拇指按耳的动作。
有些老师和学生,将硬纸板剪成的圆片儿,放在匍匐着的学生身上。上面写着“头部”“背部”“胸部”“左腿”“右臂”等等——这表示,他们身上的这些部位已经“负伤”。
广播声宣布:“冲击波已过……”
一队队学生从楼内迅速跑出,她们大部分是女学生。她们代表着“救护员”,用白布三角巾替那些“负伤”的同学包扎。
他们做得相当认真。
一名女同学见附近的“伤员”都有了救护者,拿着三角巾一时不知该救谁好——她是郝梅——她已差不多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哎,郝梅,救我,救我……”趴在地上悄悄招呼她的是徐克——他也长成了一个半大青年……
郝梅走了过去,蹲下问:“徐克,你哪受伤了?”
徐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亮出了攥在手里的圆牌儿——上面写着两个字是“臀部”。
徐克说:“其实我更愿意头部受伤……”
“别说话!”郝梅自己却又问,“左臀还是右臀?”
徐克看看手中的牌儿:“这上没写。你就当是整个臀部吧。”
于是郝梅包扎。徐克胯骨太宽,巾角系不到一起。
徐克说:“鞋带儿!快解我鞋带儿。”郝梅赶快解他鞋带儿。
哨音……
广播声又命令:“停止。现在开始检查各班情况……”
郝梅很是沮丧。
在他们教室的黑板上写着两行字:
一、我们反对战争。
二、我们不害怕战争。
说来也巧,除了张萌分在另一班,我们书中的几个主人公,不但考入了同一所中学,而且在同一班级。
站在讲台上的女老师说:“刚才演习过了。下面,同学们自由发言,总结一下经验,也可以谈谈感受……吴振庆,你说吧!”
吴振庆已长得又高又壮。他放下手站起来说:“老师,冲击波过后,我们的教学楼还能存在么?”
“当然不可能存在了!”
“那,救护员们,又怎么可能从楼里跑出来呢?”
“嗯,这个问题提得有道理……”老师开始在小本上记。
徐克举手说:“老师,原子弹爆炸,我们就这样……”他做“八指”捂眼,两指按耳的动作,“然后往地上一趴,究竟有什么意义?”
“你得假设,它离你很远很远。”
“多远啊?它要是远在地球的另一边爆炸,我还在中国往地上趴干什么?可是它如果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从天而落呢?”
“那就算你倒霉呗!”一个男同学说。
老师呵斥那男同学:“严肃点儿!”又对徐克说,“坐下,就你经常提些怪问题!”
徐克嘟哝着坐下:“怎么是怪问题呢?”
老师看了看大家,又说:“韩德宝,你就坐在那儿说吧!”
韩德宝却还是站了起来:“老师……我……上厕所。”
“事多,刚入教室又上厕所!”
韩德宝像是发愁似的说:“其实上节课我就想去来着,可是警报响了……”
“快去快回!”
韩德宝偷偷向同学们作了怪相,跑出去了。
王小嵩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他不但明显地长大了,而且模样变了,却仍属于清秀型。
老师高兴了,说:“王小嵩可是不太主动发言的,你说吧。”
王小嵩说:“老师,我……不适合当救护员。我一见到伤口和血,自己就会先晕过去的……”
老师已准备记,听了他的话,索然地将拿着小本儿的手放下了。
吴振庆说:“对。他是那样。他患恐血症!”
几名同学笑了。
老师说:“不许笑!”
一名男同学站起来发表意见。一名女同学似乎不同意他的话,站起来反驳。几名女同学站起来表示支持。
……
上厕所回来的韩德宝,踊跃地参加了争论,指手画脚侃侃而谈。从女同学的表情看,他显然是站在她们的对立面。
老师左顾右盼,不知该听谁的。
在战争阴影的笼罩之下,他们的中学时代进入了一九六六年。第三次世界大战并没有很快地打起来,中国却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叫作“文化大革命”……
2
王小嵩和郝梅伏在郝梅家窗台仰望天空。
鸽子在天空飞翔。鸽哨音时远时近。
群鸽变成满天传单,似雪片纷纷落下。
仰望着的王小嵩的脸和郝梅的脸……
他们来到马路上,臂上都戴着红卫兵袖标。
许许多多仰望着传单的脸。
传单落地,人们拥上去捡。
王小嵩和郝梅也拥上去捡。
撒传单的手……
被踩的手……
王小嵩和郝梅同时捡到一张传单。
传单被扯了。他们互相望着,都觉得不大好意思。
他们将传单对起来一块儿看。
一群人追逐一个男人跑过去,他们发现那群人里有韩德宝……
王小嵩喊:“韩德宝!韩德宝!”
韩德宝站住,王小嵩拉着郝梅的手跑过去,问:“那人怎么了?”韩德宝说:“那是位画家……”他发现王小嵩和郝梅仍拉着手,揶揄地说:“你们两位红卫兵战友,真够小资情调的啊!”
两人这才意识到仍拉着手,立刻松开。
郝梅说:“去你的!别瞎说。”
王小嵩解释:“我去市里看大字报,碰见了她。”
韩德宝说:“得啦得啦,甭解释。我只关心国家大事,才不管你们是不是碰见的呢!”
郝梅问:“那些人,追那画家干什么呀?”
“他画了一组画——孙悟空臂戴红卫兵袖标,到西天去取革命真经。”
王小嵩不解地说:“这也没什么呀。不是到处都引用毛主席的两句诗词——‘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么?”
“他还画了一尊袒着大肚皮的如来佛,手捧三卷‘红宝书’,笑嘻嘻地送给孙悟空——这不等于是公开地、恶毒地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么?”
那中年画家终于被抓住了,正被人扭住两条胳膊往回走,从他们眼前走过……
画家一边走一边又急躁又委屈地自我辩护:“同志们,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我怎么敢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呢?我哪儿有那份狗胆啊!我是真心实意地拥护文化大革命,支持红卫兵小将的一切革命行动,才连夜赶画了……”
一名看来是高中生的红卫兵扇了他一耳光:“住口!谁跟你是同志?谁知道你什么成分?”
他们默默地看着那些人走过……
韩德宝同情地说:“这下他可完了。弄不好会定成个现行反革命!”
郝梅说:“那你还跟着追?”
“当时周围的人们一喊打现行反革命,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地就跟着追了起来……哎哟,我大概扎脚了!”
王小嵩和郝梅低头看他脚——原来他赤着双脚。
王小嵩问:“你怎么光着脚?你鞋呢?”
韩德宝蹲下从脚上拔出什么:“嗨,别提啦。我那双刚买的高级球鞋,被人逼着给脱下来了。说鞋底儿的胶纹,走一步能踩出一个‘毛’字……”
郝梅掏出手绢,蹲下替他包扎脚,一边说:“光着双脚你还有那么高涨的革命热情。要是还穿着那双高级球鞋,不得跳到云端里去喊‘造反有理’呀?”
韩德宝说:“全国一齐停课,还不就是为了让咱们闹革命嘛!听说没有?今年升高中,取消考试了,要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为主……”
郝梅关心地问:“真的?”
王小嵩忽然往前方一指,说:“那边着火啦!”
远处一缕浓烟升起……
韩德宝说:“那是在烧鞋!情愿的不情愿的,被脱下了几百双我那样的鞋呢!集中一块儿,一把火全烧了。让人看着怪可惜的。”
一个光脚的大高个子男人走过(看去可能是个运动员),见韩德宝也光着脚,对他苦笑了一下(韩德宝还以苦笑),那人刚刚笑过,大概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表情成问题,马上说一句:“文化大革命万岁!”
韩德宝接下句:“万岁万万岁!”
郝梅目睹这颇具喜剧意味的一小幕,忍住笑问韩德宝:“你出门怎么不戴上红卫兵袖标?”
韩德宝说:“戴了,又摘下来揣在兜里了。光着双脚丫子,我怕有损咱们红卫兵的形象……”
郝梅说:“快戴上。不戴,万一谁觉得你的样子哪不对劲儿,把你当‘黑五类’盘问一顿怎么办?”
“对,对。你说得对……”韩德宝赶忙从兜里掏出红卫兵袖标,举起双臂,让王小嵩替他戴。
两人望着戴了袖标的韩德宝一瘸一拐地走了。
郝梅不无忧虑地说:“要是真取消了考试,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升高中。”
王小嵩安慰她:“别想那么多。你虽然不是正宗‘红五类’,可你是‘红外围’啊!只要你能积极参加运动就没问题。”
郝梅说:“咱们全班,就剩我没给咱们老师贴大字报了。”
“还有我呢。”
“咱俩合写一张吧?要不该被认为是‘保皇派’了,你说呢?”
王小嵩说:“可是,写什么呢?”
郝梅想了想,说:“我记得有一次,老师在班会上讲,‘三好’学生,应当是学习好放在第一位,咱们就批判她向学生灌输‘白专’思想吧,行不行?”
“也行……”
郝梅说:“这个问题的性质,不至于太严重吧?”
“可太轻描淡写也不行啊!那还不如不写。报纸上广播里,不是天天都在讲,革命的大批判不能轻描淡写么?”
“是啊。这样吧,你起草,我抄。”郝梅说,“我一定把咱们的大字报抄得字迹工整。你不是认为我的毛笔字比钢笔字还好么?”
王小嵩点了点头。
郝梅说:“你可一定要有分寸,千万别一张大字报,把咱们老师推到了敌我矛盾的立场上去。”
“放心,我不会的。”
不经意间,他们踏上了一条用红漆写在地上的竖标语——“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两人发现后,王小嵩扯着郝梅,一跃跳开……
王小嵩说:“不好,有人在望我们,快跑!”
他拉起郝梅的手就跑。
他们气喘吁吁在另一条马路口站住——郝梅闭着双眼胸脯起伏着,身体向后一倾,靠在王小嵩胸前。而头向后一仰,担在了王小嵩的肩上——她的嘴唇几乎触在王小嵩脸颊上。
王小嵩意外地呆立着。
这情形会使人们忆起《保尔·柯察金》这部苏联影片中,保尔和冬妮娅赛跑后的情形——近处有大字报专栏,火药味儿十足的标语,远处有阵阵口号声、广播批判声,“要是革命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的歌声……
他们之间不由自主的这一种纯洁的亲昵,与周围的时空是那么不协调。
郝梅说:“我都喘不上气儿来了。”
王小嵩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揽住了郝梅的腰肢。
郝梅说:“要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该多好哇。”
仿佛专和她的话作对,近乎喊叫的广播声突起:“前区委书记张尔泰,一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长期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分庭抗礼。今天,终于被广大革命群众拉下马,揪出来游街示众了!”
王小嵩手从郝梅腰间放下。郝梅身体也立刻脱离了他胸前。
一辆被语录牌标语牌四面遮挡得像装甲车似的“游斗车”,缓缓出现在街口。车上的被游斗者戴着高帽,弯着腰,挂着牌子。他们注视着那辆车驶过。
王小嵩发现郝梅神色异样,问:“你怎么了?”
“……”
“你……认识的人?”
郝梅猛省地说:“那是张萌她父亲呀!……我经常到她家去……不会认错!再说牌子上也写得清清楚楚……她家离这儿不远。”
“那,咱们快到她家看看她去。”郝梅点头。
一辆卡车停在张萌家的街口,戴袖标的人们正在从她家里往外搬东西。
王小嵩、郝梅隐在观望者中,不敢贸然上前……
那些人将东西装上车,也上了车。车开走后,人们渐散。
王小嵩轻轻地对郝梅说:“把袖标摘下来,别让看见的人把我们当成红卫兵中的同情者。”
两人摘下袖标,揣入兜里,迅速跑入张萌家。
一片抄查过的凌乱情形。
几个房间都贴了封条,只有一扇门没封,他们轻轻走过去,郝梅踩到了什么,险些滑倒,幸被王小嵩扶住——脚下是一条金鱼。
王小嵩用脚尖将鱼拨开。
郝梅基督徒犯了天条似的不安:“哎呀!它被我踩死了。”
“它早已经死了!”张萌出现在那扇没封的门外,也就是她的小房间的门外。她的话冷冰冰的,表情也那样。
两人这才发现,地上不止一条金鱼,还有几条,有的还在动腮。一地鱼缸的玻璃碎片。
张萌说:“他们说——你家还养两缸金鱼。就把鱼缸捧起来摔碎了。”
郝梅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条仍苟活的金鱼,望着张萌:“这一条还活着。快找个能盛水的东西,救它一命!”
张萌说:“谁对我发善心?”
郝梅手托那条金鱼,转目四顾,见脸盆中还有半盆水,将金鱼放入了脸盆。
张萌说:“盆里兑了药水儿。我大爷在国外。他们怀疑我父亲里通外国,用盆里的水泡过信件。”
鱼在盆里扭动,似乎比干在地上更加痛苦。郝梅不忍地立刻转过了脸。
王小嵩蹲下捡地上的碎玻璃。
张萌说:“你别捡。兴许一会儿还来一批人,扎了他们的脚才好!”
她脸上浮出一种怪异的冷笑。
碎玻璃又从王小嵩手中落到地上——他缓缓站着,望着张萌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郝梅问:“你妈妈呢?”
“她也在妇联挨批判呢。”
郝梅不禁和王小嵩对视一眼。
张萌冷冷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在街上看见……”
王小嵩赶快拦住:“别说了……”
张萌说:“说吧,看见了游斗我父亲的情形是不是?从现在起,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使我感到震惊了。”
郝梅说:“张萌,先到我家去住几天吧!我爸爸妈妈一向挺喜欢你的,绝不会歧视你。”
“你爸爸妈妈从前喜欢我,那也许因为,我从前是区委书记的女儿,而现在我是‘走资派’的女儿了。”
郝梅善意遭拒也不禁愣怔无言。
王小嵩不平地说:“张萌,你怎么诋毁她的一番好意呢?你这么说太……太……”
张萌说:“太不厚道、太不近人情、太不识好歹、太不公正了是不是?可什么叫公正呢?”她将目光移向郝梅,“你知道么?我父亲的罪状之一,就是在城建方面,重用你父亲那位资产阶级出身的工程师。也许明天你父亲就是我父亲的陪斗人。”
她们彼此对视着。
郝梅眼中涌出了泪,她猛转身跑出去了。
王小嵩谴责地瞪着张萌:“你!”
张萌从地上捡起相册,翻看着说:“他们勒令我及早和我父亲划清界限。我回答他们——见他们的鬼去吧!”她说着,手捧相册,走到了王小嵩跟前,“于是他们扯掉了我的红卫兵袖标。”
王小嵩这才发现,她的衣袖都被扯破了,别针却还在衣袖上。
张萌垂下目光瞧着王小嵩的衣兜——他的红卫兵袖标露出一部分在兜外……
张萌说:“可你,尊敬的红卫兵小将,为什么不将袖标戴在臂上,而要揣入兜里呢?”她一只手缓缓拽出了他的袖标,用两根指头捏着,“怕引起我的嫉妒,是么?”
王小嵩气呼呼地一把夺回了袖标。
张萌突然发火,双手举起相册打王小嵩:“滚!滚出去!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快滚呀!”
王小嵩护着头逃出了张萌家。
她家传出张萌的哭声。
王小嵩追上了郝梅。他说:“你千万别生张萌的气。我敢肯定她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她平时除了对你还友好些,在别的同学面前却骄傲得很,她怎么能一下子接受得了这样的现实呢?”
郝梅无语,只是快走。
王小嵩说:“是你找我陪你到市里来看大字报的。街上挺乱的,我得把你送回家才放心,啊?”
郝梅仍无语,但看得出,她同意。
到家了,郝梅拍门。
郝梅母亲的声音:“谁呀?”
“妈,是我。”
门没开,仍然只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小梅呀,就你自己么?”
王小嵩说:“阿姨,还有我,王小嵩。”
“就你俩吧?”
“就我俩,妈,你快开门吧!”
不见母亲露面,只见门开了一半——他们一进去,门立刻又关上了。
厨房里飘出的烟,使郝梅一进门就呛得咳嗽起来——而母亲项上挂着口罩。
郝梅问:“妈,你在干什么呢?”
母亲用身体挡着厨房的门,掩饰地说:“饭焦了。你们快进屋吧。”
王小嵩欲在客厅门口换鞋。这是他来她家的习惯。
母亲将他推入客厅:“别换了,都文化大革命了么,还换什么鞋啊!”
客厅。
书架几乎空了——只有几本《毛选》和建筑设计方面的厚书,孤零零地摆在书架上。
王小嵩和郝梅对视。
郝梅不安地问:“妈,家里来过人了么?”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没来,什么人也没来。”
“那……书呢?”
母亲的声音:“该留下的,不还在么?多余的,我今天没事儿,替你父亲处理处理。”
郝梅急忙转身冲入厨房——没来得及“处理”的书仍堆在厨房地上,母亲正蹲在炉旁,继续往炉火里塞书。
郝梅在书堆中翻找着——《莎士比亚全集》《希腊悲剧选集》《俄罗斯小说选》《爱情诗选》《五四小说选》《中国古典小说选》……
郝梅哭了:“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呀!都烧了,我将来看什么呀!”
母亲说:“小声点儿,让外人听见!烧了,心里就干净了,也免得因为这些书惹是生非的。”
郝梅在书堆中挑拣着,拿起这本,又舍不得那一本,她坐在书堆上,像母鸡伸开翅膀护着身下的小鸡一样,护着书堆,哭望着母亲。
母亲严厉地说:“别哭,起来!又不是小孩子了,该懂事了!”
王小嵩把郝梅拉了起来:“听你妈的,烧就烧了吧。”
郝梅捡起两本抱在胸前,泪涟涟地说:“妈,就让我留下这两本吧,求求你啦!”
母亲费力地从郝梅手中夺下了那两本书——一本是《牛虻》,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犹犹豫豫地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给了女儿:“这本可以,但不许借给外人看!”却将《牛虻》扯了,投入了炉火中。
郝梅将仅被允许留下的一本书按在胸前,哭着冲出厨房,冲入自己的小房间。
王小嵩欲跟去劝慰,被郝母扯住。
郝母说:“小嵩,阿姨有话跟你说。”
王小嵩随郝梅的母亲重入客厅。她坐在一只沙发上,指着另一只沙发对他说:“你请坐吧。”
一个“请”字,使王小嵩表情极其庄重起来,他缓缓坐下了,却只坐在沙发边上。
郝梅的母亲无比信任地说:“小嵩,实际上,小梅她父亲,今天已经被隔离审查了。要他坦白交代区委张书记的问题。她父亲那种性格的人……我想……是不会使对方满意的。小梅这孩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从小有点娇惯。因为你母亲看过她好几年,所以,你成了她唯一交往的男孩子。她爸爸是资产阶级出身。因为她在班里在学校人缘儿好,有你和吴振庆几个同学庇护着她,本没资格当红卫兵,却也戴上了袖标。我们家在本市没亲戚。就是有,今后怕也指望不上了。万一我和她父亲……”她说到伤心处,侧过脸,落泪了。
郝梅悄悄出现。
郝母说:“小梅,你过来。”
郝梅走到母亲身边,蹲下:“妈,我爸爸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放心。你爸爸什么问题也没有。”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你从小任性惯了。真该有个哥哥管着你点儿……你想不想有个哥?”
郝梅看了王小嵩一眼,低头不语。
“说话呀!”
郝梅难以启齿地:“妈……”
母亲说:“如果你想,妈妈作证,你就叫小嵩一声哥吧。”
郝梅复望王小嵩,难以叫出口。
“这有什么害羞的哦?叫呀。”
王小嵩说:“阿姨,别为难她了……我……还有我母亲……我们一定,一定会像您一样关心她的。”
郝梅王小嵩互相注视着。
王小嵩在大字报“夹墙”之间边走边看。一张只有几行“龙飞蛇舞”的毛笔字的大字报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杨玉芬,你为什么经常往自己身上喷洒香水儿?勒令你回答!回答!必须回答!!!”
署名是——革命学生徐克。
徐克分明有意给被“勒令”的老师留下了半页空白。
那叫杨玉芬的老师也明白其意,用那空白的半页纸以秀丽的小楷体写的是——“我很羞愧。因为我有腋臭。出于为同学们着想,所以上课前要往身上喷些香水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杨玉芬。”
这张大字报,横一行竖一行,红的蓝的黑的,写了一行行的铅笔字,钢笔字、红蓝铅笔字。
王小嵩驻足,凑近细看:
“理由充足,情有可原。”“腋臭的臭味儿,对我们革命学生并不可怕。你带入课堂的那股香水儿味,对我们来说才是真正可怕的!”“批驳得好极啦!”“这张大字报哗众取宠!”“注意,别泼冷水,小心站到运动的对立面去!”“要时刻把握运动的大方向,反对在枝节问题上大作文章!”“小是小非也要辩个清楚!”
……
一只手拍在王小嵩肩上——他一回头,见恰是徐克。
徐克将钢笔朝他一递:“加几行字,支持支持我吧!”
王小嵩低声然而责备地:“你没什么事儿可写的啦?你这叫杨老师今后还怎么有脸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
徐克仍纠缠他,硬往他手中塞笔:“把你这种看法写上也行!我希望我这张大字报破个纪录,能有一百条争论观点!”
王小嵩生气地推开他:“哼,我看就你哗众取宠,简直无聊透顶!”
徐克光火了:“你站住,你说谁哗众取宠?你说谁无聊透顶?”上下打量他,“你有水平!你多有水平啊!你和郝梅一张大字报,就把咱们老师横扫到牛鬼蛇神一块儿去了!我的大字报,起码不会一棒子把人打死!”
徐克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
王小嵩愣怔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由他起草,由郝梅抄写的那张大字报,真的把他们班主任老师打倒了。
王小嵩郁郁寡欢地走下楼梯。
他走到走廊上。
他的班主任老师恰好从厕所出来,一手拎着桶,一手拿着笤帚——衣服左上方贴着一块白胶布,写有“资教”二字——乃“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教师”之缩写。
王小嵩真诚而内疚地说:“老师……我……”他想向老师解释什么。
不料老师立刻诚惶诚恐地闪到一旁,不但肃立,而且深深弯下腰去,连连说:“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
王小嵩无地自容,望着老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低着头从老师跟前跑过去了。
教学楼后,他背依楼梯缓缓蹲下。
哗啦……
三层楼上一块玻璃从里面打碎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
“好人打坏人活该!”
又一块玻璃碎了……
王小嵩躲开,仰头望着。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声从三楼飘扬而出。
3
这一年,毛主席发出了最高指示:“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争取政权。”
一间教室里,课桌摆成了圆桌形,二十几个看去是各派头头的男女同学围桌端坐,双手翻“红宝书”,齐声朗读:“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政权,就丧失了一切……”王小嵩也在其内。
教室门突然被推开,又来势汹汹地闯入一伙红卫兵。为首的是吴振庆。站在他身旁的是徐克。
原在教室内的一个男同学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问:“你们干什么?”
吴振庆不甘示弱地:“干什么?你们商议成立全校革命委员会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邀请我们派代表参加?”
那男同学说:“为什么一定要邀请?”
吴振庆说:“没有邀请,便是对我们的蔑视!”
“那又怎么样?”
吴振庆将始终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高举了起来:“保皇派的头头们,对不起得很,我们已经先于你们,一举成功地夺取了政权!”他手中拿的是学校的图章。
他的目光轻蔑地扫视着,具有挑衅的意味儿——他的目光和王小嵩的目光相遇。
他略微一愣,转脸对徐克悄声说:“告诉战友们,如果打起来,谁也不许碰小嵩一指头。”
徐克望着王小嵩,对另一“战友”悄声耳语——于是一个一个望着王小嵩,一个一个悄声传下去。
对方一个同学问:“你们又以什么名义单方面夺取?”
徐克说:“以革命的名义!”
对方回答说:“抢!把政权夺回来!”
于是一场混战开始。
但是已经夺取政权的一派,却没有一个理睬王小嵩。他握着双拳,摆出准备进攻和自卫的架势,却没有谁向他进攻,他也没有主动进攻别人的勇气。
对方的一个被别人推得踉跄数步,撞在他身上。
他终于感到有了一个机会,也似乎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还击了。他从后面拦腰抱住对方,企图将对方摔倒在地。不料对方一下子破开了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将他摔倒在地。
对方飞起一脚要朝他身上踢去,却又并没有踢。
原来对方是徐克。
倒在地上的王小嵩仰望着徐克。
徐克哼了一声——转身对付别人。
“政权”,也就是那枚图章,在他们脚下滚来滚去。
一场混战结束,原在教室里的二十几个同学,显然属于多少吃了些亏的一方。有几个女生还在痛哭,男生们表示革命友爱地围着她们。
王小嵩在离他们较远的单独一隅。他从兜里暗暗取出一把小刀,暗暗地朝自己胳膊扎了下去。
血……
一个女同学说:“咱们秘密在这儿开会,他们怎么知道的?”
另一个女同学说:“我们之中肯定有奸细!有叛徒!”
一个男同学说:“我看,谁没受伤,谁就值得怀疑。”
于是大家的目光一齐望向王小嵩。
几个男同学慢慢朝他走来,围住了他。
他们吃惊地看到血从王小嵩指缝渗出……
吴振庆和徐克又走到他们的“那条”胡同,王小嵩突然出现,拦住他们。
王小嵩一条袖子挽着,胳膊用手绢扎着。
吴振庆质问徐克:“我不是指示了,谁也不许碰他一指头么?”
徐克说:“不是我!我敢保证,绝不是我们的人。”
王小嵩对徐克:“你为什么不打我?当时你为什么不打我啊!”
徐克看着吴振庆:“我……”
王小嵩一步步逼近。徐克一步步后退。
王小嵩说:“今天,我这个保皇派,就是要打你这个造反派,你还手不还手!”
他狠狠一拳朝徐克打去。
吴振庆连忙以身遮挡。
拳落在吴振庆脸上,嘴角出血了。
吴振庆抹了一下嘴,看看手上的血,瞪着王小嵩。
王小嵩冲动过后,不免后悔。
徐克急忙插身二人之间:“算了算了,何必呢!”
王小嵩低下头,转身走了。
徐克望着他背影,遗憾地嘟哝:“我真搞不明白,他怎么会加入‘老保’们那一派?”
吴振庆教诲他:“这就叫——革命的复杂性。”忽然问,“哎,图章呢?”
徐克说:“不是一直由你拿着吗?”
吴振庆说:“后来我不是又交给你了吗?”
徐克拍全身上下的衣兜:“坏了,丢了。”
吴振庆说:“刚刚到手的政权,你却把它丧失了!我们怎么向战友们交代?”用舌头顶了顶牙,又说,“他那一拳可真够狠的,把牙都打松动了!”吮了吮,往地上啐了一口……
王小嵩家。
母亲给弟弟一张字条说:“快念念,这上写的什么?”
弟弟念道:“妈妈,我和郝梅去大串联,请不必为我们担心……”
一列飞驰的火车……
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的场面,真正是空前绝后的壮观。
弟弟仍在读信:“妈妈,我和郝梅都幸福地被毛主席他老人家检阅过了!被毛主席检阅过的红卫兵,就是谁也不敢怀疑革命精神的红卫兵了。我们今天离开北京,去四川参观大地主刘文彩的‘收租院’……”
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床沿说:“又跑四川那么远去啦!看他回来我不打死他!”
吴振庆的母亲惶惶而入,她说:“他婶,你说可让人上火不?我们振庆带着老徐家狗子串联去了,都一个多星期了连封信也见不着!老徐家她婶急得天天哭,又瘫在床上。你说这俩孩子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说着,她坐在母亲身旁抹起泪来。
母亲安慰她:“快别急,急也没用。我们小嵩不是也串联去了么!他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吴振庆的母亲说:“你说,咱们背地里说句不革命的话……咱们拉扯大的孩子,还不都成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孩子么?他老人家在北京一句话,就都扑奔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了,全不顾咱们当妈的替他们担着心,天天夜里睡不着觉……”
母亲说:“快别这么说!背地里说也不好。他们热爱毛主席他老人家,咱们应该高兴才对。”
4
串联回来后,王小嵩跪在自己家的地上。
母亲手拿笤帚说:“你还要带着郝梅!幸亏她也回来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任吗?你能对得起她爸爸妈妈么!”
王小嵩说:“妈,我再也不去串联了。”
“小二,拿剪刀来!”
弟弟将剪刀递给了母亲。
王小嵩说:“妈,您饶了我吧。”
母亲严厉地说:“低头!”
王小嵩低下头去……
剪刀剪动,一绺绺头发落地,妈妈狠心地给王小嵩剃了个“鬼头”,不让他再出去胡乱串联。剃完头,妈妈又说:“明天你到乡下,看你小姨去吧,现在她在一个气象学校。”
王小嵩答应了。
气象学校。
校园绿地边的长条椅。
王小嵩和小姨坐在那里。
小嵩说:“小姨,我真想你,总想来农村看你,可现在太紧张,刚刚串联回来,又得到学校开经验交流会,还要继续抓党内走资派。”
小姨问:“去串联挺有意思的吧?那能见见大世面呢!”
小嵩有点兴奋:“是,见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真健康,对红卫兵小将可关心了。他接见我们时,大家都哭了,还见到了林副统帅,那么多记者给我们照相。”
小姨沉思起来。
小嵩问:“小姨,你怎么啦?”
小姨醒悟:“啊,我在想,我这次来气象学校,本想学学气象,可我当村支书的哥哥也被打成走资派了,气象学不成了。”
小嵩急忙问:“那你去我家吧?”
小姨摇摇头:“我爹妈身体都不好,家里的活我都得干,还有秀秀呢。”秀秀就是小姨那年在他家生的孩子。
王小嵩说:“对了,秀秀呢?我得见见她。”
“在屋里,走,咱们进去。”
在林荫路上,五岁多的秀秀迎面跑来,她喊着“妈妈”。
小嵩、小姨迎过去,小嵩抱起秀秀。
小嵩抱着秀秀说:“秀秀都这么大了!秀秀,认识我不?”
秀秀摇摇头,又说:“认识,你是小嵩哥哥。”
小姨笑了:“对,这就是小嵩哥哥。”
秀秀说:“小嵩哥,我早就认识你,妈妈天天念叨你。”
小嵩亲了一下孩子,唱:“新盖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
三人有说有笑地向屋里走去。
从农村回来,王小嵩的主要工作是——家务劳动。
他光着脊梁,高挽着裤筒,在中午的太阳光下做煤饼。他的头因为被母亲剪成“鬼头”,所以戴着单帽,样子有点怪。
一个妇女向他家走来问:“小嵩,做煤饼子啊?”
“是啊大婶,今天太阳好,想多做些。”
妇女夸奖他:“这孩子,真帮家!怎么光着脊梁,倒戴顶帽子啊?”
王小嵩支吾:“怕晒久了……头晕。”
妇女心不在焉地应着,走入了他家。
又一妇女走入他家。
又一名妇女走入他家。进门前还四方窥测一番,仿佛怕有跟梢的。
王小嵩不禁犯疑。不做了,悄悄走入家里,在里屋门外倾听。
母亲和四名妇女正在商讨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六神无主的样子。
“要是我们不揪出个人来,游斗一番,那些红卫兵小将,还会再来的!”
“可不咋的呢,肯定还会再来的!”
“昨天他们吆五喝六的,可把我吓死啦,俺可没见过那阵势。”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干吗偏偏跑到我们这么一个街道小工厂‘煽风点火’啊!”
“唉,五洲震荡么!”
母亲说:“就算是演场戏给那帮孩子看,也非演不可是不是?”
女人们说:“是啊是啊……”
“张厂长创办了咱们这个小厂,咱们这帮家庭妇女才有了干活挣钱的地方。再说人家又没什么过错,为咱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不容易。”
母亲说:“我听说他女人有心脏病,他是四个半大孩子的父亲,咱们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啊!”
“是啊是啊,所以姐妹们才推举我们四人,找你来商量商量么。大家都说你是个能拿大主意的女人。”
“按说,不该把你扯到这件事儿里,你刚申请入厂,还没批准正式上班嘛。”
“姐妹们说了,如果你能替姐妹们,替厂里,其实也就是替你自己受点儿委屈,那大家将来一定将你当活菩萨供着。”
“你想想,要是听凭那些孩子们,把个小厂给搅黄了,你不是也没处上班了吗?”
母亲听出点意思来,她问:“你们的意思是——”
“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吧,你……你能不能舍出自己一次脸面,假装一回‘走资派’?反正那些半大孩子,也不知究竟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母亲一愣,渐渐地矜持起来。渐渐地又觉得可笑,不由得笑了:“我?假装一回走资派?哪个姐妹这么有眼光,单看我行?”
“这个……”
“嗨,大家的眼光呗,凡事都走群众路线嘛。”
女人们的表情皆有些不自然。
王小嵩闯入里屋,怒吼:“你们怎么不假装一回‘走资派’?我妈不当活菩萨!将来也不到你们那个小破厂去上班!”
母亲劈面扇了他一耳光:“大人们的事儿,哪有你参与的份儿?还不给我滚出去!”
王小嵩仍想说什么,母亲又举起了巴掌,他只好悻悻退出。
母亲说:“我看,在我这方面,也没什么不行的。”
“恐怕,还得戴高帽。”
“那就戴吧。”
“少不了还要挂块牌子。”
“那就挂吧。”
“也得涂鬼脸啊,假戏,可是要真唱的呀!”
“那就涂吧。”
“还得剃鬼头……”
母亲顿时正色道:“那不行!脸抹黑了,回家洗洗就能出门了。剃了鬼头,还叫不叫我见人?非要剃鬼头,你们就另请高明!”
众妇女忙说:“不剃了不剃了!”
“你别急你可别急,说说而已嘛!”
王小嵩气得在门外狠狠往土墙上擂了一拳。
晚上。
王小嵩家。
月光照在炕上,弟弟妹妹睡着了。母亲睁大着双眼,望屋顶。
王小嵩凑向母亲说:“妈,你傻了?”
母亲说:“妈不傻。妈不过想有活干,有钱挣,让你们能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好一点儿,上学交得起学费,再也不必妈为你们四处开免费证明。”
王小嵩说:“那你也不能……妈,我求求你,明天别任人家摆布。”
母亲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答应了,不能反悔。”
三辆敲锣打鼓的游斗卡车。车上,一些戴高帽、挂牌子、涂鬼头的书记、主任、处长、厂长……弯腰低头,已“各就各位”。
同样戴着高帽、挂着牌子、涂了鬼脸的母亲,被女人们“押”至车前。
母亲上不去车。她向车上的人伸出只手,有些生气地说:“嗨!你们就不能拉我一把啊?眼睛都瞎了?”
于是几只手同时伸向她。
女人们也从后托举她。
母亲上了车,嘟哝着:“挺大些个男人,都没个眼力劲儿!”
母亲左右瞧她的伙伴——见她左边的一个胖男人,挂牌子的铁丝,深深勒入脖子的肌肉里。
母亲批评他:“你怎么能‘同意’他们给你做这么重的牌子?”
那胖男人略微抬起了一下头,用瞧火星来人那种眼光,惊愕地瞧着母亲……
母亲说:“这时间久了,还不把头勒掉了哇?你这人也真傻,还不担在车板上。”她替那人将牌子拎起了一下,放下时,一角担在车板上。
那男人却说:“这样子不行,这样子不是老实的态度。”
他自己又恢复了刚才的挂法。
这一回轮到母亲以惊愕的眼光看着他了。
王小嵩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心情复杂,远远望着母亲。
车开走时,母亲也望见了他,大声嘱咐:“把豆角掐了!晚上妈给你们炖豆角!”
将被游斗的人送到市郊区。得徒步走回来,不许乘车。天不黑不许进入市区,这叫作“送瘟神”……
王小嵩家。
三个孩子在掐豆角。
“小嵩,跟我接你妈去!”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抬头,见是吴振庆的父亲,他拎着一个行军水壶和一个用带子系着、可以背着的暖水瓶。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同时站起。
吴振庆的父亲对弟弟妹妹说:“你们别去,给我在家老老实实待着!”
弟弟妹妹见他说得严厉,不无畏惧地坐下了。
他对王小嵩说:“带一条湿毛巾。”
市郊公路上,吴振庆的父亲骑自行车驮着王小嵩。王小嵩背着用带子系着的暖水瓶。
王小嵩问:“叔,振庆他们来信了吗?”
“来了,和二狗在广州哪!我他妈的还没去过广州呢。等他回来,我也要像你妈治你一样,给他剃鬼头!”
在岔路口,吴振庆的父亲说:“下车吧!”
两人都下了车。
吴振庆的父亲说:“前几批‘瘟神’,都是被送到那边的野树林里。我估计你妈他们也被送到那儿了。你去找吧!”
王小嵩望望树林,望望老吴,踟蹰不前,似希望老吴陪他去。
吴振庆的父亲看了忙说:“我不可能陪你去,儿子找妈,谁也扣不上什么罪名;我是大人,我陪你去,那问题可就不一样了。这点儿革命道理你还不懂?”
王小嵩说:“那么远,我和我妈怎么回去呀?”
“一会儿二狗子他爸也骑车来。我们在这儿等你们娘俩儿,偷偷把你们驮回去!”
“那……那些人呢?”
“那些人我当然就不管了!这又不是郊游,还包接包送啊!”
王小嵩只身前去。
吴振庆的父亲在其后叮咛:“壶里的水是给你妈洗脸的!脸不洗干净了可不敢驮你们,进了市口就得被拦住!”
静幽幽的野树林。
黄昏的夕照洒入林间。
王小嵩边叫边寻找:“妈,妈!”
他发现了一个人影,快步奔过去:“妈!”
背对着他的人回过头来,不是母亲,是一个男人。他那被涂黑了的脸,那麻木的神情,使王小嵩骇然。
王小嵩后退。
那人缓缓扭过了头。
这里那里,“瘟神”们的背影或蹲或站,王小嵩仿佛在怪梦中。
他终于发现了母亲……母亲弯腰在草中树根下采什么。
王小嵩叫了一声:“妈!”
母亲挺起腰抬起头:“你怎么来了?你看妈采了多少蘑菇!”
母亲用她戴的高帽装她采的蘑菇。
王小嵩从身上取下行军水壶,缓缓倒水,母亲接水洗脸。
行军壶中的水光了,他又取下暖瓶,倒暖瓶中的水。
忽然几双手都伸过来接水——几个“瘟神”不知何时聚来,争先恐后。
水又倒光了,然而他们的脸却并没有洗净,一个个不黑不白的。
母亲擦完脸,将毛巾递给一个“瘟神”。
他们争抢毛巾。
王小嵩将高帽中的蘑菇倒在母亲衣襟里,一脚将它踢开。
母亲却去捡一块牌子,撕去其上贴的白纸。
母亲又捡一块牌子,边捡边说:“都捡回家去,过日子能用得上的。”
远远地望得见城市的轮廓了。
两辆自行车前后分别驮着王小嵩和母亲。
王小嵩还夹着几块捡来的三合板。
在他们背后,夕阳如血……
至夜,王小嵩和母亲回到了家里。
和弟弟互相搂抱着缩睡在墙角的妹妹扑向了母亲,审视母亲的脸。
母亲说:“不黑了吧?我说的么,妈还是你们从前的妈,一点儿都不会变。”
弟弟下了炕,将盛豆角的篮子捧到了母亲眼前:“妈,豆角儿全掐完了!”
母亲说:“妈累了。明天再炖吧。”
弟弟指桌子:“妈不用做饭了,你看!”桌上摆着几个饭盒。
母亲打开一个饭盒——雪白的精米饭和炒鸡蛋。
又打开一个饭盒——馒头和两条煎小鱼。
母亲问:“是你们吴婶家和徐婶家送来的吧?”
妹妹抢着回答:“不是。是来过的那些阿姨们送的。二哥说要等妈回来一块儿吃!”
“什么阿姨,都是些坏女人!”王小嵩拿起一饭盒欲摔。
母亲拦住他,轻轻打了他一下:“去,取两个碗来。”
母亲从饭盒里往碗里拨菜——拨出了一个纸卷。
母亲打开纸卷,内中是钱。
她将纸递给王小嵩,命令地:“念念。”
王小嵩不情愿地念道:“大姐,避几天风口浪尖儿,你就悄悄来上班吧。这十几元钱是姐妹们凑的,你先花着……”
5
吴振庆和徐克串联回来了,他们和王小嵩一样整日也只是龟缩在家里。一日,吴振庆跟在父亲身后从家里出来,一手拿贴饼子,一手拿块咸菜,咬一口贴饼子,啃一口咸菜。
韩德宝走来,召唤他:“振庆,你过来一下。”
吴振庆看看父亲——他也头戴一顶单帽,果然也像王小嵩一样,被剃了“鬼头”。
父亲不置可否。
吴振庆问:“什么事儿,你说吧!”
韩德宝见吴振庆的父亲不那么太欢迎地瞪着他,不敢贸然走过去:“你过来一下嘛!就几句话!”
吴振庆只好走过去。
韩德宝说:“你说,总得有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是不是?”
吴振庆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贴饼子,啃一口咸菜。
韩德宝又说:“革命不分先后嘛,你们革那阵子,我是逍遥派。现在你们不革了,正好我革,这也算前仆后继是不是?”
“我又没死,你后继什么!”
“对对对,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历史使命,是不是?”
“别跟我讲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我要……政权……就是咱们学校那颗图章……反正你们也不到学校去了,握在手里对你们也没什么意义。”
吴振庆恍然大悟:“那东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记得他说他又找到了。他如果乐意给你,我没意见!”
他说罢转身就走。
徐克头戴单帽,光着脊梁在自己家门前托大坯。
韩德宝走来,蹲在他旁边,搭讪道:“你这不行!草少了,干了准裂!”
徐克看看他:“不行么?那你就帮我铡草哇!”
“嘿嘿,我还有事儿呢!”
徐克说:“那你就办事儿去!”啪地往模子里摔了一大捧泥,溅了韩德宝一脸泥点子。
韩德宝说:“你这小子,干吗对我不友好?”
“我这儿干着,你旁边指手画脚,你说你烦不烦人哪!有什么事儿,你快说,说完快走!”
“好,我说!咱们关系咋样?”
徐克郑重地说:“咱们挺好的啊!谁挑拨咱们关系了?”
“那倒没有。你……你把学校那颗章子给我吧!我们组织很需要它!”
徐克沉吟地瞧着他,并不马上回答。
韩德宝说:“振庆已经同意了。”
徐克一声不吭,站起来便往家走。
韩德宝急忙说:“哎哎,话还没说完呢,你别走哇。”
徐克不回头……
韩德宝嘟哝:“真不够意思”——站起来也要走。
徐克从家里出来,喊住他:“德宝!……”
韩德宝一转身,见徐克用一只泥手拎着个小红布包。
他跑了回来,在徐克面前肃立,伸出双手,弯下腰:“我代表我们‘反到底’战斗队,接受‘学闯道’战斗队移交的政权!我二十一名队员发誓头可断,血……”
徐克说:“什么?才二十一个人你们就想接管政权!”
他将手背到了身后。
韩德宝说:“你别这样嘛!中国共产党,还是从几个人发展壮大的哪!你不给,不就等于耍我么!”
徐克问:“振庆真同意了?”
韩德宝:“骗你不是人!”从头上一把抓下了单帽,“这顶军帽给你!真正的军帽!你看,部队的番号印在帽里儿上呢!”说着,将帽子一折,塞进了徐克裤兜。
徐克无言地将图章给了他。
包图章的是红卫兵袖标——韩德宝一手托着,一手展开袖标,见真是图章,立刻把手抓紧,感激地望着徐克。
徐克说:“你们这叫攫取革命果实。”
韩德宝说:“你托坯干什么呀?”
徐克说:“国家大事,我现在顾不上管了。我家厨房漏了,也太小了。我想盖一间小偏厦子。”
韩德宝说:“等我们巩固了政权,我亲自带人来帮你盖!”他友好地捣了徐克一拳,困惑地又问,“哎,你们究竟为什么不革了?你们不是很穷吗?”
徐克说:“要是革了还穷呢?又不许分田分地!”
韩德宝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那好,等你们革到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我们跟着沾革命的光吧!”
又一些泥点子溅到韩德宝的脸上,他拍拍徐克的肩,站起来说:“放心,到那时候我封你是帮助过革命的民主人士什么的!”
大雨如泼。吴振庆父子拉车过一处铁路线,车轮卡在铁轨中——父子二人拼命抬车——车被抬出,但是失控地往前冲,轮子压过了吴父的一条腿……
吴振庆扑向父亲,将父亲上身搂在怀里,大声呼叫。
他撸起父亲的裤腿儿——血。
吴振庆举目四顾,无人——只见车栽在路旁。
他求助地朝八方喊叫着……
雨淋在他哭泣的脸上。
吴振庆家。
里屋的门半开半掩——可见炕的一角及父亲上了夹板的腿。母亲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好,一家人靠你一个人吃饭呢!”
父亲恼怒的声音:“别叨叨啦!我愿意的么!”
吴振庆垂头坐在小凳上,王小嵩和徐克同情地望着他。
吴振庆倏地站起来,冲里屋大声说:“妈,我要代替我父亲拉车!”
母亲的声音:“你能拉得动?说大话行!”
吴振庆说:“拉不多,不可以拉少吗?力气是重活练出来的!”
徐克拍拍他肩:“我有空儿,就帮你去拉!”
王小嵩说:“还有我。”
中午,炎日之下。
徐克和王小嵩一前一后帮吴振庆拉车。
他们坐在路边休息——吴振庆掏钱买冰棍。
吴振庆说:“三根五分的。”
徐克说:“三分的吧!”
卖冰棍的老太太瞧瞧这个,瞧瞧那个,不知该听谁的。
王小嵩坚决地:“三分的!”
吴振庆说:“那,听他俩的吧。”
老太太说:“都挣钱了,还舍不得吃根五分的冰棍?”
徐克故作严肃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财政的支出,应该本着节省的方针。’”
老太太愣神儿地看着他。
三个好朋友坐在人行道沿上吮着冰棍,望着眼前戴各种袖标的人来往,望着宣传车缓缓而过,似乎都显得很漠然。
徐克家,小土坯偏厦子已经基本盖起来了——三个好朋友,一个在房顶铺油毡,一个在抹墙,一个在安装窗框。
晚上。王小嵩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
敲门声——王小嵩放下饭碗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郝梅。
母亲说:“小梅快进来,吃饭了没有?”
郝梅摇头,双手掩面,侧身哭泣。
郝梅说:“我爸爸和我妈妈,都被送到干校去了,我们家被别人家占了。”
母亲惊愕:“怎么,连你的小屋都占了么?那也别愁,别哭,先吃饭。吃完饭带你找他们讲理去!”
郝梅说:“我的小屋倒没占。可出来进去的,那一家大人孩子,都不拿好眼色看我,我不敢和他们住在一起。”
母亲一时也没了主张,不言语了。
王小嵩说:“妈,先让郝梅住咱家吧!”
“这,行倒是行。可……”
郝梅说:“我不嫌挤,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就成。我还愿意帮着干家务活儿。”
母亲走到郝梅跟前,替她擦眼泪:“瞧你说得可怜劲儿的。咱们家也没那么多家务活儿。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委屈,你就住下。”
妹妹说:“妈,小姨住在咱家的时候,不都睡开了么!”
母亲朝炕上望望,又望望王小嵩,似有不便明言的顾忌。
王小嵩说:“妈,徐克家的小偏厦子已经能住人了。我可以到他家去睡,和徐克做伴儿。”
母亲说:“就这么定了,郝梅也能睡得宽松些!”又对郝梅说,“孩子,你就拿这儿当家。一点儿别见外才好。”
郝梅看看王小嵩,点了点头:“嗯……”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三人依次雄赳赳地来到了郝梅家。他们都臂戴红卫兵袖标,胸前别着主席像章。吴振庆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套军服穿,腰间还系着军皮带。他们擂门。
宅内传出气势汹汹的问话:“谁?”
吴振庆也来者不善:“我!”
“你是谁?”
“少啰唆!开门!”
门开了——三人不由分说,往里便闯。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这可是私人住宅,你们知道不知道?”开门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搭着毛巾,下巴和腮帮子全是肥皂沫儿,手里拿着刮胡刀。
吴振庆一只手往腰间一卡:“是你家的私人住宅,还是别人家的私人住宅?”
“这……原先是别人家的……现在……现在是我家的了。”那人有点儿被吴振庆的来势唬住了。
吴振庆问:“哪方面批准的?”
“我们区委一个革命组织。”
“据我所知,你们区委十几个组织呢!谁知道你那个组织究竟是不是革命组织?”
“是,是!肯定是!我们是第一批起来造区委反的。我们那个组织是‘捍江山’战斗队。”
吴振庆微微侧脸问王小嵩:“听说过么?”
王小嵩轻蔑地摇头:“从没听说过。”
吴振庆说:“量你们也不过是一小撮儿!所以我的部下连听说也没听说过。”
那男人说:“你是……”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吴振庆。
徐克厉声喝道:“放肆!要称‘您’。”
那男人被吓得一抖:“三位红卫兵小将别误会。千万别误会,咱们可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
吴振庆傲慢地:“谁跟你是一家人?”
徐克说:“我们是‘鬼见愁’联合行动总指挥部的!鬼、见、愁!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不?”
“明白明白……”
王小嵩说:“他是我们联合总指挥部敢死队的大队长!全市造反派攻占省委大楼的战役中,他立下过汗马功劳!”
吴振庆说:“这幢房子,本来我们敢死队早就看好了,准备以革命的名义征用的。既然你们在不了解情况之下占了,也就占了。但是,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可能就来收复。收复时如果发现哪一件家具损坏了,唯你是问!”
那男人说:“我们一定爱护,一定爱护。”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从郝梅的小房间探出头,不安地窥望。
徐克对他做了个恶相,把他吓哭了——那男人赶紧把他拉走。
电话响了——王小嵩走过去接电话,对吴振庆毕恭毕敬地:“吴大队长,副司令的电话。”
吴振庆接电话:“嗯,是我。这家人家还算识趣儿。我看,就让他先替咱们看守着这幢房子吧。”他一手卡腰,将电话朝那男人一递,“我们副头儿要指示你几句。”
“副头”就是韩德宝,他在学校里打电话。他说:“你老老实实听着,如果胆敢对我的部下稍有不恭,稍有违抗,我五千‘鬼见愁’战士,将对你们那个组织予以毁灭性打击!包括对你本人!我们的革命宗旨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抗者,严剿不怠。”
那个男人连声说:“不敢,不敢!红色恐怖万岁,万岁!”他彻底被威慑住了,放下电话后惴惴地望着吴振庆他们。
吴振庆对徐克指示:“你们该拿什么,就拿什么吧。”
于是徐克和王小嵩走入郝梅的小屋——王小嵩熟悉地从床下拖出一只旧皮箱,两人将有用的没用的,能塞入皮箱的东西,尽量塞进去。
在客厅——吴振庆此时已换了副嘴脸,在做手指游戏,逗那男人怀中的孩子:“老头儿老头儿出来!老头儿老头儿没了,老头儿老头儿又有了……”
那孩子笑了。
吴振庆说:“叔叔并不那么可怕吧?叔叔们今天‘造反有理’是为了你们这一代,以及下一代,将来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么。”又问那男人:“对不?”
“对,对,咱们革命的大方向都是一致的。”
徐克和王小嵩从郝梅的小屋出来了,一个拎着一只看去很重的大皮箱,一个肩上斜背着一个不小的用床单扎成的包裹。
王小嵩还拎着手风琴箱。
那男人问:“你们这是……”
吴振庆说:“我们要对这家的女儿实行监管。遵照毛主席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的教导,这些常用的东西由我们带给她。”
王小嵩说:“我们走后,你要把这个房间封起来;不经我‘鬼见愁’联合行动总指挥部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
“照办,照办……”
三人携带着东西走在路上。
韩德宝率十几人,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
韩德宝刹住车,一脚踩在人行道沿上问:“这么快就办完了?我那个电话起到点儿威慑作用了么?”
吴振庆说:“何止起到了点儿!我在旁边都听到了。你那几句话说的,那真叫……”——没形容词儿,他看王小嵩。
王小嵩张口就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韩德宝得意地笑了:“这不,我还不放心,亲自带人来给你们助威的!”
吴振庆感激地说:“一辈子不忘你的革命正义行动!”
徐克问:“哪儿弄来这么多车辆啊?”
韩德宝说:“向老师们征用的!给郝梅代个好!我忙,还得组织老师们学习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真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巩固政权比夺取政权难得多啊!”他掉转自行车,率众而去。
三个好朋友望着他们,似乎一时又都不无羡慕。
徐克看着吴振庆说:“本来应当咱们掌握政权的。”
吴振庆说:“算了,你没听他说巩固政权比夺取政权还要难么!”
三个好朋友拥挤地躺在徐克家的“偏厦”中,里面有几块用木板临时搭的床。
王小嵩望着门,对徐克说:“你的木匠手艺还真行!”
徐克说:“没有你给我那几块胶合板,这门我也做不成。”
王小嵩说:“不是我妈,我也捡不到那几块胶合板。”
通向里屋的门内,传出了徐母的呻吟声。
徐克赶紧蹦下“床”,顾不上穿鞋就奔入里屋。
徐克问妈:“妈,妈你怎么了?你觉得哪不舒服?”
徐母说:“快……水……心口堵得慌。”
徐克端来水说:“妈,你慢点儿喝,别呛着。妈,等我把小屋彻底收拾好了,给您再盘一面火炕,您就再也不用整天躺在这间见不着阳光的屋里了……我盖那小屋可朝阳啦!我现在就背您到小屋看看?”
一会儿徐克从里屋出来了。
王小嵩说:“徐克真孝顺!”
吴振庆说:“也就是最近吧。他惹他妈生气那些事你都忘了?”
三人重新躺下后,吴振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很久没见到张萌了,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
王小嵩说:“是啊。我们毕竟是‘红五类’。不过家里都穷点儿,政治上比她和郝梅却要乐观得多。”
吴振庆说:“她处境还不如郝梅呢,郝梅还有咱们关心关心。”
徐克说:“你们真多余,张萌根本用不着咱们去关心她!我看她活得挺不错,还和从前一样那么傲气!”
吴振庆:“你怎么知道?”
徐克:“我又见着她一次,和一个男的,手拉着手,慢悠悠地走着,还有说有笑的。”
吴振庆问:“手拉着手?我不信!”
徐克白了他一眼:“那男的,是市红代会的一个头儿。二中高一的。你们还记得那一次红卫兵誓师大会,有个小子带头喊‘踏平伦敦,解放巴黎,占领纽约,光复莫斯科’么?就是那小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张萌也看见了我,把头扬得老高,装没看见。”
吴振庆说:“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张萌她心里对每一个戴红卫兵袖标的人都恨死了——我知道这一点!”
徐克说:“我也没非逼着你相信不可啊!”
王小嵩沉思着:“我看,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吴振庆烦了,说:“咱们说她干什么?说点儿别的。”
徐克说:“是你先提起她的么。”
吴振庆说:“我……我不愿遭她恨。她家被抄那一天,我也围着看来着。她发现了我……其实我不是幸灾乐祸地去看热闹,是想偷偷找个机会,安慰安慰她。”
徐克说:“那你还总对她那么凶!”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不那样对待她,就不知该怎么对待她似的。也许,我对她只能那样吧。”
徐克问:“什么叫只能那样啊!”
“那我对她还能哪样?”
“也可以像小嵩对待郝梅那样嘛!”
吴振庆叹了口气:“她小时候,我妈要是也看过她就好了。”
徐克欠身,研究吴振庆的脸。
“看我干什么?”
“得,我全明白了。”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能明白什么?”
王小嵩说:“这些天,我总想唱歌。”
徐克说:“男愁唱,女愁哭。”
吴振庆说:“唱郝梅总爱唱的那首歌吧!”
王小嵩问:“那首苏联的‘三套车’?”
“别唱。‘老修’的歌有什么好听的!”徐克说。
吴振庆说:“唱!”
王小嵩来了个调和:“我用口哨吹吧!”
于是他吹起了《三套车》。
于是吴振庆和徐克也随着哼了起来。
吴振庆眼角渐渐淌出了眼泪。
几个月后,他们都不得不报名下乡了,包括郝梅,连在学校里掌握了一阵子“政权”的韩德宝也没能侥幸例外。
快走了,三个好朋友和郝梅、韩德宝,分上下两排坐在江堤的台阶上,望着在月光下悠悠流去的松花江水。
徐克忽然站起,欲脱背心。
吴振庆问:“你干什么?”
“两天后就北大荒干活了,再痛痛快快游一次!”
吴振庆严厉制止说:“就你那两下子狗刨,逞什么能?沉底了我都看不清你在哪沉底的,救不了你。坐下!”
徐克倒也听话,乖乖坐下了。
韩德宝说:“早知道都一样对待,我还满腔热忱地掌什么权啊!”
一对情侣的身影从他们面前经过。
他们的头一致转动,随望着……
徐克看着吴振庆问:“是张萌吧?”
韩德宝说:“像她的背影。”
郝梅试探地喊:“张萌!”
苗条的身影站住,扭头朝他们望来——两个身影分开了。
徐克忙说:“挽着她的,就是‘红代会’那个头儿。”
两个身影又往前走去,重新互挽着。
徐克说:“我看她明明是认出了我们。”
韩德宝说:“他们倒他妈的怪有情调的!”
郝梅站起跑下了台阶。
王小嵩叫:“郝梅!”
郝梅追上了两个身影,拦在他们面前。
张萌抬头:“郝梅?”然后对她的伴侣说,“我小学同学,你在前面等我。”
他打量了郝梅一眼,只好独自往前走。
郝梅问:“我叫你,你没听出我的声音?”
“听出了。”
“听出了,却不愿理我?”
“不愿理他们几个。”
“他们怎么了?却愿和那家伙像一对恋人似的?”
张萌说:“不是像。”
郝梅惊道:“你!……在全区的批斗大会上,他用皮带抽过我父亲,也抽过你父亲!”
“但也正是他,打算进行说服工作,早日‘解放’我父亲,并且争取早日将我父亲结合进‘革委会’。”
郝梅说:“可我父亲因为不愿昧着良心揭发你父亲,和我母亲双双被发配到农场改造去了!”
“我父亲过去重用过你父亲,你父亲现在为我父亲受点委屈,你有什么可气愤的?”
郝梅说:“可耻!”
台阶上,王小嵩欲站起来。
吴振庆抓住了他的膀子:“你别去!咱们男生不要介入她们两个女生之间的事!”
张萌说:“我可耻?可是我将继续留在城市。你们光荣,可是你们将在广阔天地里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磨两手老……而且——永远……”
郝梅气得说不出话。
张萌又说:“恕不奉陪!”双手拎了一下裙裾,作了一下“屈膝礼”,扬长而去。
郝梅气得流泪了……
台阶上,徐克猛地站了起来,大喊:“张萌!你勾搭的那小子是我干儿子!”
张萌的伴侣摔开张萌的手臂一往无前地朝徐克们大步走来。
吴振庆站了起来,从容踏下台阶。
徐克、韩德宝、王小嵩都随后踏下台阶。
对方不由得站住了。
吴振庆他们却还在往台阶下走。
张萌见势不妙,跑过来将她的伴侣拽走了。
王小嵩家。三个好朋友加上郝梅各自背着行李捆,拎着网兜、提包什么的,在和大人们告别。王小嵩的母亲、吴振庆的父亲、徐克的父亲,在一起送他们。
郝梅望着王小嵩的母亲说:“大婶,麻烦您想办法,告诉我爸爸妈妈。”
母亲说:“我会的。你放心去吧!……”又对王小嵩说,“要好好照顾小梅,啊?”
王小嵩依恋地看着母亲,默默点头。
吴振庆的母亲说:“你们一定要求分在一块儿,千万别分开,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吴振庆的父亲对吴振庆说:“你给我听着,你最大,你他妈的最有主意,你就是他们大哥。他们哪一个出了差错,或者不学好,你别打算再回来见我!”
吴振庆说:“爸,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徐克对父亲说:“爸,你……给我妈……在我新盖那小屋里盘个火炕吧!她都多少年没见阳光了。”
徐克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徐克父亲也落泪了,情不自禁地搂抱住儿子。
吴振庆说:“爸,你有空儿,帮我徐叔,给他们家那小屋再抹一层墙泥,要不冬天会冷的。”
“这还用你嘱咐嘛!”
家长们久久地目送着儿女们——当父亲的当母亲的,全都流下了眼泪……
经过在火车站几乎像是诀别的告别场面后,火车缓缓开动了。车轮一动,车厢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同学失控的哭声——哭得那般绝望,那般失落。
韩德宝站起朝哭声传来处看了看,坐下后说:“是张萌……”
吴振庆等面面相觑——看来她究竟没有留下来。
火车、汽车、马车……最后是靠着一双双在草甸子中吃力行走的脚,他们终于来到了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