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词那么美 情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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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透过诗词读徐灿:河山变 家国叹

忆此生,江南湿漉漉的青石板,连着小桥流水,却不料一朝竟困于塞北的冰天雪地。

婷婷玉立的江南伊人,袅袅娜娜的桃花枝头,杨柳风不寒,喜鹊叫,彩虹挂长天;叹此身却在北风呼啸中,怀想着江南那斜映进纱窗的一缕夕阳。

河山变故,家国之叹,能不牵着徐灿的思绪?江南的雨,该是细细的织,斜斜的飘。

江南女子徐灿,轻愁涟涟。花开花谢,逝者已消沉,觅不到春花秋月,只有往事成霜说寂寞。

夜阑珊,花枝瘦,正是愁时候。人生如梦,梦易醒,青春与爱恋共成风,虚空,虚空!怕见落红,怕听江南旧时曲,怕对归来楼前月。

镜里容颜哪有从前桃靥,几许苍茫,几分酸楚,缱绻多情,终被虚设。新凉透彻,小楼里,一枕愁无歇。奈良辰美景,独被泪分折。屈指经年,最怕韵里诗间,雨打风吹,一番惘落纠结。

徐灿(约1618-1698),字湘苹,又字明深、明霞,号深明,晚号紫?(“竹”头下“言”,音yán),江南吴县(今苏州市西南)人。明末清初女词人、诗人、书画家,为“蕉园五子”之一。光禄丞徐子懋的次女,弘文院大学士海宁陈之遴的继妻。从夫宦游,封一品夫人。工诗,尤长于词学。她的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兴亡之感。其《拙政园诗余》以小令、中调、长调划分为上、中、下三卷,其中虽多有传统春恨秋愁及思夫怀远之作,但因逢国破家亡,故多伤世感事之语,又寓沧桑之感,寄冰雪之思。其词极受时人推重,陈维崧云其“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秀,一人而已”;陈廷焯亦称之“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明末叶小鸾,较胜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又善属文,精书画,所画仕女设色淡雅,笔法古秀,工净有度,得北宋人法,晚年善画水墨观音,间作花草。著有《拙政园诗馀》三卷,诗集《拙政园诗集》二卷,凡诗二百四十六首,今皆存。徐灿晚年皈依佛门,扫除文字,不复作诗为词,这位集才情、气节与卓识于一身的一代词人,彻底勘破世情,于暮鼓晨钟、青灯古卷中,度过了寂寞的余生。

当年娇小日

草长莺飞,词里的江南,半随流水,半嫁东风。平平仄仄的句子,穿透午夜的清寒,袅娜成蝶。好景依依。更声捣碎闲潭落花,一片片,一夜夜,碾过生命的刹那芳华。

徐灿儿时住在苏州城外支硎山下的一座山庄里,其父徐子懋经史皆通,故而徐灿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据《拜经楼丛书》本《拙政园诗集》卷首所收其侄陈元龙撰写的《家传》云,她“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为徐子懋“所钟爱”。徐灿家学渊源,其祖姑徐媛为一代才女,其父为光禄丞经史皆通,故而徐灿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其童年、青年的欢愉生活是令人神往的。在《拙政园诗馀》中,徐灿时有追忆、怀念这段生活的篇什,比如,分别题作“姑苏午日,次素庵韵”及“丙戌立春,是日除夕”的两首《满庭芳》词中所写“难回想、彩丝艾虎,少小事微茫”及“当年娇小日,屠苏争饮,肯让他人;紫钗花胜子,镜里宜春”诸句,都以深情的笔触忆念少小时的节日乐事。在《拙政园诗集》中,徐灿追怀当年所居山庄景物及游赏胜事之作尤多,如《有感》诗所写“少小幽栖近虎丘,春车秋棹每夷犹”。及《秋感八首》之六所写“几曲栏塘水乱流,幽栖曾傍百花洲;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这正是徐灿一生中难忘的美好岁月。又如《初夏怀旧》诗云:

金阊西去旧山庄,初夏浓阴覆画堂。

和露摘来朱李脆,拔云寻得紫芝香。

竹屏曲转通花径,莲沼斜回接柳塘。

长忆撷花诸女伴,共摇纨扇小窗凉。

徐灿另一首《怀灵岩》诗云:

支硎山畔是侬家,佛刹灵岩路不赊。

尚有琴台萦藓石,几看宝井放桃花。

留仙洞迥云长护,采药人回月半斜。

共说吴宫遗履在,夜深依约度香车。

一方面,徐灿家在多峰岩泉石之胜的支硎山畔,如此秀美的景色,足以赏心悦目,净化性灵;另一方面,徐灿的家庭是一个文学世家,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闺集“香奁”中称其祖姑徐媛(字小淑)“多读书,好吟咏,与寒山陆卿子唱和,吴中士大夫望风附影,交口而誉之……称吴门二大家”,吴骞在《拜经楼诗话》卷四中则谓徐媛“所著《络纬吟》盛称于时”,“以绮丽胜”。可以说,自然环境的陶冶,加上家学的沾濡,提供了孕育这一代才人的优越条件和重要因素。

于是,她爱这纸上的万里江山,也爱这一世的滚滚红尘。那时的她,有多少美好的憧憬和期待,少女的梦都是灿烂的。夜幕欲上时,怎管夕阳它余辉瑟瑟不舍去,便欲问雁儿要飞到哪里去。

清照之后又一人

有清一代,女性文学树枝叶繁茂,风姿摇曳,呈现了空前繁盛的态势。胡文楷在《历代妇女著作考》中收录了历代有诗词成集的妇女共四千二百余人,题材上突破了惯常的春恨秋愁,融入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从社会边缘人的角度解析自然、社会以及人类命运,这就使得原本单薄孱弱的女性文学染上了理性思辨的色彩,从而显得格外丰富和凝重;诗歌的艺术风格也显示出绚丽多姿的面目,颠覆了男性抒写女性生活的“伪闺音”,以清新明丽的笔触,细腻缠绵的感受,抒发着自己对生活的感悟。明末清初的女词人徐灿,就是其中一枝最芬芳的奇葩。徐灿在兴亡衰替中捕捉空茫与幻灭感,一扫女性词的纤巧逼仄,从宽度与深度上拓宽词境,词作深沉韵厚,被陈廷焯推为本朝第一,李清照之后又一人。加以徐灿后来所经历、感受的易代之悲、身世之痛,其部分作品就更具有特别值得称道的、男性词人也少有的深沉的沧桑感和悲咽跌宕的唱叹之音。

文学有其时代性、地域性,在一个特定时代中、特定地域内,往往形成一个有时代和地域印记的作家群体。明末清初,江南文风极盛,妇女文学也随之兴起,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女性作家群,而姑苏一带隐然为此作家群的中心。在苏州,大致同时、更为吴人所艳称者推沈宜修(字宛君)。其家极一门之盛,除三个女儿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外,与之有亲属关系者尚有李玉照、沈宪英、沈华鬘、沈智瑶、张倩倩等多人,俱工文学,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所述:“宛君与三女相与题花赋草,镂月裁云。中庭之咏,不逊谢家;娇女之篇,有逾左氏。于是诸姑伯姊,后先娣姒,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弃组妊而工子墨。松陵之上,汾湖之滨,闺房之秀代兴,彤管之诒交作矣。”作为南宋以来唯一能与李清照一争高下的女性词人,徐灿正是在这一妇女文学勃起又是词的中兴时代、在这一得天独厚的地域文化氛围中脱颖而出的。徐灿所作诗词颇丰,诗多于词,但艺术成就远不如词,这点陈之遴在《拙政园诗余》序中提及:“湘苹所为诗及长短句,多清新可颂——长短句愈于诗”。在姑苏城内这个女性作家群体中,徐灿常与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钱云仪相唱和,结蕉园诗社,称“蕉园五子”。这时的徐灿,有陈之遴的爱情,有“蕉园五子”的友情,还有周围浓浓的亲情,幸福让她笔下流露出来的情感,都是美好的赞颂。

嫁为继室

徐灿于崇祯初年嫁给了陈之遴,陈之遴在明末清初为知名诗人。陈之遴出身于浙东的名门望族。在政治上,他早年就与钱谦益、陈名夏等结识,经常参加东林党和复社的活动。和他一起的钱谦益也是著名的文人,曾经是明代文坛的领军人物,陈之遴常和他一起相唱和。

陈之遴为海宁人,其家在海宁堪称望族。朱尔迈在《搏桑阁集·李夫人竹笑轩续集序》中云:“吾邑僻处海滨,文章甲第相望,不名一家。自数十年来,推最盛者:曰陈氏,曰葛氏。”“陈氏”,即指陈之遴家。陈元龙所撰《家传》称,徐灿“既结缡,事舅中丞公、姑吴夫人至孝”。这说明她曾在陈家与陈之遴的父母共同生活地一段时期,但其诗词中却没有在海宁生活的记述。查陈之遴诗集中有《西湖杂诗》三十二首;从第一首开端“家住西湖滨,长戏西湖里”两句看,似乎他们家曾卜居杭州西湖畔。而徐灿的诗词中也时有咏西湖之作,特别其晚年所作回顾一生经历的《秋感八首》中有一首排在忆苏州诗后的专写杭州的诗,可能她嫁至陈家后,曾在杭州居住。

徐灿虽然才高出众,却是嫁为继室。关于徐灿许配陈之遴为继室的事,《家传》只是这样写道:“素庵公原配沈夫人早世,请继室于徐。时素庵公举孝廉三年矣。”“孝廉”是举人的别称。

那么徐灿是什么时候成为陈之遴的继室呢?陈之遴考中举人后,曾于明思宗崇祯元年戊辰(1628年)、崇祯四年辛未(1631年)、崇祯七年甲戌(1634年)先后三次应进士试,均未考中,陈之遴诗集中有《戊辰下第作》、《辛耒下第作》、《甲戌下第作》三诗可证此事。当然陈之遴最后还是考上了,他高中第一甲第二名进士在明崇祯十年丁丑(1637年)。

当时,惊喜交集的徐灿有题作“丁丑春贺素庵及第,时中丞公抚蓟奏捷,先太翁举万历进士亦丁丑也”的《满庭芳》词,向陈之遴祝贺高中之喜,这必是她与陈之遴成婚后所写,那么陈之遴“请继室于徐”的时间大致可定在崇祯初年。至于词题中所说“中丞公”,则是指陈之遴的父亲陈祖苞,陈祖苞当时以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治所在今北京市)。徐灿的出生年岁,今已不详;姑定其出阁时为二十岁,从明崇祯元年(1628年)上推二十年,则其生年或在明神宗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前后。

归岫好 莫矜霖雨出人间

本来,婚后生活的最初是很如意的,枕畔香雾氤氲,兰花指慢挑好韶光。

陈之遴是当时著名的才子,徐灿是当时著名的才女,两个人在文学上有着许多的共同语言。正是由于他们在文学上志气相投,互相吸引,才为夫妻感情奠定了思想基础,在两人的诗、词中常常可见唱和之作。

他们墨上传香,樽前把酒,不负风和月。他们有大块文章,细漪醇醪,仄平煽举,良辰豪设。放夜吟哦,练辉如雪,待缱绻同歇,重系罗结。轻依在窗下,淡淡衫儿薄薄罗。谁绾双丝结,颦黛微开?新歌几叠,宫商处、尽说诗心彻。百斗流觞,只须沉醉,忘了人间事,把玉宇清霄,蜡纸金泥,写到真切。

婚后不久,因陈之遴于崇祯十年进士及第,这预示着陈之遴的前程一片锦绣。但是好景不长,陈之遴被崇祯皇帝斥为“永不叙用”,夫妇二人被迫回到了海宁。这次打击使徐灿对宦途险恶产生了寒意,她原本平和、明朗、安宁、自适的心态决定了她必然会对宦途险恶产生了畏惧与厌倦。

徐灿《拙政园诗集》七言律体中有一首《答素庵西湖有寄》,编排在《甲申七月有怀亡儿妇》诗前,应写于崇祯末年,还是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自称“以世难去国,绝意仕进”之时。诗是劝陈之遴莫再作出山之想,中有“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同老鹿门山”,“寄语湖云归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间”诸语。但陈之遴并非真能“绝意仕进”之人,他寒窗苦读了多年,经历了多次失败,才让自己的梦想迈出第一步,但是还没有走多远,就被命运无情地击打回了原地,他岂能甘心?而这也使得他于明亡后出仕新朝。

陈之遴为中丞之子,有才干并且有野心,当他于清顺治二年(1645年)迎降清廷之后,机智敏练的他,以词臣蹿居政地,出仕新朝。

由于受到多尔衮的重视,陈之遴堪称平步青云,在数年之内,官职一升再升。顺治八年,官至礼部尚书;顺治九年,授弘文院大学士,调户部尚书。这一时期,陈之遴恩宠备极,宦途显贵,春风得意。而此时的徐灿,眉弯那一缕轻愁,映在水边缓缓流动中,像一个不老的梦。她听梧桐细雨,轻轻净净地滴落。无眠中,独自数着生命酸楚的跫音。

英雄泪血 断垣悲咽

如果联系陈之遴的父亲陈祖苞在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自杀于狱中、他也无辜受到连累这件事而论,陈之遴降清或有如《李陵答苏武书》中所云“陵虽孤恩,汉亦负德”的复杂心理,而对心怀故国、又与陈之遴伉俪情深的徐灿来说,她的心情是更复杂的。

徐灿一生,可谓坎坷,由明入清,经历了天崩地坼、时代鼎革之变迁,又随着丈夫的宦海沉浮而经历了人情的冷暖,饱尝了生活的酸辛。当清兵大举南下,攻击南明政权,江南一带惨遭蹂躏。陈之遴在海宁的老家,和徐灿在姑苏的旧宅,都在战争中受到了或大或小的损毁。在国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时,徐灿非常地痛心,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她对民族和国家抱有强烈的坚贞之情。对于丈夫出仕清廷,徐灿始终抱着难言的苦痛,清朝入关之后,因为是少数民族的统治,明清之际很多的文人崇尚誓不仕清的气节,出仕清朝,被当时很多的文人所鄙视和不齿,受到唾骂。因此,对丈夫降清,深明大家闺秀之礼而又富有民族节气的她既不能与丈夫直面抗争,又不能认同丈夫的做法,所以她内心是非常矛盾与寂寞的。一方面传统的妇德和对丈夫的挚爱使她不能又不忍与陈之遴激动冲突,另一方面儒家重气节的精神和爱国的情怀又使她对丈夫的作为深感遗憾,所以她的心情是矛盾而抑郁的。虽然陈之遴春风得意,徐灿的内心却特别煎熬,丝毫没有感到快乐,并且这个问题始终使徐灿在感情和生活上深深陷入矛盾和痛苦之中。

徐灿词作风格特色的形成主要是在这一时期。某一个黄昏,她拈了香的手指穿过鬓边的青丝。一如斑驳错落的宋词。在轮回里,潮湿而漫长。

陈之遴虽然青云直上,但一直受人弹劾,处于岌岌可危之境,卓有见识、对政治风云有着清醒认识的徐灿,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她曾经委婉地劝说陈之遴退隐山林,仿效隐居苏州天平山的才女徐淑及其丈夫范允临,但终究未果。于是,徐灿心头纠缠着亡国之痛、思乡之愁以及对丈夫的失节之愧和对丈夫前途的忧虑,真个是千愁百虑,纷至沓来。正如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对其所作的评述:“双飞翼,悔杀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

徐灿也多次在词中流露了自己的隐痛。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襌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清风侧蝶。

水晶帘卷,恰好梳头。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便把红襍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燕新翼,误到瀛州。

——《风流子·同素庵感旧》

万千心事,托与盈盈月。共谁倾诉,不负佳时节。算蟒带朝衣,不过飘蓬类转,尽负柳枝南折。至于辜负景致,都成虚设,误佳人宫商,翻作愁结。徐灿之词意深,欲以王谢荣衰的前朝往事惊醒当局之人,一“悔”一“误”,道出自陈之遴仕清以来激荡在徐灿内心无以言说的悔恨和难堪。虽身为闺中弱女子,徐灿却有着明末清初爱国文人守气节重操守的冰霜之气、松柏之志,可谓深明大义、见识卓越,为清初名媛之典范。昔时的闺秀词人,多半如王鹏运所说:“生长闺闱,内言不出,登临游观唱酬啸吟之乐,以发抒其才藻。”徐灿的生活虽然也局限于深闺,但她一天也没有远离过政治的旋涡。明王朝的覆灭、清廷对抗清义士的残酷镇压、丈夫仕途的大起大落,都让她间接地感受到了时代风云的变幻无常,在她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因而她的词中除了闺愁怀远之作,也有许多篇幅抒写时代的沧桑、山河的破碎和对故乡的思念,这是徐灿词最具光彩的部分,也是她特立于闺秀词人之上,受到时人称颂的重要原因。其中《踏莎行·初春》一词最为著名,写于明亡之际,寄托着女词人沉痛的亡国哀思: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迭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明清交迭之时,士人的品格与气节受到了严峻的考验,有的人视死如归、气贯长虹,他们或战死沙场,或自沉于水,或绝食而亡,或隐逸草野,布衣终老;有的人则经不起清廷的威胁和利诱,纷纷剃发变服,成为新贵。徐灿耳濡目染,深受儒家重人格的思想熏陶和明耻守节之时代精神的影响,有着一颗充满忧患的爱国之心,其人格和气节,绝对不是那个功利心极重、媚事清廷的陈之遴所能比。“夕阳一片江流去”,是徐灿怀着无限眷恋和凄婉为故国唱出的挽歌,难怪谭献在评论这首词时感慨道:“兴亡之感,相国愧之”。

经历过这样的沧桑巨变,徐灿常常流露出世事难料、人生如寄的感慨,她在《永遇乐·舟中感旧》中喟叹: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销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垣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这首词将个人的身世之感与国家的兴亡之感,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显得十分深沉蕴藉,顿挫峭折,沉郁苍凉。谭献在《箧中词》五中也说其“外似悲壮,中实悲咽,欲言未言”。“往事何堪说”,显示出词人心中有无限情意徘徊未出。“世事流云,人生飞絮”,百般思绪互相激发,使徐灿哀怨不已,“春景多别”,感觉不到春光之美。徐灿在词的表达上并没有让思绪一泄而出,而是形成了其词气的“幽咽”之美。

这首收录于《拙政园诗馀》中的《永遇乐·舟中感旧》词,应当也是写于带着子女进京与丈夫团聚的旅途中。

此作万端感慨,无限凄怆,正如谭献在《箧中词》卷五中所评:“外似悲壮,中实悲咽,欲言末言。”徐灿此次北上,距崇祯年间的北京之行约已十年,故地重临,抚今思昔,其所牵动的旧恨新愁是纷至沓来、匪言可罄的。词的起调三句,寄情于景,慨叹别来桃花无恙,燕子依然,景犹是景,物犹是物,处处都勾起回忆和思量。接着,以“前度”两句由写景转入写人事。“前度刘郎”句与起句“无恙桃花”紧相绾合,化用刘禹锡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及“前度刘郎今又来”句意,感叹人事已改,今已非昔。“重来江令”句与“依然燕子”句暗相钩连,分别用刘禹锡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及“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惟见秦淮碧”句意,借南朝兴废的历史寄寓对明室倾覆的哀悼。作为一首感旧词,这里用刘禹锡及江总典,以见人是“前度”,地是“重来”,而其所感之“旧”,既是个人的悲欢,也是国家的兴亡。下面“往事何堪说”一句中的“往事”,正是这身世之感与亡国之痛交织在一起的往事。上片词的后半则进一步表达对明亡的悲恨。“逝水残阳”一句,以景寓情,其意境与前《踏莎行》词“夕阳一片江流去”句相似。“龙归剑杳”句,用张华、雷焕因斗牛间常有紫气,于丰城掘得双剑,两人卒后,双剑合归延平津,化为双龙蟠萦水中的传说,是以神剑之化去像喻非凡人物之已离人间,连下“多少英雄泪血”句,则是对易代之际无数志业未酬、以身殉国的抗清英烈深致哀悼。歇拍“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两句,与前《满江红》词中“满眼河山牵旧恨”句相似,明白点出;其恨是河山今已变色的千古之恨。“豪华”云云,暗用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词中“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句意,以“一瞬”两字慨叹从北京城破、思宗自缢到南京陷落、南明倾覆,在时间上竟如此迅速。词的下片更扩展词笔来写此亡国之恨。换头三句中的“白玉楼前,黄金台畔”,用天帝成白玉楼,召李贺为记及燕昭王筑台,置千金其上延揽贤士的传说,“夜夜只留明月”句则化实为虚,以楼前台畔、明月空照的凄凉之景暗示易代后人才之凋零殆尽。后面“休笑”三句,则以富有喻示性的垂杨金尽、秋李消歇的意象,慨叹战乱之馀,一切扫地以尽;这也就是宋亡于元之际,徐君宝妻在一首《满庭芳》词中所痛惜的“典章文物,扫地都休”。这种种恨事实无可消除,因而在词的将近终篇处归结为“世事”三句,以“流云”来比喻世事之变幻无常,以“飞絮”来比喻人生之漂泊无定,而此由世事变幻带来的国族之痛、由此人生漂泊带来的身家之恨,则只有付诸哀猿的啼声之中。最后“西山”两句,融我于物,以景结情。句中的“西山”,看来就是前引陈之遴《拙政园诗馀序》所记,其夫妻在崇祯年间寓居北京城西隅时常望见的“云物朝夕殊态”的西山。而今,舟行将抵北京,重来的词人又遥遥望见了这成为个人悲欢、历史兴亡见证者的一带群山,只觉山亦有情,似也经受不了这么沉重的人间苦痛而“愁容渗黛”,“共人凄切”。陈廷焯选此作入《词则·放歌集》,称其“全章精炼。运用成典,有唱叹之神,无堆垛之迹”。也是从这个作品里,固可见拙政园词之善于以景载情,善于以空灵的意象运化厚重的词思。其富有“唱叹之神”者在此,其展现词之特美者亦在此。

梦到乡关惊鶗鴂

徐灿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家教育,她的父亲徐子懋称徐灿“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可见徐灿知识渊博,通读四书五经,从而积淀了深厚的儒家道德传统,“识大体”便说明了她深谙作为一个封建的大家闺秀所应遵守的道德规范,自觉而自律。

儒家鼓励积极入世,所以徐灿在陈之遴于崇祯十年进士及第对丈夫是极为支持与赞赏的,她还作了《满庭芳·丁丑贺素庵及第》来表示她的衷心祝贺。

儒家以仁政治天下,而忠恕之道在儒家思想中也是相当重要的概念。“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所谓忠,即心无二心,意无二意的意思。徐灿的忠君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明亡后,对于自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徐灿来说,丈夫降清意味着不忠,已失气节。但是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封建大家闺秀,徐灿不可能不守妇道,像柳如是那样逼丈夫自尽以求忠于前朝。这种矛盾的心境致使徐灿有苦却又不敢直言,因此,徐灿的作品时时表现出欲言又止的语句。

乱后国家,意中愁绪真难说。春将去、冰台初长,绮钱重叠。炉烬水沉犹倦起,小窗依约云和月。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

离别泪,盈盈血。流不尽,波添咽。见鸿归阵阵,几增凄切。翠黛每从青镜减,黄金时向床头缺。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

——《满江红·有感》

这首词写于陈之遴降清别家后,从词中可以看出,陈之遴出仕新朝,徐灿是不愿意随丈夫上京的。词作主要表达的是对丈夫的愁怨,最后一句“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含蓄地表达了对丈夫的责怪。鶗鴂即杜鹃鸟,相传为蜀帝杜宇的魂魄所化,常常在夜里啼鸣,声音凄切,词人借此抒发自己的悲苦哀怨之情。

异乡的天空下,栽满不同形状的云朵。每一朵都因心事重重,而饱含泪水。就如同乱世中,每一座庭院,都因漂泊的帆影,而明亮忧戚。如此夜晚,她眼里的三千秋水与万千心事重叠交缠。是的,那些如烟的往事,只是逝水间一抹感伤的涟漪。

但是,生活在当时的社会、当时的家庭中,徐灿于陈之遴在清廷任职后不久,也不能不携子女去北京与之团聚。《拙政园诗馀》中有一首题作《将至京寄素庵》的《满江红》词,看来就是此行途中所写。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怜薄。鸿去尽,书难托。叹征途憔悴,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料残更、无语把青编,愁孤酌。

——徐灿《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

这首词写于陈之遴出仕新朝后徐灿携儿女北上京城与丈夫团聚的途中,词中描写了旅途之愁苦,并杂以家国之恨。上片写旅愁,说是旅愁,其实是写河山旧恨。虽然即将与丈夫团聚,但徐灿心中却无喜悦之情,她根本不想来到这个已为清人占据的京城,恨不得把船藏起来。想起当年与丈夫中流泛舟时,有笙箫相伴,而今却只有词人孑然一身,怎么不让人生出凄凉之感呢?下片抒情,词人很想给丈夫捎书一封,倾诉一下自己的凄苦,只可惜无鸿可托,只有默默无语,独自忍受那难言的旅愁。而徐灿独自咀嚼的岂止是旅愁,兴亡旧恨更是她所受的折磨与煎熬。

在夫妻即将重逢之际,本应满怀欣喜,如陈之遴的《西江月·湘苹将至》词所写:

梦里君来千遍,这回真个君来。羊肠虎吻几惊猜。且喜馀生犹在。

旧卷灯前同展,新词花底争裁。同心长结莫轻开。从此愿为罗带。

而徐灿的感情却与此迥然异趣。她只感到东风恶,旅愁重,河山牵恨,今已非昨,其“茫茫何处藏舟壑”句与前《踏莎行·初春》词中“故国茫茫,扁舟何许”两句相似,所表达的也是国亡家破、容身无地之感。

悲壮凄咽 欲言未言

令徐灿伤感的是,陈之遴并不为降清而感到羞耻,夫妻两人的政治分歧越来越大,但是徐灿严守妻道顺从的儒家道德规范,未曾与丈夫正面冲突,只是作诗词抒发自己的国愁家恨而已。而很多时候,作为一个封建妇女她不能放开言辞,导致她的作品呈现出“幽咽境深”的艺术风格。

由于身经改朝换代,徐灿词中苍凉的兴亡之感是很浓重的,这为女性词的意境作出了极大的开拓。其忧生患世的情感,表现在她深隐幽咽的词韵中。所谓“幽咽”,即欲言又止,欲言未言的意思。在江山易主的历史变革中,作为一个敏感的知识女性,徐灿感受到了时代的寒意。几经起落的人生境遇,国恨与家愁的叠加,使她不能也不敢放开言辞,其词作则呈现出“幽咽”的特点。

徐灿词的独到之处,不仅因其词作意蕴深沉弥厚,最重要的是在于其美感效果上的“幽咽”色彩,成就了旷世的忧生患世之音。

翠帐春寒,玉墀雨细,病怀如许。永昼愔愔,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幸杨花,多情燕子,时向琐窗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几番红雨。

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

——《永遇乐·病中》

这首抒发低徊的伤春怨别之情的长调,将意蕴美感结合得恰如其分。可是,词的内涵又不仅仅是伤怨,还透露出徐灿素有的理想与期待落空的悲苦。“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词人欲说还休,在结尾处又收为伤春幽怨。幽弦折叠,回肠处,听得莺声彻,几许正缠绵。泪眼红痕,绮梦销魂,瘦损蛮腰,薄凉罗袂,伤感千千阙,谁慰心结?

黍离之悲是徐灿一直深藏于心的伤痛,一经触动,便椎心泣血,“往事何堪说”,是她欲说还休的遗憾和悲凉,明王朝已成逝水残阳,抗清义士的丹心碧血也空自抛洒,只留下千古遗恨。物是人非而江山依旧,徐灿忍不住唏嘘感慨,发出“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垣悲咽”的苍凉之声。亡国之恨和人生如梦的感慨交织在一起,令徐灿心中充满无限怅恨。《满江红》和《永遇乐》的词牌常用于表现豪放激越的情感,徐灿一向温柔敦厚、词风醇雅,如此悲慨激烈之声实属少见,严迪昌曾说“徐灿运笔阔大处不逊男子”,此为胸中郁气堆积日久,不能不发之故。但却不是江河飞瀑,一泻千里,往往中途受阻,激溅起巨大的浪花之后又回旋成涡流,即谭献所谓“外似悲壮,中实凄咽,欲言未言”。

梦里江声和泪咽 何不向故园流

从《拙政园诗余》中大量的闺怨和怀远词中可以窥见徐灿传统才女式的多愁善感,如果生活在承平年代,徐灿词也许会按照闺怨相思的方向一路走去,最多再加上乡关之思。如果是这样,她的词很可能湮没在众多的闺媛之作中。然而改朝换代的雷霆和生活中的种种巨变,将徐灿从深宅大院中颠簸而出,推到了政治的风口浪尖上,虽然这些苦难就她的个体生命而言是一个大悲剧,但却由此成就了徐词,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让其从传统闺媛词作中脱颖而出,具有了不朽的光彩,即“赋到沧桑词便工”。

徐灿抵达北京后,还写了一首可视为上面这首《永遇乐·舟中感旧》词续篇的《风流子·同素庵感旧》词: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巳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栏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从此词下片所表达的重来之悲、今昔之感以及所写景物、所用词语如“桃花”、“燕子”、“西山”、“前度”看,它与《永遇乐》词分明是前后连属、彼此呼应的。此词上、下片的感情色彩形成强烈的对比。上片词回想往事,即前述徐灿、陈之遴夫妻于明崇祯十至十二年(1637-1639年)在北京过的那一段如诗似画的生活。这段生活在记忆中还“只如昨日事”,而“早巳十经秋”了。如果从崇祯十年下推十载,则徐灿此次重返北京之年大约为清顺治三年(1646年)或清顺治四年(1647年),即陈之遴降清的一或两年后。这十年是饱经忧患、历尽沧桑的十年,其崇祯年间所居旧宅已毁,如《拙政园诗馀序》所述:“曩西城书室亭榭,苍然平楚,合欢树已供刍荛。”此词上片,除起调两句外,从“向洗墨池边”起的十句词所写,其实已成一场春梦,而“回头想”来,情景仍历历在目,如此美好,是此生难以忘怀的。下片词则从旧梦回到现实,从当年回到当前,而词情也为之一变。前面《永遇乐》词的结拍已写到那十年前朝夕望见的西山而感慨系之;此词换头“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栏怕举双眸”两句又写到了它。十年一瞬,山犹此山。其所以从欣赏其“云物朝夕殊态”,变为只觉其“愁容惨黛”,进而“怕举双眸”,只因它所引发的是“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的易代之悲。而人间已改,谁知此意?知我意者也惟有西山而已。下面“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两句,以翻进一层的写法表达其难以排解的痛苦。萱是忘忧之草,酒是解忧之物;这里却说即令用萱草酿酒,不但不能忘忧、解忧,反而只会牵动忧愁,足见其愁之重、忧之深。紧承此两句的“谢前度桃花”四句,则与前《永遇乐》词开端“无恙桃花”六句意脉相通,是其词意的延续和深化。在徐灿心目中,这桃花是刘禹锡玄都观诗中的“前度”之花,这燕子是刘禹锡乌衣巷诗中的“旧时”之燕,只会引起人的重来之恨、故国之思。其所表达的愿那有“前度”印记的花“休开碧沼”、愿那有“旧时’’标志的燕“莫过朱楼”的心情,是极其沉痛的。结拍的“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两句,则道出了徐灿的终身憾恨。

似此憾恨之情也表露在徐灿重到北京后所写的另一些篇什中。

玉笛送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

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何不向,故园流?

——《唐多令·感怀》

此词也似为徐灿抵北京不久所作,时南方各地,战火未熄,故有“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之语。“问五湖、那有扁舟”句,则可与前举《答素庵西湖有寄》诗中“寄语湖云归岫好”及《踏莎行·初春》词中“故国茫茫,扁舟何许”诸句合参,明亡后,徐灿在诗词中固常表露希望与陈之遴偕隐江湖的心愿。

既是随阳,何不向、东吴西越?也只在、黄尘燕市,共人凄切。几字吹残风雨夜,一声叫落关山月。正瑶琴、弹到望江南,冰弦歇。

悲还喜,工还拙?廿载事,心间叠。却从头唤起,满前罗列。凤沼鱼矶何处是?荷衣玉佩凭谁决?且徐飞、莫便没高云,明春别。

——《满江红·闻雁》

词中所云堆叠于心间的“廿载事”,当指徐灿与陈之遴成婚以来的悲欢离合之事。按推测徐、陈结缡在崇祯初年,如从崇祯元年下推廿载,则此词大约写于清顺治五年(1648年)前后。上片“何不向、东吴西越”句及下片“凤沼鱼矶何处是,荷衣玉佩凭谁决”两句实为针对陈之遴的出处而发的问语。结拍“且徐飞、莫便没高云”句更是在陈之遴方青云直上之际及时提出的语婉心长的规劝;这一句与前《风流子》词中“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两句,托喻相似,词意相同,其不愿陈出仕新朝的心情固常常表露于词语之中。

晚清一代词宗朱孝臧有题清代名家词集的《望江南》二十四首,其最后一首写徐灿云:“双飞翼,悔煞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词的开头两句用徐灿《风流子》词的结拍两句,正因从这两句最能看到她在陈之遴仕清后的伤心怀抱。这是其词心中痛苦的情结,也是其品性中可贵的情操。朱词末句“肠断塞垣秋”,指她随陈之遴长期流放在塞外而言,但这是清顺治十五年(1648年)后—的事。她写《风流子》词、表露其“悔煞到瀛洲”的心情时,正是陈之遴在清廷的官职连连擢升、成为新贵之时。其悔,绝非因随陈之遴流放、“肠断塞垣”而悔,而是为与陈之遴同享不应享的富贵而悔。此其词心之难及处,也是其品性之难及处。

几日愁风和恨雨

几日愁风和恨雨。乡梦教留住。花外燕双飞,等得它来,诉与伤心语。

碧云有路须归去,青鸟书无据。残月又模糊,空照人愁,没个分明处。

——《醉花阴·风雨》

徐灿这首词写的是在春日风雨中思念家乡的情感。词的一开头便点题:“几日愁风和恨雨”,风曰“愁风”,引发人愁怨的风;雨曰“恨雨”,让人怨恨的雨。一连几日的风雨让徐灿产生怨恨之情,那是由于风雨引起了徐灿思念家乡的情怀“乡梦教留住”。梦回家乡,流连忘返;但梦醒以后的现实与梦中的情景,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花外燕双飞,等得它来,诉与伤心语”。春花外紫燕双双飞翔,徐灿呼唤燕子回到梁上来,好跟它吐诉内心的忧伤。下片则从跟前的风雨愁怨联想开去:“碧云有路须归去,青鸟书无据”。漂泊天涯,虽道路遥遥而终须归去,然而青鸟传书,无所依凭;归路迢迢,而归期杳杳,则让人格外悲伤。结尾处宕开一笔,写“残月又模糊,空照人愁,没个分明处”。一钩残月,晦暗不明,模糊不清。没有明亮之处。这里以景结情,景是残景,情是苦情,情景互相生发,既以不足之情结束全词,又最后深化了词的意境。

徐灿词无论在境界和意蕴上均为女中楚翘,对此人们多有肯定,周铭云:“湘苹夫人善属文,兼精书画,诗余乃得北宋风格,绝去纤佻之习”;徐乃昌云:“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不独为本朝第一”;谭莹云:“起居八座也伶俜,出塞能还绣佛灵;文似易安人道韫,教谁不服到心形”;陈之遴亦在《拙政园诗余》序中提到:“香长短句,得温柔敦厚之意,佳者追送诸家,次亦楚楚无近人”。

乡关之思、亡国之痛、丈夫的折节之恨,都不宜明言,这就形成了徐灿词意蕴的哽咽深隐、委婉曲折的风调,陈之遴所谓“语多凄婉之调,所遇然也”。徐词极少遵循上阕写景,下阕言情的规律,景语与情语的界限模糊,交迭在一起,构成回环往复的特点,令人极难把握其情绪的脉络,又加上意象的复杂和叠加,层层推进、回旋曲折,因此内涵丰富隐曲、极富张力。徐灿为词,擅于将情绪忽而向上扬起,忽而打入深谷,造成起伏跌宕、深恨化为悲咽的情势;又巧将家国之恨悄悄糅入景物描写和人生的感慨之中,词的意蕴更显凝重幽深。有时她的家国之思隐藏在怀古的外衣之下: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霄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

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顺治初年,徐灿途经金陵、扬州一带,看到山河破碎,物是人非,不禁感慨万端。上阕描述战火过后扬州城萧索破残的景象,下阕指责南明小朝廷“戈船千里”,却“降帆一片”的腐败无能。徐灿能够在一片盲目的忠君爱国声中反思历史,深究明朝覆灭的内因,识见非一般男子所有,她隐晦地将亡国的深怨大哀,镶嵌在吊古感怀的框架之中,这正显示了徐灿幽怨感伤、深藏不露的词风。

婉约美:意缠绵而语沉郁

徐灿词落落大方,典雅深秀,“不为纤佻小词”,绝少传统女性诗人聪明为诗的“小慧”和纤巧妩媚的小儿女态,亦不是男性诗人阅历丰富、技巧娴熟的“严妆”之作,而是朴实无华,自然天成,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意蕴深含弥满的“神秀”之美,《拜经楼诗话》所谓“尽洗铅华,独标清韵”。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及词“秀”的区别:“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秀”,美也,句秀、骨秀都是美的一种表现形式,但温词之“秀”在于遣词造句的华美,流于表面;韦庄之词“秀”在“瘦骨清相”的清淡美,不够深含丰富;李后主之词则“秀”在浑然一体,老子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徐灿词无论从内蕴的深隐、词境的浑成、气格的纯雅都与李煜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都有着国破家亡的经历,虽身份有别,但凄凉黯淡的情绪却是相同的,词的题材也多为离恨别愁、思乡之情和亡国之痛;语言都少有秾艳的色彩,如清淡的水墨画,清新典雅、富有表现力。他们有着同样良好的诗词修养以及敏感纤细的感受能力,注重心理体验并善于在自然意象中融入心理活动,将情绪的起伏、心理的变化贯穿于视觉意象的流动中,意脉连贯而极富动态,抒情内涵丰富深隐。

经常有前人将徐灿词与李清照并称,如前引朱孝臧《望江南》词称其“词似易安”,陈维崧则称其词“姒蓄清照”。周铭在《林下词选》中赞其词“得北宋风格,绝去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五中谓“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又在《词则·放歌集》卷六中评其《永遇乐·舟中感旧》词时,推为“可与李易安并峙千古”,在《词则·闲情集》卷六中评其《水龙吟·春闺》词云:“神味渊永,固自不让李易安。”

南宋以来,徐灿实为唯一可与李清照抗衡的女词人,而如果全面比照两人的词作,则各有独到之处。李清照的一些名作固然是徐灿所不能及的,但徐灿的一些感慨跌宕之作也是李清照所做不到的。徐灿的词,一是立意较高,二是取径较宽。据陈之遴《拙政园诗馀序》云,其“所爱玩者,南唐则后主,宋则永叔、子瞻、少游、易安,明则元美。若大晟乐正辈,以为靡靡无足取”。这可以看做她的词学主张。由于立意高、取径宽,其词作的视野较广、容量较大。通观《拙政园诗馀》,其反映的生活面、感情面,远较《漱玉词》所反映的为开阔。《拙政园诗馀》中,如前文所举《青玉案·吊古》、《少年游·有感》、《踏莎行·初春》、《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永遇乐·舟中感旧》、《唐多令·感怀》、《满江红·闻雁》诸作,在《漱玉词》中是看不到的。

通观《漱玉词》,李清照的作品固主要用女性的语言,表女性的情思,以富有女性色彩为其词的美学特征;也可以说,她继承和发展的是《花间》一脉的传统,没有越出以婉约为本色的圈子,故其《词论》尝讥“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的苏轼词为“句读不葺之诗”。而徐灿的部分作品,则越出了词以婉约为本色、以女性色彩为美学特征的传统,使其具有与李清照词颇不相同的风貌,也使一些男性本位主义的词评家大为惊奇,如:倪一擎在《续名媛词话》中谓其《青玉案·吊古》词“非绣箔中人语”,陈廷焯在《词则》中评其《永遇乐·舟中感旧》词时惊叹“不谓妇人有此杰笔”,又赞其《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词云:“有笔力,有感慨,偏出自妇人手,奇矣。”

这是徐灿词首先应当被看到的一面;在另一方面,当然还应看到,《拙政园诗馀》中也有大量从女性视角、写女性心曲的由词语到词情都不失婉约本色的篇什。例如:

翠帐春寒,玉炉烟细,病怀如许。水昼愔愔,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幸杨花,多情燕子,时向琐窗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几番红雨。

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

——《永遇乐·病中》

谭献在《箧中词》卷五中谓“此词殊怨”,而在怨情的表达方面,幽约宛转,固为显示女性色彩的怨词。再如: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屈指算花期,转眼花归去。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

——《卜算子·春愁》)

陈维崧在《妇人集》中称其“道是”两句“兼撮屯田、淮海诸胜”。又如:

不识秋来镜里,个中时见啼妆。碧波清露殢红香。莲心羞结,多半是空房。低阁垂杨舞罢,窥帘归雁成行。梦魂曾到水云乡。细风将雨,一夜冷银塘。

——《临江仙·闺情》

春到眉端,还怕愁无著处。问年华、替谁为主。怨香零粉,待春来怜护。被东风、霎时吹去。

目望南云,难道梦归无据。遍天涯、乱红如许。丝丝垂柳,带恨舒千缕。这番又、一帘梅雨。

——《风中柳·春闺》

隔花深处闻莺,小阁锁愁东风骤。浓阴侵幔,飞红堆砌,殿春时候。送晚微寒,将归双燕,去来迤逗。想冰柱凄鹤,宝钗分凤,别时语、无还有。

怕听玉壶催漏。满珠帘、月和烟瘦。微云卷恨,春波酿泪,为谁眉皱?梦里怜香,灯前顾影,一番消受。恰无聊、问取花枝,人长闷、花愁否?

——《水龙吟·春闺》

对前两首词,陈廷焯在《词则·别调集》中分别评为:“绝去纤冶之习,乃见凄绝”;“意缠绵而语沉郁,居然作手”。对后一首词,陈廷焯在《词则·闲情集》中既赞其“神味渊永”,又称其“绵丽,得北宋遗意”。倪一擎《续名媛词话》还举徐灿《醉花阴·风雨》“残月又模糊,空照人愁,没个分明处”,《玉楼春·寄别四娘》“雨声欲逐泪痕多,知道泪痕多几许”,《忆秦娥·春归》“残红少,一帘疏雨,半庭烟草”,《踏莎行·饯春》两首之二“杜鹃啼断夕阳枝,月明又到花深处”,《永遇乐·寄素庵》“有恨黄昏,无情玉笛,催落江梅寒月”诸句,谓其“皆清微淡婉,得北宋词家三昧”。

不过这些显示词的女性美的婉约之作,若与李清照的名篇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念奴娇》(萧条庭院)、《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声声慢》(寻寻觅觅)诸词相比,则不免逊色。两人的作品本是互有高下、各有千秋的。令人惋惜的是:现今传世的《拙政园诗馀》,编成于清顺治七年(1650年),那时徐灿尚在中年。《诗馀》所收词不足百首,本为“初集”。如此“初集”付梓后特别是其出塞后所写的词能流传于世,其中必多刻骨铭心、感荡性灵之作,而竟“不以一字落人间矣”。

徐灿在早年所获得的教育中,尤其偏好古人诗词并颇有心得,陈之遴在《拙政园诗余》序中指出:徐灿“爱玩者,南唐则后主,宋则永叔、子瞻、少游、易安,明则元美。若大晟、乐正辈,以为靡靡无足取”。她善于采撷前人词中晶莹的露珠,点缀在自己的花朵之上,不露痕迹地化“境”入词,如她的词就有许多易安词的痕迹,如“午梦沉沉香薄覆,梦醒春依旧”(《醉花阴·春闺》)、“永昼恹恹,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永遇乐·病中》)、“帘卷晓寒生怕起,一种分鸾,两地黄昏雨”(《蝶恋花·春闺》)。徐灿词还继承了北宋诸大家典雅精巧、清丽流畅、委婉细腻、含蓄温柔见长的风格,如其《踏莎行》中“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句,便被称为“既超逸,又和雅,笔意在五代、北宋之间”。徐灿词注意避免元明以来的流词,精于炼字,如“翡翠楼前,胭脂井畔,魂与落花飘”(《少年游·有感》)、“金斗香生绕画帘,细风时拂雨眉尖”(《浣溪沙·春闺》)……典雅精巧又不失自然生动,处处锤炼而不露痕迹,宛若天成,这是徐灿词秀雅入骨的大家风范,显示了清初整个词坛追求“醇雅”词风的特点。徐灿无愧清代三大女词人之首,她从内容上突破了女诗人惯常的“小我”意识和局限于家庭生活的纤细感受,以抒写家国兴亡之感慨拓宽了女性文学的传统题材,是继“李清照之后女性词史上耸立的另一座丰碑”。

女性词境的开拓:境界深幽

徐灿与西林春的一生都可谓是起伏不定,对比同时代的其他女性,虽然她们的生活悲苦交集、风霜雨雪不断,但她们在词作方面展现独特的色彩,压倒须眉,名留史册。虽然有部分词作特点相似,但是她们的词作总体艺术风格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徐灿词以“幽咽境深”为人称道,而西林春词则以“浑成奇爽”传世扬名。同是出自名门,几经起伏,体验过山河破碎、流离失所和家破人亡,但徐灿和西林春的词作艺术风格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风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分别呢?这是因为,除了两人的身份、性格、学养、经历有别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们思想渊源的差异。

除了欲言又止的“幽咽”外,徐灿词作的意蕴还表现在境界的“境深”。由于身经改朝换代,徐灿词中苍凉的兴亡之感是很浓重的,这为女性词的意境作出了极大的开拓。徐灿的词,意蕴深沉弥厚,境界以深幽取胜,她完成了女性词词境的开拓。这一词境的形成,在于其内心的哀怨。这位极为敏感的词人,生就了婉约的心性。这使她在表情达意上极为深隐,而词作意蕴则异常丰富。有对故国的追思,有对丈夫降清的不满,也有对自身处境的尴尬和茫然。如以下诸句:

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踏莎行》)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青玉案?吊古》)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踏莎行》)

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青玉案?吊古》)

阅读这样的词句,除了感到其痛楚的心境,还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慨震荡读者的心魂。意旨的深幽、情感的怆痛构成了徐灿词的“境深”的意境,因而其词在风格美感上总能形成“幽咽”的色彩。

梁启勋在《词学》中说:“曼声之回荡法,如引吭高歌,其气外舒。促节之回荡法,如暗中啜泣,其声内咽。然而音节虽不同,其回荡之能力则一。”这恰好可以评判徐灿、西林春两人的词。徐灿的“幽咽境深”与西林春的“浑成奇爽”虽然差别甚大,却都有余味无穷的回肠荡气之美。

徐灿与西林春是清代女性词坛的杰出代表,不管是“幽咽境深”还是“浑成奇爽”,她们的词都带有浓厚的女性特色,都在女性词史上占得了特殊的地位。徐灿词已经从闺思怨情向“故国之思”倾斜,将历史与现实交融在一起,营造出更为沉重的历史感受。西林春词则避免了闺阁作家的浓艳与纤愁,其作品真淳本色,自称格调,体现了自然之真美,开拓了闺阁题材的范畴。无可非议,两位女词人自然成为清代女性词坛的两座不朽的丰碑。

恩爱共咏亭前合欢树

陈之遴在明末清初为知名诗人。邓汉仪《诗观三集》称“其诗雄浑清壮”;徐世昌《晚晴穆诗汇·诗话》赞其“七律才情飙举,实过梅村”;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也谓其“诗格颇似吴伟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评“其诗才藻有馀,而不出前、后七子之格”。其诗集名《浮云集》,重校本增入诗馀一卷。徐灿的《拙政园诗馀》为陈之遴手自编次,并为作序;序中云:“湘苹爱余诗愈于长短句,余爱湘苹长短句愈于诗,岂非各工其所好耶?”这是陈之遴对自己与徐灿诗、词的高下所作的一个公允的比较和评价。正由于他们在文学上气味相投,在这一点上互相吸引,彼此尊重,成为夫妻感情的基础。在两人的诗、词中时见唱和之作。从徐灿为陈之遴所作的一些诗、词中,可见他们共同生活时的欢愉之情及暂相分别的相思之苦。虽然她在明亡后深怀故国之思、沧桑之感,对之遴后来仕清一事,心存憾悔,时有微词,在政治感情上出现分歧,而在夫妻感情上,无论境遇的顺逆、无论是在安乐中还是在患难中,两情是始终不渝的。

据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追述,他自“丁丑通籍后”,与徐灿“侨居都城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阴如车盖。后庭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欢树一株,青翠扶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夏月吐花如朱丝”。在此如诗似画的居住环境中,夫妻“觞咏”于那株成为他们感情象征和见证的合欢树下,“闲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陈之遴还在一首题为《和湘苹旧邸感赋》的《风流子》下片回忆当时的生活:

当年为欢处,有多少、瑶华玉蕊迎眸。日夕题云咏雪,不信人愁。正密种海棠,偏教满砌,疏栽杨柳,略许遮楼。只道多情明月,长照芳洲。

徐灿《风流子》原作的上片及其《唐多令·感旧》词中“记合欢树底逡巡,曾折红丝围宝髻,携娇女,坐斜曛”诸语,也是回忆当时生活的。这是一段诗情与爱情交织而成的岁月。

但这段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此时,在内忧外患交迫下,明室已经摇摇欲坠。作为一位敏感的词人,徐灿已心怀隐忧,预感到他们的生活将随大局的变化而变化,在一首《水龙吟·次素庵韵感旧》词中追述她在“合欢花下留连”时,已曾向陈之遴说:“悲欢转眼,花还如梦,那能长好?”这一预言果然不幸而言中。不久,他们就离开北京南下了。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追述他们在北京西城寓所中的生活时有“再历寒暑”之语;徐灿诗集中有《出都留别合欢花》及《代合欢感别》两诗,后一首诗则有“依依三载荷殷勤,露滴风吹每见珍”诸语。从这些记述,可知他们在这座寓居中,其实足足住满了两年,而跨越了三载,时间约为明崇祯十年到十二年(1637-1639年)。其离京的原因,陈之遴在序中只说“寻以世难去国”;而《明史·颜继祖传》则说,陈之遴的父亲陈祖苞在巡抚顺天的次年,即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坐失事系狱,饮鸩卒。帝怒祖苞漏刑,锢其子编修之遴永不叙用”;阮元《两浙輶轩录》也引查羲《选佛诗传》云:陈祖苞“因边疆失事,瘐死诏狱”,陈之遴“以其丧归”。徐灿的《拙政园诗集》,直到清仁宗嘉庆七年(1802年)由陈之遴六世从孙敬璋将所藏家传钞本出示吴骞,才得以刻印行世。《诗集》是按体编排的,但每一体中的诗作看来仍大致按写作时间先后排列。前引《出都留别合欢花》及《代合欢感别》两首七绝后有一首题作《到家》的七绝:

朱栏曲曲隐妆楼,到日重牵别日愁。

羞向海棠悲老大,不禁红泪对花流。

可能就是她这次随之遴南归后所写。就在他们南归的几年内,时局进一步急转直下。陈之遴有首题作《金陵旧宫》的五言排律,诗题下注云:“壬午岁作。”壬午岁为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大概就在陈之遴这次赴南京时,徐灿写了一首《送素庵之白下》的五古,中有“斯行虽不遐,世故纷难任;天地异今昔,陵谷移崇深;旌旆弥天翻,长戟森如林”诸语,正是当时局势的写照。到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军攻入北京,思宗自缢;四月,清兵乘机入关,北京又为清兵侵占。次年,清兵大举南下,江南一带惨遭蹂躏。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曾感叹云:“毋论海滨故第化为荒烟断草,诸所游历,皆沧桑不可问矣。”其所云“海滨故第”,当指其在海宁的老家而言。在这期间,徐灿在苏州的故居也非往日旧观。其《满江红·有感》词云:“乱后家山,意中愁绪真难说”;另一首《满江红·示四妹》词中,则有“采莲沼,香坡咽;斗草径,芳尘绝;痛烟芜何处,旧家华阅”诸语;从这些描写,可以看到在明、清易代之际,江南干戈满地之时,陈之遴和徐灿两人家乡残破的状况。朱尔迈《李夫人竹笑轩续集序》在比较李、徐的遭遇异同时云:“逮沧桑后,流离患难,匿影荒村,或寄身他县。其诗益凄楚不堪读,盖忧从中来,不可复止。此两夫人之所同也。”看来,在此期间内,徐灿与陈之遴还曾有一段艰难困苦的避难经历。

这一沧桑巨变为徐灿的作品注入身家之恨、国族之痛,其词遂多悲咽跌宕之音。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萧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

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获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青玉案·吊古》

倪一擎在《续名嫒词话》中评价此词说“跌宕沉雄”,“非绣箔中人语”。此词,题作《吊古》,实为伤今。词的首句说明为过扬州作,次句“血泪”云云暗指清兵攻破扬州、屠城十日,及史可法壮烈殉国事。徐灿另有一组《舟行有感》诗,其第三首有“呜咽邗沟水,汀回晚系舟”,“芜墟腥未歇,杵血满寒流”诸句,可与词参读。词的下片则伤悼昙花一现的南明的覆灭。

衰杨霜遍灞陵桥。何物似前朝?夜来明月,依然相照,还认楚宫腰。

金尊半拚琵琶恨,旧谱为谁调?翡翠楼前,胭脂井畔,魂与落花飘。

——《少年游·有感》

此词也是一首抒发亡国之悲的篇什。陈维崧在《妇人集》中称其首两句“缠绵辛苦”;陈廷焯则选此词入《词则·大雅集》中,评为“感慨苍凉”。

明亡于清,南宋亡于元,都亡于少数民族的入侵。元军攻破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后,曾掳后妃北去;当时为宫中昭仪的王清惠于北去途中写了一首《满江红》词,一时广为传播,一些抗元志士如文天祥、邓剡等都有和词,而徐灿在明亡后也写有一首《满江红·和王昭仪韵》:

一种姚黄,禁雨后、香寒口(原宇缺)色。谁信是、露珠泡影,暂凝瑶阙?双泪不知笳鼓梦,几番流到君王侧。叹狂风,一霎剪鸳鸯,惊魂歇。

身自在,心先灭。也曾向,天公说。看南枝杜宇,只啼清血。世事不须论覆雨,闲身且共今宵月。便姬娥、也有片时愁,圆还缺。

和王清惠词这件事本身已说明了词人的意向和感情,显然是借南宋的灭亡和王清惠的遭遇来寄寓自身的易代之哀、流离之痛。上片词似影射其在北京的那段生活已成“露珠泡影”,笳鼓声中,狂风起处,鸳鸯好梦已被惊破。下片词中“身自在,心先灭”及“看南枝杜宇,只啼清血”诸语所表达的哀痛,其分量是十分沉重的,而最后几句则以无可奈何的心情故作淡漠之语。

徐灿还有一首表达其兴亡之感的名作: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

——《踏莎行·初春》

此词与前面所举《青玉案·吊古》诸作,均写于朱尔迈所云的“逮沧桑后,流离患难,匿影荒村,或寄身他县”期间。词以《初春》为题,起调“芳草才芽,梨花未雨”两句,写的正是初春景象,下面“春魂已作天涯絮”一句,却分明是晚春之事。前者乃客观描述,后者当属主观感受;而此一词境的转换,则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词人“以我观物”,使物“著我之色彩”,从而出现了主观与客观的背离和差异。此时,外界的季节虽是初春,而在经历了国亡家破巨大变故的徐灿心目中,一片春魂已化为晚春飞絮之飘荡无主了。就人事而言,“天涯絮”这一意象,固可令人生发多重联想,既可像喻弘光朝覆灭当年唐王朱聿键、鲁王朱以海等先后在福州、绍兴等地建立的流亡政权,也可像喻当时词人避难他乡的流离生涯。徐灿另在一首《永遇乐·舟中感旧》词中也有“人生飞絮”之语,这是她在明亡后不时流露的一种交织着身世感与亡国恨的飘荡无主的心态。此词过片“故国茫茫,扁舟何许”两句,就是进一步抒写与此心态相伴随的“国亡家破欲何之”的迷惘与悲慨。而拙政园词之多悲咽跌宕的唱叹之音,正因似此深厚而沉痛的词情之积于中而发于外。再从此词下片后三句,并联系上片第三句看,还可见拙政园词在抒发此类词情时,往往多出以比兴托喻之语,多运用化情为景、移情于物的表达方式,以显示词的含蕴空灵的特美。其紧承“故国”两句的“夕阳”一句,就是把那国破家亡、容身无地的迷惘悲慨之情融入眼前的江上之景。这一句,境界壮美,托意无穷;其随江流而去的,岂止一片苍茫的夕阳,也是一页沉重的历史,其中有个人悲欢在,也有国家兴亡在。结拍“碧云”两句,则以词人之眼观物,以词人之心感物,既怨碧云之不知人事已非,犹重重叠叠笼罩在明亡后的山河之上,又深愿月痕有情,休运行到碧云深处去照临那忍垢蒙羞的山河。前举《青玉案》词中的“烟水”句、《少年游》词中的“明月”句以及下文将介述的《永遇乐》词中的“西山”句,等等,在运思和写法方面,也都与此“碧云”两句相似。谭献在《箧中词》卷五中评此词云:“兴亡之感,相国愧之。”后句指陈之遴在清兵侵占江南后不久即降清一事而言。此词或写于陈之遴已降清后。词的前、后两结:“金衣飞上樱桃树”句,似含对陈之遴另栖别枝的讽谕;“月痕休到深深处”句,似为对陈之遴重去北京的劝阻。总之,徐灿的拙政园诗词中,对陈之遴之仕清是时有微辞的。

拙政园时光:出有朋友之乐 入有闺房之娱

苏州园林甲天下,而拙政园又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名园。此园在清初,一度为降清后曾任弘文院大学士的陈之遴所有。除了顾太清和奕绘,文坛上的夫妻像徐灿和陈之遴之间也有不少的唱和之作。夫妻两人曾咏于拙政园中,过着安逸幸福的日子,“时史席多霞,出有朋友之乐,入有闺房之娱”。《水龙吟·次素庵韵感旧》,颇显患难深情。在与丈夫分离时,徐灿也因思念写了不少作品,足见其伉俪之情深。

与陈之遴为儿女亲家的吴伟业在其《咏拙政园山茶花》小引中,曾谓园内“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柯合理,得势争高,每花时,钜丽鲜妍,纷被照瞩,为江南所仅见”,并在诗中赞美此花“艳如天孙织云锦,赪如姹女烧丹砂,吐如珊瑚缀火齐,映如螮蛛凌朝霞”。这里,诗人笔下的园和花固然令人神往,而更令人追怀的则是与园和花有关的人和事。吴伟业的诗写于园主人陈之遴于清世祖顺治十五年(1658年)被流放到关外之后,但此时陈之遴尚在人间。约十年后,陈维崧于清圣祖康熙六年(1667年)也写了一首《拙政园连理山茶歌》,则由园和花谈到了人和事:

拙政园中一株树,流莺飞上无朝暮。艳质全欺茂苑花,低枝半碍长洲路。路人指点说山茶,潋滟交枝映晚霞。此日却供游予折,当年曾属相公家。……月底骑奴长戟卫,花时丞相小车采。小车长戟春城度,内家复道工词赋。赋就新词易断肠,银筝钿笛小秦王。镜前漱玉词三卷,箧里簪花字几行。鳷鹊机忙春织锦,鸳鸯瓦冷夜烧香。三月双栖青绮帐,三春双宿郁金堂。双栖双宿何时已,从此花枝亦连理……兴衰从古真如梦,名花转眼增悲痛。女伎才将舞袖围,流官已报征车动。此地多年没县官,我因官去暂盘桓。堆来马矢齐妆阁,学得驴鸣倚画栏。辽阳小吏前时遇,曾说经过相公墓。已知人去不如花,那得花间尚如故。……

这首诗中所云“相公”、“丞相”,指陈之遴。据吴骞《尖阳丛笔》卷一载:“拙政园台池林木之盛,甲于吴中。明嘉靖中御史王献臣始辟之,其子以博逋偿徐氏,传子及孙,又归于陈素庵相国”,故诗中称“当年曾属相公家”。诗中所云“此地多年没县官”及“辽阳小吏前时遇,曾说经过相公墓”诸语,则指陈之遴获谴后,如阮葵生《茶馆客话》卷八“拙政园”条所记,“尽室迁谪塞外”,“穷老投荒,穹庐绝域,黄榆白草,父子茕茕,而此园已籍没县官”,后陈之遴于清康熙五年(1666年)死于戍所。诗中的这些记述,大致是真实的。但“花时丞相小车来”以及“双栖双宿”的描写,则只是诗人编织的绮丽遐想。其实,如吴伟业诗引中所云,陈之遴“自买此园,在政地十年不归,再经谴谪辽海,此花从未寓目”;吴骞《尖阳丛笔》亦云:

“相国自买此园,在政地十年不归,及得罪……徙辽左,终于戊所,盖虽有此园,实未尝一日居也。”

不过,诗中所述“内家复道工词赋”,则实有其人,指陈之遴的继室徐灿而言。她的诗、词集即以“拙政园”命名。其《拙政园诗集》收古、今体诗二百四十六首,《拙政园诗馀》收词四十六调、九十九首,传世之诗的数量多于词,但词的成就高于诗。在文学史上,她主要是一位词人。

我来叹兴亡

徐灿于国破家难时的词当属其成就最高的作品,那些抒家国之思、兴亡之感的作品令人叹服。而诗作中反映这方面内容的却不多,如《舟行有感》其三:

鸣咽邗沟水,汀回晚系舟。

江都无绮阁,建业有迷楼。

月皎鸿秋吊,花红鹿书游。

芜墟腥未歇,杵血满寒流。

“邗沟水”即邗江,在今江苏扬东北。“江都”即扬州,“建业”即南京。陈之遴有首题为《金陵旧宫》的五言排律,诗题下注云:“壬午岁作”。壬午岁为崇祯十五年(1642)。徐灿作五古《送素庵之白下》亦当在此时,诗中有“斯行虽不遐,世故纷难任。天地异今昔,陵谷移崇深。旌旆弥天翻,长戢森如林”诸语,正是当时动荡局势的写照。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军攻入北京,思宗自缢;四月,清兵乘机入关,北京又为清兵侵占。次年,清兵大举南下,江南一带惨遭蹂躏。徐灿的《舟行有感》其三所描述的正是此间惨象,“呜咽邗沟水”、“芜墟腥未歇,杵血满寒流”诸语暗指清兵攻破扬州、屠城十日、及史可法壮烈殉国之事。这些诗句可谓“沉雄悲慨”,故陈之遴六世从孙敬璋在《拙政园诗集题词》中称“非寻常巾帼所易及”。徐灿另有词《青玉案·吊古》是借“吊古”描述了这一沧桑巨变的历史,其中“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更是大胆地指出兴亡更替的原因。无怪乎倪一擎在《续名媛词话》中评此词“跌宕沉雄”,“非绣箔中人语”。

然而,如《石头闻警》:曰梦谁非梦,此生何足怜。不须回首望,乡国半愁烟。

再如《有感》:少小幽栖近虎丘,春车秋棹每夷犹。耳闻战伐犹三叹,眼见兴亡遂十秋。入洛方思青盖谶,浮淮长恨锦帆游。苍茫一片芜城月,何必吴吟始欲愁。

虽叹兴亡之哀,却已是无奈之感。从这类诗中所表现出的思想感情来看,可能大多已不是陈之遴得罪遣戍(即1655年)前之作。

肠断塞垣秋

徐灿诗作中很大一部分是抒发自己随夫远徙塞外、不得归的思乡怀旧之情。这种感情深沉却平和,是徐灿身经山河易主,家世多次变故后看破红尘的心境的反映,是极痛之后的平和。感情较为凄切、伤感的,如《忆梅花》:

迢遥清梦碧江湄,点点寒梅发旧枝。

欲拟色香谁得似,莫论开落总堪思。

花明茂苑乡关杳,人在穷边驿使迟。

旅况几年凄切甚,不须羌笛夜频吹。

陈之遴在清廷飞快地升官,引起了同僚的嫉妒,在顺治十年,陈之遴不断遭到同僚的弹劾。清顺治十二年(1655年),陈之遴以弘文院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在仕途上登至顶峰。但宦海多风波,到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陈之遴却因被劾“植党营私”、“市权豪纵”,“下吏部严议,命以原官发盛京(今辽宁沈阳)居住”。陈之遴被发配到盛京(沈阳)居住。徐灿随行。遗憾的是,她的《拙政园诗馀》,由陈之遴编次于清顺洽七年(1650年),由其子坚永、容永、奋永、堪永付梓于清顺治十年(1653年),本名《拙政园诗馀初集》,但未续出二集,以后虽有所作,今已散佚;因此,她此次随陈去盛京的情况以及她此后的境遇和心情,已不能从她的词作而只能从她的诗作中钩稽出最值得重视的自我表述了。

陈之遴这次并未一败涂地,在盛京住了不到一年。同年冬,清廷“复命回京入旗”。陈之遴得到复职,回到了京城。对此行,陈之遴有《发京师》、《齐化门》、《通州》和《辽河》、《至盛京》五律三十首,记其前往盛京的沿途所经、所感:又有《初发盛京》、《渡辽河》和《白河》、《通州》、《至京师》七律三十首,记其回程的所经、所感。徐灿则只在回京途中写了一首《玉田县》诗,在诗题下记云:“丙申季冬,随素庵奉召西还,道出玉田,赋此。”诗中有“风沙满鬓人非昨,道路经时岁已阑。差喜长安今咫尺,归来恰及五辛盘”几句,表露了她悲喜交集之情。

此后不多久,顺治十五年(1658年),陈之遴又因交结、贿赂内监罪,“鞠实论斩,命夺官,籍其家,流徙尚阳堡(今辽宁开原东)”(《清史稿·陈之遴传》)。

陈之遴这一次真是在劫难逃,他获罪之重,虽免一死,但活罪须样样去受,在革职、没收家产之外,全家被迫迁往尚阳堡。这次的流放和上次完全不同,前两年是“以原官发盛京居住”,这次不仅陈之遴自己受到责罚,连家人也受到牵连。据吴伟业《亡女权厝志》记,陈之遴的“家人咸被系”,“全家徙辽左,用流人法”(《吴梅村全集》)。吴伟业,字梅村。吴伟业曾写《赠辽左故人八首》,其第二首中“短辕一哭暮云低,雪窖冰天路惨凄”两句,描写了陈之遴出发时的惨状;“百口总行君莫叹,免教少妇忆辽西”两句,则以表面慰藉之语更深一层地揭示了这一全家遣戍的悲剧。第七首为陈之遴的老母而作,有“生儿真悔作公卿”句,既慨叹宦海风波之险恶,也进一步写出了这一悲剧之惨绝人寰。

徐灿随同陈之遴一起流放到了沈阳。偏远的东北环境十分艰苦,和南方相去甚远,让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夫妻两人接受不了。徐灿心情更加低落。漫怨浮生,碎柔肠,心雨凄切。想江南,难谛鸥盟,难留故事,难补池萍月。读遍古今书,尽信斯言,翻成大错,清宵梦靥。

作为一位工愁善感的词人,徐灿身历如此巨大的家庭变故,受到如此沉重的精神打击,其此后的生活和心情之痛苦是可想而知的。看白首功名,浅印虚华,羁身薄禄,终成空设。枉负清怀,俗埃尘染,误了凌云节。吴骞在《重刻拙政园诗集题词》中称她“身际艰虞,流离琐尾,绝不作怨诽语”。其实,此时她是流人身分,在写作时,措辞不能不倍加谨慎,即令有“怨诽语”,也决不能示人。而且,她主要是词人,用词这一文学体式来表达怨情更能曲折尽意;但许三礼《海宁县志》中提到《拙政园诗馀》时,谓自陈之遴死后,她“虽吟咏间作,绝不以一字落人间矣”。她在塞外所作之诗留了下来,其在塞外所写之词竟“不以一字落人间”,这里必有不便“落人间”的苦衷,这是极为可惜的。梦底墀阶,书中壮语,都付苍穹月。几年之后,其他一同被流放的陈氏族人,都已经回到了家乡,只有陈之遴一家,还留在凄苦的塞外。在流放中,徐灿所生的四个儿子中,大儿子、二儿子和小儿子都死在了戍所,心情低落的徐灿接二连三地受到了丧子的打击。刚被流放之时,陈之遴还想着有回到南方的一天,但是还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陈之遴就在被流放的六年后,即康熙五年,病逝在戍所。失去亲人的痛苦,以及身在他乡的艰难困苦,让只有第三个儿子相依为命的徐灿痛苦至极,心情的灰暗颓败是难以形容的。昔日热闹的家庭变得七零八落,那些曾经的温暖荡然无存,抑郁的徐灿心如死灰。杏花红叠,谁折枝寄来,千里玉关彻。春暮桃花流水远,杨柳清风早歇。

因而,晚年的她只能在佛法中寻求情感的归宿和心灵的解脱,“布衣练裳,长斋绣佛”而终。

日夜乡心逐去鸿

多愁善感的女词人徐灿,在如此巨变的打击下,即便是已流徙辽左数年,终不免在其诗《忆梅花》中道出“旅况几年凄切甚,不须羌笛夜频吹”,其内心苦痛于《秋夜偶成》亦可见一斑。

一、

一动金风剪众芳,黯红愁绿总茫茫。

龙沙日夜飞霜急,回首燕台菊未黄。

二、

萧萧秋气逼窗寒,香冷金炉漏半阑。

笳鼓不须惊客枕,且容残梦到江干。

露白霜浓处处秋,月光依旧照朱楼。

碧阑干外花千树,可念羁人别后愁。

四、

故国云山一望中,碧溪清此绕丹枫。

那知羁客愁千缕,日夜乡心逐去鸿。

五、

半庭芳树冷秋烟,羌笛声中月又圆。

一寸愁心供永夜,幸多归梦岭梅边。

——《秋夜偶成》

初徙塞外,她对朝廷充满希望,但也知不可能过早遇赦回乡,于是怀乡之情便在这矛盾中滋生漫延。

一夕和风佳气生,江南此际渐春荣。

椒觞献岁怀吴苑,玉佩朝正集汉京。

暖旭欲消青海冻,瑞烟遥带碧山晴。

金鸡为报归期早,柳色依依引客程。

——《庚子元日》

“金鸡”是古代大赦时举行的一种仪式:举长杆、顶立金鸡,然后集罪犯,击鼓,宣读赦令。因古人迷信天鸡星动时,就要有大赦,故有这种仪式。李白《流夜郎赠辛判官》诗:“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徐灿于1660年元旦作此诗,是明知陈之遴被免死革职,迁徙此地只不过一年有余,归乡之期尚遥不可及;然而她还是满怀信心,发出了“闻道君王思玉色,何时还向汉宫飞”?(《塞上见白雁》)这样的企盼之语。既便如此,充斥诗中的诸如“沙场犹有未归人”、“云里重寻归去路,碧空无尽月悠悠”这样落寞、怅惘的情绪实是徐灿无力于现实的感喟。此类诗作又如《秋闺》:

寂寂秋风瑟瑟衣,卷帘萋草尚依依。

鸟啼深院人谁到,云锁空山叶自飞。

病枕不堪愁里度,乡思翻觉梦中违。

阑干双泪凭谁落,欲寄伤心雁未归。

再如:

千古荒凉地,春光到日迟。

息心疏翰墨,呵手事机丝。

紫塞愁中结,青山梦里诗。

年年当此日,端的问归期。

——《立春感怀》

浮沉久识虚名误

徐灿在历尽沧桑后,对功名利禄十分鄙夷。自己的丈夫为名为利,宁身仕二朝。为人臣者,又结党营私,受革职之惩罚。而朝廷君臣间为了名利,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的丑事丑闻,徐灿耳闻目睹太多,所以她鄙薄功名,曾在《和素庵韵》诗中云:“浮沉久识虚名误,霄汉无劳彩笔干。”她能如此劝戒夫君,实是颇有见识。

彩毫清夜竞迎春,隐隐窥帘月半轮。

幸有词坛为乐国,长无尘事即仙人。

瑶觞饯腊将愁去,玉管催花与岁新。

试揽凤毛群绕案,只今堪笑五侯贫。

——《冬夜和诸儿韵》

徐灿希望摆脱功利的滋扰,去过自由宁静的生活,这也是她人生经验的总结。徐灿对自由宁静生活的渴望和她的怀乡凄婉之情交织在一起,反倒使心境愈趋平和,比如:

绮阁斜临碧沼开,一庭嘉卉半亲栽。

虽无苑囿同金谷,亦有篇章比玉台。

堆砌暂留将霁雪,调弦先赏未舒梅。

于今花草谁为主,还想又飞粉蝶来。

——《怀旧》

再如:

八口皈依乞梵王,客心亲梦两难忘。

冰毫尽扫闲愁去,玉斗还消此夜长。

渐喜雪霜回塞草,遥知梅柳动江乡。

阳和忽转条风暖,好送雕轮凤阙傍。

——《已亥除夕夜》

此诗作于1659年,此时徐灿全家八口已迁居尚阳堡。经历了人世涛浪的徐灿有如寒冬后的菩提枯枝,在冥暗中格外有一种坚强不屈的姿态。于是诗作中所表现出的羁旅之苦,怀乡之愁已渐渐淡然无迹。她的坚强不屈的毅力终于令她争得重返家园的机会,此时她的心性已极为淡泊。

遥望层城带落晖,昔年曾此一枝依。

别来已见梅三发,到日惊看柳半肥。

莫向殊方悲失路,暂离尘网幸忘机。

秋空杲日中天照,旅雁征人却共归。

——《望沈城》

漫长而悲惨的十二年流放

陈之遴的《浮云集》,是他在戍所手自编定的。其《自序》所署年月为“康熙丙午仲春”,丙午岁为清康熙五年(1666年)。阮元《两浙輶轩录》中称陈之遴“康熙丙午卒于谪所,后五年之遴妻徐灿疏请归骨,许之”,可知陈之遴于编成《浮云集》的当年即去世;许三礼《海宁县志》称徐灿“谪居奉天(今辽宁沈阳)七载而嫠”;陈元龙所撰《家传》则称徐灿“从素公谪居塞外十二年”。这些记载的年数是彼此吻合的。从康熙五年(1666年)上推七年,从康熙十年(1671年)上推十二年,正是徐灿抵达戍所之年,即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对于徐灿来说,这是一段漫长而悲惨的岁月。人在绝望的境地中,总以希望、幻想来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徐灿在塞外所作的诗篇中也常抱随时会被召还的希望和幻想,例如:她在抵达戍所的当年除夕所写《己亥除夜》诗及次日元旦所写的《庚子元日》诗中分别有“阳和忽转条风暖,好送雕轮凤阙旁”及“金鸡为报归期早,柳色依依引客程”诸语:此两诗后的《怀德容张夫人》两首之二中也有“屈指明年容色早,紫泥应下玉关东”之语;直到清康熙五年(1666年),在一首《丙午元旦》诗中仍有“归计年年切,今年定得归”,“凤城芳树下,犹及着罗衣”诸句。或许徐灿也没有想到,一直要等到陈之遴已卒、诸子皆没、以流人身分在荒寒的塞外生活了十二个年头后,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扶柩以还江南故乡。此十二年中,她已历尽了人间的苦难,尝够了人生的辛酸。

从徐灿的另一些诗作,还可以看出,乡思、归梦始终在折磨她。她失去了现在,看不到未来,就只有以回忆过去来填补空虚的岁月;她在现实生活中毫无欢乐,就只能从梦幻世界中求得补偿。在她出塞后所写诗作中,随处可见“那知羁客愁千缕,日夜乡心逐去鸿”,“碧阑干外花千树,可念羁人别后愁”,“一寸愁心供永夜,幸多归梦岭梅边”,“笳鼓不须惊客梦,且容残梦到江干”,“如叶轻帆清梦里,分明归路向吴江”,“客心今夜永,清梦欲何如”,“惟有春宵梦,重寻或不难”……这类写乡思、归梦的句子。本来入清以后,徐灿重到北京居住时,身在燕市,心在江南,但出塞后却有一些把北京当作第二故乡来回忆的诗句,如:“龙沙日夜飞霜急,回首燕台菊未黄”,“鸿声几度催归梦,菊老燕台酒半温”,“遥想凤城今夜里,清辉依旧到朱楼”等。这种心理,略似刘皂《旅次朔方》诗所云的“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干水,却望并并似故乡。”当然,徐灿的境遇更为凄苦,其感情也更复杂。

徐灿曾以七律体写了《秋日漫兴》八首及《秋感八首》,显然为步武杜甫《秋兴八首》之作。其《秋感八首》回顾一生遭际,概括了她所度过的人间岁月,也概括了她所身历的历史沧桑。从最后一首中“辽海三看雁往来”句,可知写这组诗时,她出塞已三年。其写法与杜甫《秋兴八首》基本相似,由此时此地写到异时异地,从而展开了一幅生活图卷、历史图卷。全组诗以“弦上曾闻《出塞》歌,征轮谁意此生过”两句发端。前两首叙写在塞外的生活和心情;第三首忆念崇祯年间在北京寓所中所过的那段岁月,诗中“凤池文史尚从容”及“妆罢开帘见晓峰”诸句,可与陈之遴《拙政园诗馀序》中“时史席多暇”及“望西山云物”诸语相印证;第四首追述北京城破事,以“龙归凤去须臾事,紫禁沉沉漏未残”等句哀悼明思宗之自缢;第五首写在南京昙花一现的弘光朝,以“金莲香动佳人步,《玉树》花生狎客笺”讽刺弘光帝及一批朝臣的荒淫腐朽,以“石头城下寒江水,呜咽东流自岁年”的结语抒发诗人的感慨;第六、第七首则分别回忆她一生中魂牵梦萦的早年在苏州、杭州的生活;第八首与第一、二两首,首尾呼应,仍回到眼前的现实。这组诗是她的精心之作,可视作她一生的总结。

旧柳浓耶,新蒲放也,依然风景吴阊。去年今午,何处把霞觞。赢得残笺剩管,犹吟泛、几曲回塘。伤心事,飞来双燕,絮语诉斜阳。石榴,花下饮,吊花珠泪,还倩花藏。过一番令节,如度星霜。向晚竹窗萧瑟,凄凄雨、先试秋凉,难回想,彩丝艾虎,少小事微茫。

——《满庭芳》

这首《满庭芳》,作于本应是家人团聚的端午节,节日里风景依旧,柳依然是江南的柳,旧柳早已浓绿万千,但是在徐灿的眼里却黯然失色。身世像秋雨那样凄凉,于是徐灿一下子便随着那凄清的冷雨回到童年的美好时光,小时候“彩丝艾虎”的往事,是会被放在记忆中,终身难以忘怀的。她的很多怀旧诗就是这样,淡淡地描摹着记忆中年少时的场景,细细地用笔勾勒出来,那平淡的场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色,和千千万万的家庭所度过的端午节一样,因为太过于平常,那些隐藏在平凡事物中的浓浓的情意,也就不容易被人察觉出来。抚今追昔是最令人伤怀的,孩提时的生活有多么难忘,和现实生活形成的强烈对比更让人感伤。梦里的江南再美,也是回不去的过往,现实的人生才是真正要面对的。

在清康熙五年(1666年)陈之遴死前,徐灿与他茕茕相守,还不时聊以诗篇共同抒写愁怀,消磨岁月。对照两人诗集,有不少同题之作。陈之遴死了,“诸子亦皆没”,她的生活之孤独痛苦,实令人难以想像,看来她已万念俱灰,连作诗的心情也没有了。在《拙政园诗集》中,似乎没有清康熙五年(1666年)以后,她在塞外所作的诗篇。在《诗集》卷尾则有两首似乎为她暮年南归后所写的题作《感旧》的七绝:

人到清和辗转愁,此心恻恻似凉秋。

阶前芳草依然绿,羞向玫瑰说旧游。

丁香花发旧年枝,颗颗含情血泪垂。

万种伤心君不见,强依弱女一栖迟。

诗写得极为沉痛。第二首中的“君”,当指陈之遴。这可能就是她最后的作品了。《清史稿》本传称徐灿“晚学佛,更号紫?(“竹”头下“言”,音yán)”,陈元龙所撰《家传》也称其“晚益皈依佛法”。她希冀以此求得情感的解脱,这是她当时所可能找到的唯一的心灵归宿。但从上面两首诗看,其情感上的苦病是终身难以解脱的,其心灵上的创伤是终身难以愈合的。一盏灯花,心头恨语,却不敢付笔端。念漏断北风,此处无江南疏桐,寂寞枝头,冷落闲愁,塞北无以诉。勾心深处千结,瘦尽灯花,瘦亏小院,瘦损南天月。筝阒瑟寂,清寒不抵,水阔木兰舟,想江南,飘渺江天隐曳,朱楼镜花空折。

扶柩回乡:生还偶然遂

《清史稿》虽然有《陈之遴妻徐传》,但叙述十分简略,对其出塞事,只云:“之遴得罪再遣戍,徐从出塞。之遴死戍所,诸子亦皆没。清康熙十年(1671年),圣祖东巡。”在陈之遴死后的第五年,也就是康熙十年,在塞外生活了十二年的徐灿,终于迎来了转机。根据记载,在这一年,康熙皇帝东巡,徐灿当时跪在道边回话。

“徐跪道旁自陈。上问:‘宁有冤乎?’徐曰:‘先臣惟知思过,岂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载之仁,许先臣归骨。’上即命还葬。”

——陈元龙撰《家传》

康熙在听了徐灿的陈述后,下令准许陈之遴的棺柩回到家乡。陈元龙所撰《家传》则称:“当时同被谪者,例不得还,即家属叩阍悉不准。准者,惟徐夫人一疏。”从这些记述以及徐灿的措辞之苦,可见清初对流人之严酷与徐灿处境之可悲。她最后居然能扶柩南归,真可说是“生还偶然遂”了。

回到江南的徐灿年已六旬。江南那些景色依旧美丽,但是在徐灿看来,已经失去了年少时候的色彩,江南再也不是那个她所向往的江南了。无奈隔了天河,唯恨春宵,忆君肠断,憔悴花时节,难了却心结。

孤独和悲凉成为她晚年的基调,在海宁陈之遴的家乡,在一栋小楼中,她潜心礼佛。在塞外的极度伤痛之时,礼佛就已经是徐灿经常做的事情,那可以让她超脱。在那日复一日的诵念之中,她渐渐心态平静了。徐灿的塞外思归之作中,感情的沉稳平静其实和信奉佛教有很大关系。比如《同素庵游安平泉时以初度礼佛山寺次东城原题韵》中有“青云破梦终皈佛,绛雪回颜不羡仙”等诗句都表达了她的归佛之念。

徐灿晚年皈依佛门,静坐修行,亦早有诗作表明她归佛意坚,见《和素庵写金刚经作》云:

朝朝探般若,尘念醒心头。

渐解经中义,浑忘塞上秋。

细雨频催,点点泪痕孑。挑落残红,挑开瘦雨,挑尽西山月。把笔底春秋搁,遣步步苍山,独上层阶啸傲。绮枕空设,空有梦魂歇。一寸愁肠,却打万结。徐灿的一生,生逢乱世,历经困难和挫折,从河山变异,城头易帜,到随着丈夫的宦海沉浮而阅尽人情冷暖,饱尝生活的辛酸。她的下半生,充斥着生死离合,风雨沧桑,家破人亡,晚年尤其凄凉,丈夫和儿子都离开了自己,唯有青灯古佛相伴。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悲欢离合,虽然文鸾词凤,锦幕瑶扉,天生一个仙姝。虽然瀛洲深处晶帘卷,齐眉倚玉案欢愉。可是谁知道烟萦蔓草,合欢树折樵苏,俄遭蜚语,关山阻绝裙裾。终于熬到霜尽阳回日,她得以南返桑榆。真是沧桑历尽,千万般伤痛也尝遍了。叹人世,起伏难凭,奈何昏晓,纵暑天,心犹如冰寒。辗转弄琴箫,旧调谁听?聚散何由,紫荣朱贵,尽付云中阙。叹墨里乾坤,画底胭脂,一纸纠结。

徐灿和西林春:一对词坛奇葩

在文学史上,清代是“词”的中兴时代,名家辈出。在女性词坛中,以徐灿和西林春的贡献最为突出。徐灿被视为是闺阁之冠冕,西林春被许为满洲第一,两人都是当时妇女丛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首先,两人皆出于书香门第,徐灿是官宦之后,西林春有着贵族血统。优裕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两人对文学的态度,文学创作只是他们单纯的兴趣和抒发情志,在这样的家庭中她们都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迂腐思想。

其次,两人都有幸得配风雅之士,徐灿与陈之遴、西林春与奕绘都可以说是才子才妇,情投意合,她们的诗词中常见夫妻唱和之作。徐灿与西林春都是传统的中国女性,丈夫的态度对她们的自我认同有重要的影响,正是由于丈夫的认同,她们才更积极地把兴趣投入到文学创作中。

再次,两人一生既有钟鸣鼎食的富贵,也有流离失所的落魄。两人的一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几起几落,最后都是孤独而终。本身敏感而又经历了沧海桑田,使她们有更多的创作题材与情感源泉来抒发自己心中的身世之悲。

最后,两人的作品传世都有名公的赞扬。陈维崧在《妇人集》中对徐灿极为推崇,称其“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清代词评家陈廷焯也说“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其将徐灿与李清照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因二人在词的女性婉约美方面神似。况周颐在《蕙风词话》论清朝满洲词人,有言“本朝今人词,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直窥北宋堂奥”西林春与满清著名词人纳兰容若齐名,可见西林春词当时在文坛上已颇负盛名。

相似的身世与境遇,致使其部分作品呈现出相似的特点。徐灿词与西林春词的相似之处:体物词。身为书香门第、博学多才的女性,徐灿与西林春对自己的仪容才质都充满了自信,这从她们的体物词中即可看出。

徐灿的《鹊桥仙·梅花》中有一句“玉容初浣不曾妆,但粉泪、盈盈香溅”,其中“玉容”指女子的美貌,这里指梅花,“粉泪”指美女的眼泪。这一句词的意思是“美丽的女子刚洗过玉颜,还不曾着妆,露水洒落在花瓣上,似少女盈盈粉泪”。词人笔下的这一树梅花,俨然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子,绰约含情,凄楚动人。这首词抒发了词人与梅为友、怜惜梅花的情怀,实际上她写的怜惜的,正是自己本身。

而徐灿的另外一首体物词《西江月·水仙》:

素女乍离绮阁,水晶帘动微霜,幽情怎肯便分香,怕见桃花红浪。

粉蕊含嗔抱喜,怕它蝶乱蜂忙。一枝清瘦玉初妆,不许何郎窥望。

这首咏物词一开始便将水仙拟人化,注入了人的气质和情感。其所塑造的花中仙子水仙亭亭玉立、清瘦修长、清雅脱俗、玉洁冰清、纤尘不染的形象,也就是对徐灿本身形象特质的再现。

西林春对水仙也是极为赞赏的,看她的《定风波·水仙》:

翠带仙仙云气凝,玉盘金露泻金精。最是夜深人入定,相映,满窗凉月照娉婷。

雪霁江天香更好,缥缈。凌波难记佩环声。一枕游仙轻似絮,无据。梦魂空绕数峰青。

西林春虽未以水仙自比,但她以其敏感的触觉与心态来观赏水仙,在馥郁的馨香中入眠,进入“梦魂空绕数峰青”的梦中,依然寻觅着水仙的踪迹。水仙是花中高洁者,对水仙的寻觅意味着对高洁情操的追求,在这个方面两位词人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一致的。

西林春还有一首《意难忘·自题梅竹双清图》中说:“一径幽香。傍猗猗修竹,疏影彷徨。横斜深院宇,冷艳小池塘。才雪后,乍芬芳。”西林春的《梅竹双清图》画的是中国文人传统意念中的“君子”形象——梅花与竹,颂扬雪后散发幽香的梅花及猗猗的修竹,实际上是表达夫妇二人如“君子”般超凡脱俗的高尚情操。

而在欢情词方面,因为徐灿与西林春因为都有幸得配风雅之士,与丈夫情投意合,所以她们的作品中都有夫妻间鱼水之欢的记载。

徐灿本身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因此表达夫妻恩爱显得含蓄隐晦,如“记合欢,树底逡巡。曾折红丝围宝髻,携娇女,坐斜曛”(《唐多令·旧感》),这是描写夫妇共赏夕阳西垂的情景,徐灿对此夫妻共欢情景是极为留恋的。徐灿还是一个标准的贤妻,在她的《临江仙·病中寄素庵》可以看出:“病枕不知寒日午,起来愁雪弥漫。恹恹半息,强写个平安。熏风虽软,莫便试轻纨。”自己已经病得不知昏晓,还要强写个平安免得对方挂念,还叮嘱丈夫春天乍暖还寒,不要轻易换上薄衣。徐灿对丈夫无微不至的体贴,表现了她性格温柔,为人贤惠。

西林春与丈夫情谊深厚,夫妻二人常常互作诗词唱和,在西林春的这类词中,最多的是记叙夫妇同游之乐。这类描写夫妇同游之乐的情景在西林春的词中比比皆是,如《鹧鸪天·上巳同夫子游丰台》中所写:“南郭同游上巳天,小桥流水碧湾环。夕阳影里双飞蝶,相逐东风下菜田。”可见西林春夫妻相互爱恋,如“夕阳影里双飞蝶”,夫妻二人也似这夕阳下的翩翩双蝶般比翼齐飞。

那么在伤时词方面,仍然是这样的,徐灿与西林春的词作中都有对年华易逝、花难常开的无奈和哀愁,以及因自然的永恒而兴起的对自我生命脆弱性的伤感。尤其是徐灿在夫妻关系中处于被动从属地位,难于掌握自己的命运,她时常表达出“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的感慨和无奈,当独守空房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比如“世事流云,人生飞絮”(《永遇乐·舟中旧感》),面对沧桑巨变,世事亦如流云变幻,人生亦如飞絮飘零;“烟柳易残人易老,几多闲愁闲闷”(《临江仙·系舟》),无端无谓的苦闷和忧愁,像风雨摧残烟柳似的侵蚀着人的红颜、冲刷着人的青春;“霜冷夜悄,叹韵华一瞬”(《洞仙歌·梦江南》),表达的更多是对人生漂泊,难于把握自己命运的凄凉和对人生的幻灭感。

西林春的“花开花落一年中,惜残红,怨东风。坐对飞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江城子·落花》)写出了自己对春尽花落的无比幽怨。春尽而花落,本是自然之常理,而顾春因惜花而怨及东风,寄托了一种伤春惜逝的感情。西林春的另外一首《南乡子·惜花词》中,“一夜妒花风,吹过栏杆第几重?何事封姨情太薄,匆匆,零落深丛与浅丛”,她责怪春风妒花薄情,心疼花儿一夜之间就凋落了。西林春词在意境方面感觉锐敏,用笔深细,往往能在日常景物中,写出常人之所未见,出人意外。

但在家国词方面,她们俩人就有很大的不同了。徐灿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流离之苦,西林春也亲身体验了八国联军入侵的动乱之痛,她们的目光都有投向国家和人民,写了部分反映沧桑巨变的词作。但徐灿是特别不同的,一方面,她身罹故国沦亡,另一方面,丈夫陈之遴出仕新朝,这使她经受着心灵的双重折磨,作为一个封建妇女,她唯有通过诗词来宣泄自己的沉郁感情。徐灿的这类词是很多的,如《满江红·和王昭仪韵》是徐灿为和南宋末年王清惠的《满江红》而作,王清惠的《满江红》表达了对宋亡和自身遭遇的悲痛之情,徐灿的《满江红》则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愁闷,抒写的是自己深沉的亡国之痛和身世飘零之悲。徐灿的另外几首《满江红》也是描写兴亡之悲的家国词,《满江红·有感》写的是“乱后江山,意中愁绪”和“离别泪,盈盈血”;《满江红·感事》写的是“金瓯缺”,“翘首望,乡关月”的山河破碎、身世沉浮;《满江红·闻雁》写的是闻雁而起的思乡之情,实际上是写怀念故国之意。

西林春一生经历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朝,并亲身经历了八国联军侵华,山河破碎的伤痛,使她的部分词中透露出浅淡的历史痕迹。她的一首《意难忘·哭云林妹》中有“相把袂,语悲伤。说离乱兵荒。叹年来,惊惊恐恐,无限凄惶”,这是描写国家自鸦片战争以来所受殖民侵略荼毒之苦。西林春这类词作毕竟只是少数,可见她的时代兴亡之感不及徐灿。

湘苹词:娣视淑真 姒蓄清照

徐灿为明末清初的重要女词人,在清代女性词史上占有着重要的地位,其特别的身世经历一方面开阔了她的生活视野,一方面也使得她在词的创作上有着宽广的题材,从而使其词在内容上突破了女性词人的狭隘意识和局限于日常生活的纤细琐碎的感受,以抒写家国兴亡之感慨,表现黍离桑梓之悲思和羁旅飘零之情怀,拓宽了女性词创作的传统题材,境界开阔,社会表现力强。其风格幽咽深隐、悲慨苍凉。在明末清初的女性词坛上独出一枝。

陈维崧在《妇人集》中对徐灿极为推崇,称其“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其词或典雅清新或悲慨苍凉,才锋遒丽,开拓了女性词之意境,对清代妇女文学影响极大。而其身世的坎坷不平,词作的沉郁娴雅又使她不仅仅是与易安、淑真比肩,更卓然独立于同时代的众多女词人之上,成为明清之际一位可与众多男性词人争胜的优秀词人。

朱孝臧则谓其“词是易安人道韫,”(《彊邨语业》)。

周勒山曰:“湘苹诗馀,真得北宋风格,绝无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不独为本朝第一也。”(《女子绝妙好词》)。

清代词评家陈廷焯对徐灿极为推崇,亦云:“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

陈维崧的《拙政园连理山茶歌》中有“赋就新词易断肠”及“镜前漱玉辞三卷”两句,暗引朱淑真词集名《断肠词》、李清照词集名《漱玉词》,赞徐灿的艺术水准与朱、李都可相提并论。

沧桑阅尽,风波过后,空余惆怅。空楼昨日影犹存,寂然凝眸无语。来时花路入幽径,楼宇琴临风,案上茗飘香,花好月圆曲正好。时光打马,转瞬千年。暮年归来时,花谢暗香绝,楼空似幽谷,茗随人去冷,身后空余离音追耳畔。清澈的涌动中,触及了那一缕忧伤。思今昔,不见旧时秋蝉西墙鸣,只见今日雨重翅薄蝶难飞。花艳风大,花香早散尽,空有一树繁华迷蒙。无以解忧,徒步登上弯桥惹飞絮,怎知更惹尘埃扑鼻来。纸页上,只是一些散碎的心事,来不及叙述,便草草结束。雨,落时万籁俱寂静,唯闻珠入玉盘,正逢心事凝聚时。小楼外、寒烟笼。流年的暮色,跌落在满城柳色的稔熟里。好景本可迷人意,可惜物是人非,沾泪处。云情雨意,宛然其中。东流不息,千帆过尽无一似往日,头白归江南,人事生疏,俱是不相识。过往的时光,已在心间低吟成一首无字之诗。烟色满天,人事改。庭前疏影,携半壁,胭脂红。痛彻,吟哦里、往事难消歇。苍云出岫,苹风好,争向今宵月。明鸿万里,玉壶流转,尽知徐灿冰心一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