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休闲侯宝林表演相声精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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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戏剧与方言

甲 做一个相声演员啊——

乙 嗯。

甲 可不容易。

乙 怎么?

甲 起码的条件得会说话。

乙 这个条件倒很容易啊。

甲 嗯?

乙 谁不会说话呀?

甲 说话跟说话不同啦。

乙 怎么啦?

甲 一般人说话只要内容表达出来,让对方领会了就行啦。

乙 哦,那么说相声的呢?

甲 相声它是个艺术形式啊,就得用艺术语言。

乙 哦。

甲 这个艺术语言,跟一般人说话,它就有很大的不同。

乙 是啊?

甲 嗯,相声这语言啊,它必须得精炼。

乙 哎。

甲 虽然我们表演说的是北京话……

乙 是啊。

甲 我们说的北京话,不是一般的北京话。

乙 哦。

甲 是精炼的北京话。

乙 哦。

甲 经过了提炼啊,经过了艺术加工。

乙 嗯。

甲 相声台词儿啊,就是语言精炼。

乙 哎。

甲 相声语言的特点呢,就是短小精悍而逻辑性强。

乙 对。

甲 你像我们说这北京话,外埠观众他也听得懂。

乙 哦。

甲 这是怎么回事?

乙 是——

甲 经过了艺术加工啦!

乙 哦。

甲 不像一般北京人说话那么啰嗦。

乙 哦。

甲 什么名词、副词、代词、助词、语气词、感叹词,用得那么啰里啰嗦,一大堆。

乙 是啊。那么您给举个例子,要用这个啰嗦的北京话怎么说?

甲 啰嗦的北京话?

乙 啊。

甲 那比如说吧,哥儿俩住一个院里。

乙 哦。

甲 一个在东房住,一个在西房住。

乙 哎。

甲 夜间都睡觉了。

乙 嗯。

甲 突然间那屋房门一响,这屋发觉了。

乙 嗯。

甲 两个人一问一答,说来这点儿事,几个字就能解决。

乙 哦。

甲 要用这个老北京话,能说就啰里啰嗦。

乙 哦,是啊,怎么说?

甲 这么说,比如说夜间啦,都睡觉了,突然间那屋门一响,这屋发觉了。

乙 是。

甲 “哟嗬。”

乙 哟嗬?

甲 啊,先来一个感叹词。

乙 你接着说。

甲 “哟嗬,那屋‘咣当’一响,黑更半夜,这是谁出来啦?一声不言语,怪吓人的!”

乙 哦,这一大套啊!

甲 这回答也这么啰嗦。

乙 哦。

甲 “啊,是我,您啊,哥哥,您还没歇着呢?我出来撒泡尿,没外人。您歇着您的,倒甭害怕,您。”

乙 这位比他还啰嗦。

甲 这位还关照他呢。

乙 还要说什么?

甲 “黑更半夜的穿点衣裳,要不然你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明儿一发烧就得感冒了。”

乙 哦。

甲 “不要紧的,哥哥,我这儿披着衣裳呢,撒完尿我赶紧就回去。您歇着您的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儿见吧,您哪。”

乙 这够多少字啦?

甲 三百多字。

乙 嗯。

甲 要用精炼的北京话说这点儿事情——

乙 嗯。

甲 分成四句话,用十六个字就解决问题。

乙 哦,一句话用四个字。

甲 哎。

乙 怎么说呢?

甲 那屋门一响,这儿发觉了,一问……

乙 嗯。

甲 “这是谁呀?”

乙 四个字!

甲 回答也四个:“是我,您呢。”

乙 嗯。

甲 “你干吗去?”“我撒泡尿!”

乙 哎,这就省事多了。

甲 您听这省事啊?

乙 啊。

甲 还有比这省事的。

乙 哪儿的话?

甲 山东话。

乙 哦。

甲 山东人要说这点儿事情——

乙 嗯。

甲 同是四句话。

乙 是啊。

甲 用十二个字就解决了。

乙 十二个字,哦,三个字一句了。

甲 哎。

乙 哦,怎么说呢?

甲 山东话啊,那屋门一响,这儿发觉了,一问:(学山东话)“这是谁?”

乙 哎,三个字。

甲 回答也三个:(学山东话)“这是我。”

乙 哎。

甲 “上哪去?”“上便所。”

乙 这个更省事了。

甲 不,还有比这省事的。

乙 哪儿的话呀?

甲 上海话。

乙 上海?

甲 上海人说话呀——

乙 嗯。

甲 八个字就够啦。

乙 哦,两个字一句呀?

甲 哎。

乙 那怎么说呀?

甲 那屋门一响,这儿发觉了,一问:(学上海话)“啥人?”“我呀。”“啥体(事)?”“撒尿。”

乙 嘿,这有点意思。

甲 啊。

乙 哎,省事多了。

甲 不,还有比这省事的。

乙 还有比这省事的?哪儿的话呀?

甲 河南话。

乙 河南?

甲 哎,河南人说话。

乙 哦?

甲 说这点儿事情,四个字就解决。

乙 一个字一句?

甲 哎。

乙 那怎么说呀?

甲 那儿门一响,这儿发觉,一问:(学河南话)“谁?”“我。”“咋?”“溺。”

乙 您说的是各地的方言。

甲 哎,各地有各地的方言,各地有各地的艺术。

乙 是啊。

甲 说相声就得用北京话。

乙 那是啊,相声是北京的土产啊。

甲 对。可是不归土产公司那边卖。

乙 哎。

甲 相声、单弦、京戏……

乙 京戏?

甲 哎。

乙 就带着地名儿呢。

甲 是吗?京戏它不管剧中人是什么地方人,它唱出来也是按照北京音儿、北京味儿。

乙 是。

甲 比如说,京戏唱《空城记》。

乙 主角是诸葛亮。

甲 诸葛亮念白是这味儿。

乙 怎么着?

甲 “啊?我把你这大胆的马谡哇,临行之时,山人怎样嘱咐于你,叫你靠山近水,安营扎寨,怎么不听山人之言,偏偏在这山顶扎营,只恐街亭难保!”

乙 嗯,就这味儿。

甲 北京味儿。错来诸葛亮不是北京人。

乙 诸葛亮是山东人啊。

甲 那山东人说话什么味儿?

乙 什么味儿啊?

甲 山东人说话都这味儿。

乙 嗯。

甲 (学山东话)“哎——我说三哥,你上哪儿去啦?”“哎,我上北边儿。”“上北边儿干什么去啊?”“上北边儿那个地界找人。你没事吗?咱们一道去耍吧。”

乙 这就是山东话啊?

甲 啊。可京戏里这诸葛亮啊,一点儿这味儿也没有。

乙 那是怎么回事啊?

甲 有这味儿就不好听啦。

乙 哦。

甲 诸葛亮坐大帐,拿起令箭一派将(山东味的):“哎——我说马谡哪儿去啦?马谡上哪个地界去啦?哎,马谡听令!”马谡过来啦:“啊,是!”

乙 也这味儿。

甲 (学山东话)“叫你去镇守街亭,你可敢去?”“丞相你说什么?不是镇守街亭吗?小意思,没大关系,告诉你说吧,交给我你就?好吧!”“哎,马谡我告诉你说,那个街亭虽小,关系重大!街亭要是一丢,咱们大家全都玩完了!”

乙 这像话吗?

甲 是嘛!要这味儿就不行了吧?

乙 要这么唱,就不叫京戏了。

甲 哎,京戏不管剧中人是山东的、山西的,都不管。

乙 哎,剧中人也有山西人啊。

甲 有啊,关云长。

乙 是啊。

甲 你比如说,京戏唱这个《古城会》。

乙 哎,关公戏。

甲 关公唱这个“吹腔”,唱起来是这味儿。

乙 怎么唱?

甲 (唱)“叫马童,你与爷忙把路引,大摇大摆走进了古城。”

乙 京字京韵。

甲 一点山西味也没有。

乙 对。

甲 叫板也是这样:“马童,抬刀备马!”

乙 有劲。

甲 可是山西人说话没这么硬。

乙 哦,山西人说话怎么个味儿?

甲 说出来那么温柔缓和,那么好听。

乙 哦。

甲 山西人说话都这味儿:(学山西话)“老王,你上哪啦?工作很好吧?没有事到我家去吃饭吧。”

乙 哎,这个语言非常地柔和。

甲 哎,京戏里头那关云长要这味儿,可就没劲啦。

乙 那是啊。

甲 一叫板:(学山西话)“马童,抬刀备马,咱们一块去吃饭吧。”

乙 也没有这么唱的,是吧?

甲 嗯,北方的这些地方剧呀,我们北方人都听得懂。

乙 哦。

甲 南方人有时候听就差一点儿。

乙 是啊。

甲 它是语言关系。

乙 对。

甲 到南方有很多剧种,我们北方人听不懂。

乙 是吗?

甲 到上海,有沪剧啊。

乙 上海本滩。

甲 哎,沪剧,你要不懂上海话,你就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

乙 是吗?

甲 哎。

乙 哎,这沪剧您会唱吗?

甲 会唱啊。

乙 您可以唱两句?

甲 这儿唱两句?

乙 啊。

甲 这儿唱两句,有人听得懂吗?

乙 您唱两句。

甲 南方人听得懂,北方人听不懂。

乙 您唱。

甲 唱出这味:(学唱沪剧)“我与你是两个人,从今以后不相逢……”

乙 嗯,这是什么词儿?这是——

甲 你不懂上海话不行。

乙 听不懂。

甲 我去过上海。

乙 哦。

甲 刚一到那儿时,我也不懂。

乙 是啊。

甲 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乙 嗯。

甲 慢慢学,就行啦。

乙 哦?

甲 你要是不学上海话,在上海呆着,那可别扭呢。

乙 是啊。

甲 说话净闹误会。

乙 嗯。

甲 名词不一样啊。

乙 刮脸?

甲 “刮脸”他们叫“修面”。

乙 哦,修面。

甲 哎,(学上海话)上海话叫“我修面”。

乙 修米?

甲 哎,“修米”就是“刮脸”。

乙 洗头?

甲 洗头哇,那你一听就得害怕。

乙 怎么啦?

甲 他们叫“打头”。

乙 打头?

甲 哎,洗什么东西都叫“打”。咱们说“洗一洗”,他们叫“打一打”。

乙 洗什么都叫“打”?

甲 哎。

乙 咱们洗一洗手绢儿。

甲 叫(上海话)“打打绢头”。

乙 什么?

甲 打—打—绢—头。

乙 哦,打—打—绢—头。

甲 哎。

乙 洗洗大褂儿?

甲 叫(学上海话)“打打长衫”。

乙 哦,打—打—长—衫。

甲 哎,长衫。我刚一到上海的时候,我想我得刮刮脸啊。

乙 哎。

甲 我就到理发馆去啦。

乙 嗯。

甲 我说,掌柜的,你给我拾掇拾掇这个。

乙 你干吗还比划着说呀?

甲 我怕他听不懂啊。

乙 人家怎么样?

甲 乐我啦!

乙 你瞧瞧。

甲 (学上海话)“好格,侬坐屋(下)来。”我说:“什么?”“要侬坐屋(下)来。”

乙 嗯。

甲 我坐屋里?我说:“我没在街上啊,是在屋里呢!”(学上海话)“勿是,要侬坐屋(下)来。”

乙 怎么这句话呀?

甲 是让我坐下。

乙 哦,坐下。

甲 我说“坐下”怎么叫“屋来”?

乙 言语不通嘛。

甲 哎,给我刮脸,刮完脸呢,把椅子推起来。

乙 嗯。

甲 我在前边这儿坐着。

乙 是啊。

甲 他在后边站着。

乙 哦。

甲 他指着我脑袋问我。

乙 问什么?

甲 (学上海话)“喏,侬打一打好不啦?”

乙 要打你?

甲 我一想,解放以后不准打人啦,这刮刮脸还得打我一顿啊。

乙 你可以问一问他呀。

甲 是呀,我很不高兴地问他啦。

乙 嗯。

甲 “你是就打我一个呀,还是来的这几位全打呀?”

乙 他说什么?

甲 他说啦:“一样,通通打啦。”

乙 通通打?

甲 我一想,通通全打呀。

乙 您怎么样?

甲 咱们也别给破坏这规矩呀:“那就打吧。”他给我洗头、吹风,另外拿镜子给我一照,告诉我:“好啦!”

乙 好啦?

甲 “好啦,你怎么不打我呀?”

乙 他说什么?

甲 (学上海话)“打过啦。”

乙 打过啦!

甲 “打过啦,我怎么一点儿不疼啊?”你说闹多大笑话。

乙 说的是呀。

甲 不懂话嘛。

乙 就要吃亏。

甲 慢慢学就行啦。

乙 嗯。

甲 你要不懂南方话,越剧多好啊,你听不懂啊!

乙 越剧是绍兴戏。

甲 绍兴戏啊,唱出来,那调子多好听啊!

乙 是啊。

甲 哎,可是非得懂话,唱出那味儿可好听。

乙 越剧?

甲 越剧啊,唱出这味儿……

乙 您唱两句。

甲 “天花传布快如飞,飞到东来飞到西,空气之中能散布,一经染到便难医。”

乙 哎,这味儿真好听,好听。

甲 南方的艺术就得用南方话。

乙 对了。

甲 还有一种弹词。

乙 弹词是苏州的地方剧啊。

甲 非得用苏州话才好听。

乙 是啊,那您唱两句。

甲 我这儿唱,有人懂?

乙 也许有人懂啊。

甲 北方人多,这样,先把词儿介绍一下。

乙 哎,把词儿介绍出去。

甲 对,我唱这个故事大家都熟悉。

乙 哦,什么故事?

甲 《林冲发配》。

乙 《野猪林》。

甲 哎,回头我这一唱,字儿就变啦,听不出来啦。

乙 哎。

甲 懂南方话的人,听得出来。

乙 是。

甲 北方人就听不懂啦。

乙 哦。

甲 我先用北方话把这个词儿介绍一下。大家注意听啊,要记住啊,最好能记录的,尽量记录。那么,听完以后,咱们就分组讨论。

乙 哟嗬,这不是听报告呢!这有什么讨论的?

甲 哦,没必要讨论?

乙 没有必要讨论的。

甲 那好吧,那听完了,就自由活动吧。

乙 算了吧,您把这词儿介绍出去。

甲 《林冲发配》。林冲刚一出东京。

乙 哦。

甲 第一句词儿。

乙 什么词儿?

甲 “无端受屈配沧城。”

乙 嗯。

甲 “好一似虎落平阳鸟失群,一别东京何日返,我此仇不报枉为人。”

乙 这么四句。

甲 哎。

乙 您唱。

甲 唱出来是这样:(学唱弹词)“无端受屈配沧城,好一似虎落平阳鸟失群,一别东京何日返,我此仇不报枉为人。”哎,鼓掌的人不多啊。

乙 哈哈。

甲 鼓掌的都是南方人,北方人还是没听懂,南方人听得好,哪一点不对,请南方朋友提一提意见。

乙 好。

甲 哪一点不对,您自管说。

乙 是。

甲 是腔调,韵调,哪一点不对您就告诉我。

乙 哎,别客气。

甲 哪位要说我唱得不对。

乙 怎么样?

甲 你来唱!

乙 啊?

甲 管保唱得比我好哇。

乙 不行,就是咱们唱。

甲 啊,我们唱啊,很困难。

乙 啊。

甲 我们是北京人啊。

乙 是啊。

甲 学这个苏州话,难啊!

乙 哦。

甲 我们这个嘴呀,很吃力的。

乙 用劲。

甲 哎,还学得不完全像,吃力呀。你比如说,这句词吧。

乙 哪一句?

甲 “可恨高俅用毒谋。”

乙 嗯。

甲 你要用北京话说,我们嘴上一点儿也不吃力。

乙 是啊。

甲 “可恨高俅用毒谋”,要唱这弹词,用苏州话……

乙 嗯。

甲 我们嘴上就吃力啦。

乙 是嘛。

甲 唱出来是这样。

乙 怎么唱?

甲 (学唱弹词)“可恨高俅……”

乙 不是“俅”吗?

甲 (学苏州话)勿是,俅。(继续唱)“用毒谋……”

乙 谋哇。

甲 (学苏州话)勿是,谋。“害得我披枷戴锁配沧州。”

乙 州哇。

甲 (学苏州话)勿是,州。非得这样才像那个字。

乙 是。

甲 北方人学南方话就这么费劲。

乙 哎。

甲 可是南方人,你要让他学京戏啊,也很费劲。

乙 费劲?

甲 上海人唱京戏,它也不好听。

乙 哎,我听着也有唱得不错的啊。

甲 上海的名演员、名票?

乙 啊。

甲 那工夫大啦。

乙 哦。

甲 他得学北京话,按照北京音唱京戏它才好听。

乙 哦。

甲 要用上海话唱京戏,那绝对不好听。

乙 上海话好听啊。

甲 上海话,有的人讲话好听,妇女讲话好听。

乙 哦。

甲 有时你走街上,看见两个上海妇女,人家在那儿说话,你在旁边听着,那个发音是很美的。

乙 是吗?

甲 不但是发音美,你在旁边看着,连她那个表情,都显得那么活泼。

乙 哦,你来来。

甲 啊,两个人碰到了:(学上海话)“你到啥地方去?”“大马路白相白相。”“到我此地来吃饭好吗?”“我勿去格。”

传统改编

1955.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