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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市。
某宾馆某房间。
被“两规”的惠家明颓然坐在桌前。
苍老写在他的眼角,疲倦挂满他的眉头,痛苦和烦闷更是让他饱受煎熬,备受折磨——自己一直都很低调,他实在想不出,是谁,摆了他一道。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一切仿佛在一瞬间静止凝滞。
很久很久之后,惠家明把头深埋进臂弯。前尘往事哗啦一下聚上心头。那些卑躬屈膝的人,那些拍桌跳脚的人,那些财大气粗的人,包括那些居高临下的人……一个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每一个都像,又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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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室里,专案组组长楚良多透过监视器,颇为感慨地看着满脸痛苦之色的惠家明。
鬓角花白,斑驳稀疏,皱纹横生,深浅萧瑟。只不过一夜之间,那个人苍老了许多,本来挺拔魁梧的身躯瘦削了许多。他萎缩在墙的一角,像一只被囚禁了的猩猩,又像一个惹了祸的孩子。那呆滞的目光,呆板的神情,呆笨的动作……不觉让人心生几缕怜意。
察觉自己的心思,楚良多自嘲般笑笑。怜悯又怎样呢?脚下的泡哪个不是自己走出来的?
说句实话,他之于惠家明,是敬佩多于反感的。惠家明从基层一步步走来,吃了不少苦,也做了不少实事,是个技术型干部。A市在他任职期间更是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得知他落马,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继而痛心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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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放着一只笔和一本稿纸。笔,安静地躺在桌上;纸上,空白如雪。
往事如烟,又太过错综复杂,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从哪儿写起。
昨天,他还用这只笔,笔走龙蛇,圈阅文件;而今天,他却要用这只笔写下自己的肮脏和龌龊,丑恶和罪行。
人生真具有讽刺性,昨天还在呼风唤雨,今天却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昨天还是意气风发,今天却已坐困藩篱。由卿相而布衣,由王公而平民,由达官而百姓,由功臣而罪人,莫非仅仅一步之遥,一夜之隔?
真的是一步之遥,一夜之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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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家明摇头苦笑。
一开始,他日防夜防,从不放松警惕,连一杯酒一支烟都不接受。却不知从何时起,他殚精竭虑几十年铸造的钢铁长城,被他不以为然的、甚至轻视的蝼蚁啃噬得千疮百孔。
人生啊,真特么无常;世事啊,真特么难料。黑白无因,是非难辨;说大是大,说小就小。功与过的混淆,是与非的颠倒,黑与白的模糊,谁特么嘴大谁说去,我才懒得去想。
想到这,惠家明似乎释然了,放下了。他端起杯子,还像昨天那样呷了一口;他拿起笔,还想昨天那样笔走龙飞,只是两个字落下后,他再一次苦笑了。看来,自己这定位还是没有找好,这两字竟是“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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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同意”两个字忽然动了动,幻化成一张脸。那张脸调皮一笑,说“请惠书记阅示”。
看着这张脸,惠家明失神的双眸瞬间大放异彩,“宝儿。”
惠家明开口,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吃喝拉撒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不能给她带去一丝可能的伤害。
他,爱她。
她,叫习宝。
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打开,便覆水难收,和那个叫潘多拉的盒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刻,惠家明忘却了烦恼,忘却了忧愁,亦忘却了自己尴尬的处境。
他像个暗恋者一样,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挠头,一会儿居然伸出手去似是要抚摸什么。
没一会儿,他又黯然地坐回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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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好吗?
一会儿又摇头。
三十楼坠下的人,还能好吗?
他的眼角溢出了泪水。
人前的浓妆艳抹,从来都是假象。那个爱恨分明的女子啊!那个带给他爱与哀愁的女子啊!他看懂了她,却又没有完全看懂。
她时而狂野,时而恬静,时而媚俗,时而又如一泓清泉。她的飘忽,带给他神秘、新鲜以及刺激。
他从没想过,那一晚,竟是她的初夜。
能让这样一个凛冽的女子托付初夜,他所受的震撼不次于一场地震。
凌晨离开的时候,她发了低烧,当他触摸她的额头的时候,听到了她的呢喃。
终于,他明白了,她深深隐藏在眼底的那些落寞,深深隐藏在心底的那些情感,是因为钟一。
钟一,是他的同学。
她爱上才华横溢的他,惠家明并不意外。
只是,那时,她才几岁?
他忽然有些嫉妒,她之前的那么多年,心底装的竟不是他。而钟一死了,却一直生在她的心里。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死了,会不会也和钟一一样,有一席之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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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看到那篇她自杀的报道,他强装镇定,像每天早上看书看报看天气冷暖一样镇定。
到了下午,到了现在,却再也假装不下去了。内心的波涛汹涌澎湃,快要将他溺毙。
三十楼坠下,她不会有一丝生机。他完全可以像有些人一样,把一切事情都推给女人。自古以来,国兴男人功,国破女人祸。可是,他又怎能让她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遭受那样的屈辱?就算是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也要将这条线剪断。
只是,她为什么跳楼?是不想拖累他己吗?她的心里,终于有了他的一席之地吗?
想着想着,惠家明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音。
这辈子,他不怕把牢底坐穿,只怕,等不到她。
习宝,黄泉路上,等等我。我们,一起喝掉,那碗清清白白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