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子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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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大草原》曲之一【30】(5)

杀人忙!杀人忙!一举锁链吭呛呛!锁鬼忙!杀人忙!我大笑三声,连饮三口。这只中等坛子在我手中十分技巧地转了数圈。又大笑三声,连饮三口。这样转来转去,喉咙咕噜了数次。终于我的酒精的数学完成了。我一甩手,那坛子像我刚才一样飞起来落地,一直洞穿窗户,在墙外呼然一声,应声而碎。我又高唱拿酒来。我也不顾我身上只有伤口却无分文金银。但我是见酒如命也是见酒不要命!他在我下面坐下,对店主说:“再给我端十几坛子最好的来。”几个人又围桌子坐下了。那个仰面摔在地下头颅喷出血的汉子已被抬进隔壁。那是老二,后来刀眼人跟我说。刀眼人让人倒满了酒,并给我倒了一碗酒,溢了些,并向我端起了碗。我仰着脖一饮而尽。他也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都纷纷倒酒喝酒叱喝着吃着唱着。山头也在微微抖动。众人后来便是狂饮。应该说在此之前我是否大脑出了问题,产生了错误,并丧失了对部分时间的记忆。我模糊记得有人给我端来了一种黑白相间的粮食,和水拌搓,我抓起就吃。一口气吃下了三大碗那种类似玉米糊和炒面的东西。因此肚子就像一团大火和屋底地窖粮仓有了一些垫底的。有了地窖底喝起酒来我当然是很烈的。在众人狂饮中我最狂。全身抖颤像沙漠上披头散发的呓语的神,坐在一面古老又大的鼓上。全身是火药硫磺味,羊骚马尿味,和化为青草野花的阵阵香气。在我的数学体系中,我听到天空终于参加了进来,带着他的金黄星星绿发的星星,或火焰般狂舞的宇宙边缘穗带的星星。我的建筑终于像一艘至高无尚的“渡舟”建在世界最高的山头。我给它起名为“绝无仅有的红”,“红之舟”,“红色的渡”等等,还有附加的民房,马厩,囚牢,羊圈,猪圈,牛栏,厨房,军队营房,外交驻扎地等等,还有所有飞鸟的灵魂安葬之所。我似乎又回到了深深的地牢。但在地牢中我怎么又突然有了这么多酒肉朋友,把酒盏内的绿色的火向我举起,并吞到自己的肚子里。我极力在我的身上和身旁扶住我的火焰。其实这火焰就和空气一样虚弱。水和种子已流尽,已从我的头颅中飞走了,落在远方的草原上开花结果。我感到在远方的大草原上我的蹄子变成泡沫飞溅的头骨和酒杯。

铁匠!

铁匠!铁匠!

铁匠!铁匠!金刚手在空中变幻了几圈,变幻了数种人兽形象,幻成一个铁匠在我的酒桌旁站起来。先是把几个牛头颅和羊头颅(还没有啃光)和几大盘树枝带青叶都踢到地上。好像抽打了他。一种羊癫痫犯了。向我敬酒。那金刚手变成的铁匠就像一个小型铁匠铺。丁当乱响。又黝黑又结实。一座小铁塔浑身是煤烟和铁屑的味道。原来这铁匠是个聋哑人。越是聋哑就越想诉说什么。咿哑咿咿咕。说个不停。像个未成婚的快乐的异族猎人。因为呕吐浑身是兽粪味。这个金刚手又变成我,滚到了兽圈和地窖里。我设计的“红之舟”里有时充斥着一种史前异兽的臭味和香气。

8

巨大石门的一部分与“红之舟”有明显的继承关系。

巨大石门面对着可爱的羊群般的石头。

俯伏了,地。

那些白花花的整齐如弓如轮轴如星象,布满方向,紧紧钳紧无言天空的白花花的石头。

我用灵魂之手指引它们。不能说这些羊群在我的思想和建筑中十分听话。

它们在夜里变成不能驯服也不可驯服的石头,尖叫着,像一些尖锐的武器。

在废墟的内部,那些石器时代的猎人手中紧握,临死双目紧闭也不松开的,不知哪一种野兽的角。

石头。

石头。石头。

悬空的崖。大弓和栅栏。角,矛,斗,轮轴。血红的轮轴。白骨一样的轮轴。堆到一块的石头超过了球体的重量。

我们来到了那个唐朝的洞窟。

冰河时代之后,在东方建立了一个唐朝。在那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和血儿骑着马,其他几个人坐着马车来到那个唐朝的洞窟。那洞窟里的彩塑似乎被温暖的火光映红。刚从冰河时代逃离了洪水和冰河的中国人有了第一个像样的家。在家中,中国汉族人民生起了火。火光映红了四壁。出现了温暖的壁画和景象。冰河和战乱以前基本上是荒草和墓地。巨大石头遮住了小村。先秦是墓地和孤零零的对奴隶施加酷刑的首都。然后是战乱。在战乱和称王之前只是一些孤零零的半山坡上涉河而居的用石斧挖出的洞穴,上面盖了些刚刚伐来的松树,还流着芳香的松脂。还盖了些用石刀石斧从壕沟,从那些用来防御虎豹的大沟之外割来的长草,铺做屋顶。这种半似山洞半似房屋的内部是以粘土烧制的陶器,用来打水和盛水。不知有无牲畜。陶器上画满了大地上水和空气和几何的花纹。但这些村子里的人死得很早。终于淹没在草丛中。后来就是多年称王称霸的战争。和平没有了。陶器打碎了。扯下了屋顶上的干草,用青铜埋葬了这些半山坡上周围是红色火焰般粘土的村落。后来是战争。有一人当了全国的帝王,那就是秦始皇。他要把以前的各种思想和思想的学生投进火里和坑里。修了一条城墙,用来防御北方。后来又是战争和饥荒。汉朝建了一个简陋的村庄,有粮食,有石头,有墓地,有马,有人,有枪,还有不少分封到各地的小王。后来又是战争。那是三个人的战争。终于到了唐朝这个家里生起了火,雕刻了巨大的石门上的石像。四周画上了城廓和丰衣足食的景象。没有村庄,到处竖起了城墙和宫殿,制订了刑法。在汉朝出现的地主,大地主和小地主越来越多了。到了宋,就出现了不少商人,小贩,和倒爷,还有纸币。不少地主也兼做买卖,开了米行。然后就是一大批强盗好汉在临江的酒楼上饮酒,写反诗,抢生辰纲。这些武士,和尚,浪人,小官僚,刑事犯,这些打渔的,无业游民,云游道士,开黑店的和军官,这些精通武艺的,脾气暴躁的,性子刚烈的,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一点就着的粗鲁汉子,以好汉自居,凭力气吃饭,在酒楼上在江湖上厮混,杀几个贪官污吏,然后抢一些银子,来到酒桌旁坐下,对店小二吩咐:先切五斤好牛肉来,酒只管上,然后踉跄着上山,拳打脚踢。弄死了老虎,把字刺在脸上,烧掉了草料场,上山入伙去了。他们聚在一起大闹了好一阵,直到明朝一些穷困的,辞去小官的不得志的读书人从老百姓中点滴搜集,写成了几部千古奇书。这时,在山顶上,在废墟内部,有谁最先想到要修建第一座钟楼呢?谁又是那第一个铸钟人呢?不断地撞击着,不断地群山四起,不断地刺杀着景色和生灵,可有谁聆听过那一阵阵高悬于平静而结冻的北方之海,那像石头一样滚动的海浪之上北方的钟。那北方的钟声在海浪中,与海浪翻滚的节奏有同一种命令。可有谁聆听北方那半夜的海面上阵阵钟声。面朝北方的钟楼,座落在巨大废墟的内部,你的建造人是谁呢?那走过海浪踏着海水却来领取的海水。那阴郁的铸钟人。那北方巨大的钟。那不断地回响,不断地聆听自身,不断地撞开世界,不断地召唤过去,回来吧,不断地打击着你的那钟声。铸钟人仍住在石门和废墟之间的一个小石屋。扔下了手中即将熄灭的火把,投入一大堆干燥的渴望点燃的劈柴,白痴只活在这山顶的阵阵钟声里。成了白痴之后,在山顶上,他看着脚下的大雪和羊群,脑子里空空如也。像阳光一样空荡荡温暖。在意识深处自我召唤呼喊自己回答自己进行一场秘密谈话。那大雪中逐渐明亮的羊群和海。那一下子就到达中心的钟。

但是,还是必须从头开始。

我在这个故事里,必须频繁地朝圣,必须不断地起飞,但是,空气总是围绕着我。如果有一只乌,是北方的,黑色的,天空上的,也吃粮食的,上空的,身体。就不断地起飞。故事必须不断地开始。又一次重新开始。都没有结尾。诗歌来源于它的头一句。

我有一首长诗,是写世界怎样化身为人的。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意义的真理。世界和这个内在的我都统一于这个有着外在和内在的人身上。这第一个人,他要说的时候,他总是说,总是说。是的,我要从头开始。那年,那一年我在夏尔巴人的篝火旁,我在攀登喜马拉雅珠穆朗玛的世界登山运动员之中。第二天就要正式从大本营出发了。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我和血儿的故事。她穿了件洗得变淡的红色套头衫,就像运动员们在秋天早上跑步时经常穿的那件。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我和血儿的故事。

她讲的故事发生在这广大无边的夜草原的北方。在大草原的北方的尽头。我燃起一只火把。我把这只火把交给你。你沉默地近乎残酷地接受了这只火把。你把它高高举起。血儿,你把它高高举起,用来照亮我,用来照亮这个高大的天地之间的手足无措的白痴。你把火把高高举起,照亮我的脸。整个草原像一面黑色旗帜,在风中翻滚。南方的武士翻山越岭,抬着那巨大的华盖和宝座,要接你回家去了。这一夜我连夜扎了多少火把。这天夜里,草原上神秘的兄弟会举行这些年来最大的一次仪式。他们举起火把,一个一个,孤零零地,翻到那巨大的石门上,翻上了那狭窄的天梯的那一段,是那个曾经囚在地牢的发疯的建筑巨匠后来营建和雕刻的。他们一个一个爬上了天梯。天梯上方是一个石头的牢笼。里面笼罩着一个从大草原的北方捉来的一只巨大的狮子。一只双眼已瞎的巨大的狮子。这只母狮子是在为子女捕猎时被捕的。如今囚禁在这个刚能容得下她的石头的牢笼里。她三天三夜吼叫着。今夜是结束的时候了。时候到了。披着黑色斗篷的大草原上神秘的兄弟会会员们举着火把,爬上天梯,把火把投进他头顶上方那石头牢笼。一共扔进了十几只火把。把石门和兄弟会会员的斗篷照映得通红。那巨大的像一位神秘母亲的母狮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伏在烈火中,烈火化成了跳舞的人形。草原尽头神圣母狮一声不响,任烈火笼罩,她像黑夜的女王又像黑夜自身,伏在烈火中,轻盈。天梯上大火熊熊。我在地牢里,感觉到头顶的果园、宫殿和我建造的一系列高耸入云的神秘的“红之舟”。石门带有它们的痕迹。我在地窖中,把一张张羊皮和一块块牛粪饼或一根根劈柴扔向火中。我站在血儿面前,任火把高举到我的头颅前方,热烈的泪水在脸上变得寒冷。那些草原神秘的兄弟们把火把投进石头牢笼里母狮子的身体上。我在地牢,地窖,山顶洞,海边或大气吹拂的草原睁大我的双眼看着这个黑夜中唯一的狮子被那些火把烧成灰烬。被兄弟们的火把烧成灰烬。

9

这压迫大草原的流浪艺人的鼓声!

从这边望去,对面的山上只剩下了些折断的石头柱子,像一些惨遭天空刑罚的断肢残体。石头已经停止生长,永远地就这样残缺下去了。雨终于停了。血儿所喜爱的烟,青色的炊烟,或者是白色的烟,从那些已经定居下来的,在大草原边缘进行收割的人们,那些原先是游荡牧人的后代们所生的烟,用火烧在干牛粪上,这些烟升起来了。这些烟毕竟生起来了。有一些牛群已从山谷涌上山脊。不用眼睛我也能感到一道巨大的彩虹横跨天空。不用说,血儿又让泪水挂在她的脸上了。又想起山坡上那些羊群,在哪儿躲避雨雪呢?晚上,我让老板烧了些热水,用干牛粪生火在屋子里。房子里黑乎乎的。没有点灯。只有火光,照亮了我的裸体。我,将衣服扔在地上,坐在大木桶里。我像是脱下了因为某位藏在山间魔法师的诅咒法术而变成的某种动物的躯壳。鳞甲变成了光滑的皮肤。蹄子变成了脚。爪子回到了手。我只感到一颗人类的心在人类的肉体中跳动,那么新鲜那么稚嫩。血儿在隔壁。作为隔墙的木板只有半人高,也在用水沐浴。过了一会儿,血儿穿了一身又宽又大的男装,头发上插了一把用兽骨制成的梳子,那梳子为什么用了那么久还是那么白,我不明白。她的头发还滴着水。

她默默走过来,从堆在地上的干牛粪堆中拿起两个圆圆的牛粪饼加入火中,又用铁钩子拨弄几下,火一下子旺起来。我坐在大桶中,尽量不弄出水响。我像是坐在海底,看着一个人类女儿的影子从海面上向我移来。血儿还是像天空上飘过来的云彩一样不说话。这是一朵远方的云,飘过了家乡火光的上方。我刚从海底归来,分不清家乡和远方。我没有回忆没有思想。过了一会儿,血儿又开始唱歌。那是歌唱泉水和一根用来担柴和盐和茶叶的扁担,和那被砍下的水边的桑树。我在这歌声里听到在故乡的水畔,一棵桑树和一排桑树像一位女儿苏醒了。她问,是谁把我叫醒了?血儿一定是在海中降生的,这我完全相信。血儿应该是在一只独木舟或一只木船船舱里降生的,或者是在海边柔和沙丘中降生人世的。一出母腹,就闻到了苦涩的大海的气味。海边的鸟仍然在空中飞行。但血儿降生了,像一位遥远的客人,云和闪电,钻进了海浪,这次从海浪中露出小脑袋。海浪把她推到人间。她降生时只听见海浪翻滚和鸥鸟长鸣。那里没有历史。没有渔村。一个男人和两姐妹。她是姐妹当中哪一个生下的呢?这故事又是谁讲给我听的呢?

血儿跳起种种名为“闪电”“雨”等等这些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只有高潮贯穿的舞蹈。不用任何乐器伴奏,只要是大风,大雨,大雪就能召唤这种舞蹈,配合这种舞蹈。五鸟的鼓能给“雨之舞”“闪电之舞”戴上一种类似高山的顶子上石头滚动的节奏。我用内心看到和听见的我完全无法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