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茨是法兰克福三十年代的小说家,采用方言写作,在他短小精悍、素描般的喜剧作品中使用诙谐幽默、流畅活泼、也不太深涩的笔触,刻画出法兰克福当地的风土人情。的确,杰玛的朗读非常出色,简直跟专业演员一样。她着意渲染每一个角色,带着意大利血液中遗传给她的生动的面部表情,很好地把握住了角色的性格特征;不管是糊里糊涂的老太婆,还是愚蠢透顶的行政首脑,需要表演的时候,她既不吝惜自己温柔的嗓音,也不在意作践漂亮的脸庞,她会做出最滑稽的鬼脸,眯起眼睛,蹙起鼻子,故意发不好颤音,学着尖声音说话……朗诵时她自己不笑;可当听众(当然,庞塔列奥内除外:刚一读到quel ferroflucto Tedesco [33],他立即忿忿不平地走开了)友好的哈哈大笑声爆发出来打断她的时候,她把书往膝盖上一搁,头往后一仰,自己也放声大笑起来,她一圈一圈乌黑柔软的卷发在她的脖颈和抖动的肩膀上跳跃。笑声一停,她立刻拾起书,脸上重新回到角色应有的表情,认真地朗读起来。萨宁不可能不对她赞叹不已;特别让他不解的是,如此国色天香的面容怎么突然做出如此滑稽可笑、有时几乎是庸俗不堪的表情?而对于那些妙龄少女、所谓“jeunes premières [34]”的角色,杰玛朗读起来就显得差强人意;特别是那些谈情说爱的场景画面,她读得不太成功;她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朗读时赋予了一点儿嘲弄的渲染,好像她并不相信所有那些信誓旦旦和过分夸张的言辞,再说,剧本作者本人也在极力克制这一点。
一个晚上已经过去了,萨宁还不知不觉,直到晚上十点的时钟敲响,他才想起他要旅行的事儿。像被虫蜇了似的,他一下从圈椅里跳了起来。
“您怎么啦?”莱诺拉太太问他。
“其实我今天必须要坐车到柏林去——马车座位都已预定好了!”
“那马车是几点出发?”
“十点半!”
“哎呀,这样的话您已经来不及了,”杰玛说,“请您留下来吧……我可以接着朗读。”
“车费您全都付了还是只付了定金?”莱诺拉太太好奇地问道。
“全都付了!”萨宁扮出一副夸张的哭脸,喊道。
杰玛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母亲呵斥了她。
“年轻人白花了钱,你还在笑!”
“没关系,”杰玛回答,“这又不会令他破产,我们来尽量安慰他吧。喝柠檬水吗?”
萨宁喝了一杯柠檬水,杰玛又接着读马尔茨的小喜剧——一切又都进展得顺顺当当。
到十二点了。萨宁起身告辞。
“现在您需要在法兰克福停留几天了,”杰玛对他说,“您急什么呢?在别的城市未必更开心。”她小声嘀咕。“绝对,不会的。”她说完就笑了。萨宁什么也没回答,他想的是,他准备找柏林的一位好友借点钱,在朋友没有回复之前,钱袋空空的他也只能迫不得已滞留在法兰克福了。
“留下吧,留下吧,”莱诺拉太太也如此说,“我们将介绍您跟杰玛的未婚夫卡尔·克柳别尔先生认识。他今天没来是因为他忙着店里的事情……在策利街有一家最大的呢绒丝绸商店,您是否看见过?对,他就是那里的总管。但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向您自我介绍的。”
这个消息——上帝才知道为何——让萨宁稍微有点仓皇失措。“这个未婚夫真是个幸运儿!”他脑海里闪念了一下。他又望了一眼杰玛——可他觉得,他窥见了她眼睛里的一种嘲讽的表情。
于是他鞠躬告辞。
“那么明天见?对吗,明天见?”莱诺拉太太问。
“明天见!”杰玛带着毫不怀疑和确定的口气说道,好像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明天见!”萨宁回应。
埃米尔、庞塔列奥内和狮子狗塔尔塔利亚一路送他到街角。庞塔列奥内还是忍不住对杰玛的朗读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她真没羞!装腔作势,尖声尖气——una carricatura [35]!她应该演一演墨洛珀[36]或者克吕泰涅斯特拉[37]——类似这些伟大的悲剧角色,可她却去滑稽地模仿某个下流的德国女人!要是这样,我也能演……梅尔茨、凯尔茨、斯梅尔茨[38]。”——他张开五指,把面孔往前埋得更深,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塔尔塔利亚冲他吠叫起来,而埃米尔开心大笑。老头陡然一转身回去了。
萨宁回到了“白天鹅”宾馆(他已把行李寄存在了公共大厅里),心乱如麻。那些德语、法语、意大利语相夹杂的所有谈天说地一股脑儿地回响在他耳畔。
“未婚妻!”他躺在为他隔开的简陋房间的床上,自顾自小声说道,“而且还真是个美人儿!但我又是为了什么留在这儿呢?”
不过,翌日他还是给他柏林的好友寄去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