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裕两让司令一辞元帅,将到手的“功名”拱手于人,在官本位的国度里,的确古今罕见。
难能可贵的是,他辞让的仅仅是名义,司令、元帅的实际责任,他始终一力承担,从来不曾推让过。
他让出华中军区司令员,却做了华中野战军司令员;让出华东野战军司令员,却接受华东野战军代司令员,承担的依然是统率千军万马的统帅之责。
毛泽东因此感慨地说:“你(粟裕)是担的大将衔,而干的却是元帅的任务。”《粟裕传》、《粟裕年谱》的作者之一温镜湖也说,他让出职务,并非推卸责任,相反的是“勇挑重担,不惜牺牲局部利益,不计个人得失”。
粟裕的辞让,出于与人为善,谦恭自抑的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辞让之举绝非偶然。
偶然“作秀”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向“草根”看齐,自甘“沉沦”,不与“高标准”靠拢。粟裕以一生的平和低调,给“两让一辞”做了醒目的注解。
他担任南京市长,做了这个前朝京城的“父母官”后,成了显赫的“政界”要人,按“工作需要”的规定,军装之外,可以做一套“上档次”的毛料衣服。
但粟裕这个“土八路”的头儿嫌“太讲究”,说布的不行吗?群众又不是看我这个市长穿得好不好。
他最后只要了一套平常的中山装,而且穿着满世界跑,一直带进了北京的总参谋部,最后灰色成了灰白色,仍不忍丢弃。
粟裕又是三野代司令员,部队发的一双短靴尽管经久耐用,但他让短靴过于超龄“服役”,一穿就是十余年,换了两次底,靴面裂开又缝补,他也总是穿得精神抖擞、怡然自得。
南京是六朝金粉之地,粟裕却不跳舞,不打牌,不应酬。苏联大使馆有时大宴宾客,席上高朋满座。他碍于一市之长的身份与两国之间的友谊,不得不前去“点卯”。
桌上杯盘罗列,珍馐纷呈,他却索然寡味,几无下箸之处,最后空腹而归,又在家里补上一餐。他吃着临时赶做出来的青菜汤面,觉得口舌生津、有滋有味,认为这才算人生莫大的享受。
不久,粟裕收到一纸调令,将到总部做“京官”。他知道北京住房紧张,便给“打前站”的崔协祥约法三章:一、不提任何要求,不住高级饭店;二、不购置新家具;三、不翻修、改建,大兴土木。
崔协祥到京转达粟裕的意思后,给正在为“京官”日多,住房不够而发愁的总参管理局解了围。他们最后在熙熙攘攘的居民区,给粟裕找到了一座老式古旧的平房。
粟裕在此一住三十年,期间还将庭院隔出一半,给另一位“京官”建造新宅。
管理局原本只让粟裕暂住,不想他“赖着”不走,因此很是过意不去,多次提出另盖新房或者原址拆建,但都被已十分满足的粟裕婉拒。直到1976年唐山地震后,住房倾斜十公分,成了“不适宜人居”的危房,他才同意稍作维修。
但他强调只从“安全所需”去维修,不能追求观瞻和舒适。他还亲自把关,审查账目,硬是把两万元的预算款一笔勾去,砍成五百元的零头。
维修人员叫苦不迭,连说这点小钱不够。
粟裕微微一笑,说:“好办,拆东墙补西墙,把东边的旧厢房拆了就行了,废旧木料用起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粟裕是全军总参谋长,位高权重,按规定,可以配备警卫排与两辆轿车。
但他不要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排场,将警卫排换成了警卫班,二十多个精壮汉子最后压缩到六个。至于个人安全问题,他说,司机、勤务员和秘书乃至炊事员,都可以是警卫人员。
配备的轿车,他也只要了一辆,一坐就是多年。后来,大家都“鸟枪换炮”了,后勤部门也几次准备给他更换一辆更高级的轿车,他总说不需要。
如果他出京远行,千里迢迢,轿车当然不济事了,依照惯例可以挂公务车(为相当的党政领导人外出时挂于某次列车的专用车厢,在级别上,高于包间而低于专列),但他天生是“贱命”,坚决不要,说:“我们这样的人出门在路上,有什么大不了的公务,非得占那么大的一节车呢?靠窗有个座位,沿途可以看看地形,就很好了嘛!”
有关部门只好依他,从此再也不曾提过安排公务车的事。
20世纪80年代初,粟裕因脑血栓住院,他的女儿粟惠宁喜欢摄影,特意弄来一个照相机,给几个前来探视的身边工作人员照合影,顺便也给粟裕解解闷。
当时还是上胶卷的那种相机。刘祥顺跟粟裕合照了一张后,刚准备移步,粟惠宁却要他俩别动,说再来一张。
粟裕一甩手,生气地走开了,说再照也是那么回事,浪费胶卷做什么?
粟惠宁一边放下相机,一边委屈地辩解:“怕万一照得不好么!”
孔老夫子号称“万世师表”,尽管一生穷困潦倒,甚至“累累如丧家之犬”,却很会享受生活,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粟裕远没有“师表”和“圣人”这么麻烦。他吃得很简单,最好对付,一向萝卜白菜,粗茶淡饭,对他母亲做的锅巴情有独钟,甘之如饴,百吃不厌。
直接受惠,感受最深的当然是炊事员了,他们“得意”地说,粟老总最好侍候!
粟裕也不总“抠门”,有时还格外大方。
1979年冬,军事科学院人事变动,政委袁升平高升调离,刘震则从新疆军区调进,担任副院长。
粟裕是军事科学院第一政委,当然要尽地主之谊,欢送欢迎会后,便客客气气招待他们,特意选了个较有档次的饭店。
饭后,部门负责人准备结账报销,粟裕却坚持自己付了账。
随行的秘书叫苦不迭,这一顿“昂贵”的饭,刚好花掉粟裕一个月的工资。
揩过粟裕“油”的当然不只袁升平、刘震两人。陈丕显、宋时轮、王建安、陶勇、王必成、惠浴宇、管文蔚等军政大员与老部下,粟裕都在饭店大花“血本”,正儿八经请过。
打江山的功臣,多半骄狂张扬,但粟裕是少有的例外。他始终只觉得自己是普通的老兵。
1939年底,时为新四军江南指挥部副指挥的粟裕路过二团二营驻地,站岗的是刚入伍的士兵,一伸手将他拦在门外。
粟裕客气地说:“小同志,我有事找你们营长,让我进去吧。”
哨兵严肃地把枪一横:“不行,这有规定,等会儿给你通报一声。”
粟裕笑笑,不声不响蹲在了门外。
不久,有位干部从里面出来,看到粟裕蹲在大门口,慌忙问:“副司令,您怎么在这儿?不进去啊?”
粟裕风趣地说:“我本来想进去,可这位小鬼挡驾啊。”
哨兵一听是久闻大名的粟裕,慌忙解释说:“副司令,我不知道是您。”
粟裕哈哈大笑,拍拍哨兵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小同志!你做得对,很对!”说着,他又转身叮嘱那位干部:“这个同志责任心强,你们要给予表扬。”
进城后,粟裕造访别的单位,被不认识的哨兵“挡驾”的次数更多了。他总是主动下车,“老老实实”通报姓名和单位。担心哨兵听不懂自己的湖南话,他还摘下军帽,让哨兵看帽子里写的名字。
一次粟裕独自一人到解放军总医院,探视因病住院的夫人楚青。因为还不到时间,医院的人又觉得他面生,便将他拦住。
于是,一个曾叱咤风云、闻名遐迩的大将,怀抱一网兜苹果,在自己军队医院的台阶上,乡下老头一般安详地坐着,平静地等待。
一天,粟裕的秘书接到一个电话,发现是对方打错后,就将电话挂了。但不久电话又响了,对方请秘书告诉一下姓名,被有严格纪律要求的他拒绝。
秘书刚放下听筒,电话却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粟裕这天碰巧在家,便抢在秘书之前接过电话。他笑容可掬,温和地说:“你要错了。你找的人不住在这里……噢,你问我是谁?我是粟裕,是的,就是原来在三野,现在在总参谋部工作的粟裕。”
对方一听,马上表示歉意,粟裕说“没有关系”后,才轻轻把电话挂了。
一旁站立的秘书,不免深感惭愧。
无独有偶。一个傍晚,粟裕打电话给王稼祥家,准备向他的夫人朱仲丽推荐一位治疗慢性病的中医。
王稼祥家接电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一开口就粗声粗气,说找谁呀?
粟裕一点也不在意,依然和蔼地说:“我是粟裕,请找朱大姐接电话。”
女人似乎很不耐烦,说:“谁?你是谁?”
粟裕只得又重复了一遍,但女人仍旧骄横地问:“找谁呀?”
一旁的朱仲丽十分不安,心想,跟谁接电话呢,如此粗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