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中国读者并不陌生,他是十九世纪英国杰出的小说家,也是举世闻名的幽默大师。早在一九〇八年,林纾和魏易同就用文言文把他的半自传体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当时译为《块肉余生述》)等译介到了中国,可以说他是最早为中国读者所了解的少数外国大作家之一。由于历史的原因,狄更斯作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在中国享有极高的地位。不过仅以“批判现实主义”来概括狄更斯是不够的。在狄更斯的作品中,浪漫主义因素与现实主义因素、喜剧精神与悲剧意识、批判精神与悲悯情怀等是相互交融的。
狄更斯出身于小职员家庭,父亲嗜酒成性且挥霍无度,结果负债累累,导致全家人被迫住进负债人监狱,当时狄更斯才十岁。狄更斯十一二岁便开始为家里的生计操劳了,当过皮鞋油作坊学徒、打包工、律师事务所抄写员和报社见习记者等。儿时的悲惨遭遇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永久的创伤,也对他日后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此可以说,狄更斯在儿时是一个苦孩子。诚然世界上的苦孩子很多,狄更斯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没有被苦难压倒,而是通过坚忍的努力战胜了它,把它化成了艺术素材并因此赢得了荣誉与财富。
《匹克威克外传》是狄更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作。这部既富于浪漫奇想又紧贴社会现实的幽默与讽刺小说,主要讲述的是天真善良、不谙世事的有产者匹克威克带领其信徒们在英国各地漫游的奇趣经历与所见所闻。全书情节分为两条主线:一是匹克威克与骗子金格尔的一次又一次较量;二是巴德尔太太诉匹克威克毁弃婚约的诉讼。在这两条相互交织的主线之外,匹克威克信徒们的故事以及旅途听到的故事(即故事中的故事)则构成一条条副线。其中故事套故事的结构,显然受益于《天方夜谭》、《十日谈》、《堂吉诃德》和《坎特伯雷故事》。而通过漫游纪事对英国社会作全景式的透视,则无疑受了流浪汉小说的影响。事实上,《匹克威克外传》历来被视为英国流浪汉小说的代表作,不过该书并没有落入传统流浪汉小说的窠臼。
由于其与西班牙流浪汉小说经典《堂吉诃德》的种种相似,因而在某种意义上《匹克威克外传》可以说是英国版的《堂吉诃德》。粗略地比较一下两位主人公的特点,就可以发现两人在人格实质上是一致的:纯洁善良、和蔼可亲、学问渊博、崇尚正义。两人都是颇具理想主义色彩同时又有点可笑的偏执狂:堂吉诃德痴迷于骑士伟业,做出了与风车大战的可笑之举;匹克威克则痴迷于知识,对各种荒诞不经的见闻孜孜以求;匹克威克把一块普通石碑视为至宝并对其进行苦心研究,这种荒唐之举与堂吉诃德把铜盆当成魔法师的头盔一样可笑;他们俩都是可笑的喜剧人物,然而另一方面却又都是嫉恶如仇、爱打抱不平和救苦济贫的精神可嘉的斗士:堂吉诃德误以为乘马车赶路的贵妇是被强盗劫持的公主,不分青红皂白就对随行的教士大打出手,并为自己救了“公主”而感到无比自豪,弄得别人哭笑不得;匹克威克呢,他每次发现金格尔都穷追不舍,有一次他怀着义不容辞的激情夜赴女子学校阻止金格尔拐骗少女,结果却是中了诡计,不仅使全校师生虚惊一场,而且自己还落了个风湿病复发。另外,在同情弱者、嘲讽社会丑恶等方面,这两部书也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
《匹克威克外传》洋洋七十多万字,读来却并不让人感到厌烦,相反倒是经常让人忍俊不禁,甚至拍案称快。这主要是因为狄更斯挖掘了生活本身的喜剧性,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喜剧情节。人生在世,事与愿违的尴尬是常有的。在事物的本来面目与我们认为它们应该表现的模样之间,有时存在巨大的反差,而这种反差所蕴含的喜剧性,恰好是幽默赖以成长的沃土。世上可笑可乐之事可谓比比皆是,关键是我们是否有足够的敏感和灵性去发现。在狄更斯的生花妙笔下,匹克威克在众目睽睽之下追自己那顶被风吹走的帽子的情景,实在是有趣透顶:风像开玩笑似的吹吹停停,时大时小,匹克威克时追时停,气喘吁吁。当帽子在风中滚滚向前,匹克威克在后面手足失调地拼命追逐时,追帽子简直就成了一场痛苦的人生角逐。一个小小的细节居然能折射如此含义!我们不能不佩服狄更斯的喜剧敏感、幽默心境和非凡笔力。
《匹克威克外传》的很多章节,使我们在笑过之后常常会有所感悟,有时甚至会感到某种酸楚。由此可见,狄更斯的幽默与讽刺和肤浅的插科打诨是有所不同的,它是一种浓缩着人生体验与思考的有一定深度的幽默与讽刺。其深刻性最集中地体现在他的作品所蕴含的人生悲剧意识上。《匹克威克外传》在展示人生的悲剧性方面,的确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比如,书中那个哑剧演员因经常无角色可演而陷入贫困,生存的重压与酗酒的恶习使他早衰并病倒了。他在病床上被高烧弄得心智狂乱,呓语连篇,到死都不得安宁。回光返照之际,他从床上挣扎起来,抬起枯槁的四肢,用古怪的动作扭来扭去,还以为那是在戏台上演戏!一个临终之人站在病床上扭来扭去,以为自己正在演戏,那情景的确滑稽可笑,同时又非常令人心酸。这样的一幕无疑是熔喜剧性与悲剧性于一炉的。正是由于揭示了生活的喜剧性所掩盖的悲剧性,狄更斯的幽默作品才能在让读者发笑的同时,让他们感到某种幽幽的涩味。
狄更斯的批判精神众所周知。在《匹克威克外传》中,他犀利的笔锋戳向了当时英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刻画了一幅英国社会的百丑图,如翻云覆雨的市长、卑鄙无耻的议员、虚伪贪婪的教士、虚荣肤浅的贵妇、惟利是图的律师、见利忘义的经纪人、睚眦必报的政治鼓动家、招摇撞骗的流浪汉、好发雌威的悍妇,愚昧轻信的信徒,等等,不一而足。狄更斯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不以直抒胸臆表达他对社会群丑的批判,而是把他的针砭隐含在生动的情节之中。狄更斯描写这一切的语言是幽默而貌似轻松的,但他的鄙弃之情的确流溢于字里行间。
狄更斯的批判之笔所插入的社会生活领域很多。他对负债人监管制度的不公、司法制度的腐败、所谓的民主选举的虚假以及教会统治的黑暗等,都进行了有力的嘲讽与鞭挞。比如说,在狄更斯笔下,伊坦斯维尔的议员选举不过是一场闹剧和阴谋而已:为了拉选票,浅黄党以请酒收买男人,蓝党则以送阳伞收买女人,还企图通过她们控制她们的丈夫与兄弟。双方甚至还有人通过收买酒吧女招待往对方的选民的酒里放鸦片酊,以便使他们无法投票!除了这些阴招,双方还彼此公开谩骂,甚至公开大打出手,以拳头进行雄辩。如此选举,岂有公正可言!
在《匹克威克外传》中,与批判精神并行的,是狄更斯的仁爱理想。正如他本人在该书序言中所说,他揭批负债人监狱的黑暗和司法的腐败等,旨在匡扶正义,建立一个以仁爱统领人心的美好世界。狄更斯历来相信宽恕与爱能感化人和改造人,因此他主张阶级和解。这一点最突出地表现在匹克威克最后对金格尔的宽恕与救助上。匹克威克对金格尔本来恨之入骨,但当金格尔落魄不堪、嗷嗷待哺时,他却又发了善心,不仅宽恕了这个宿敌,而且还接济他的生活,花钱保释他出狱,替他找到了正经的工作。金格尔呢,在匹克威克的感化之下,居然下了决心改过自新,最后成了一个好人。在这里狄更斯宣扬了“爱你的仇敌”的基督教教义。在金格尔的浪子回头上,无疑寄托着狄更斯美好浪漫的仁爱理想(或幻想)。
狄更斯出身贫寒,自幼饱尝人世辛酸,这样一个平民子弟、一个富于人文精神的作家,他具有平民意识是顺理成章的。狄更斯的平民意识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权贵者尤其是为富不仁者的无情嘲讽与鞭笞,二是对弱小人物的同情,比如说他饱蘸同情地描写了负债人监狱中的囚徒们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表现了贫苦当事人在法律机器面前的无助,等等。三是对平民的优秀品质的赞扬。在以往的多数作品中,平民要么平庸愚昧,要么奸诈卑劣。而狄更斯突破窠臼,大胆地表现了优秀的平民身上常被人忽略的可贵品质,如朴实、忠诚、无私等,从而丰富了平民形象的内涵。
在《匹克威克外传》中,狄更斯的平民意识最成功地表现在对匹克威克的仆人——山姆这个平民青年的形象塑造上。山姆心地善良、风趣幽默、机智勇敢并且忠诚可靠,在小说中占据了前所未有的突出地位。比如说,在法庭上诙谐地叫凶狠的布兹弗兹大律师尴尬地输掉一个回合的人是他,利用偶然的发现揭穿金格尔的阴谋从而使匹克威克一行摆脱羁押的人是他,为了能在狱中照顾匹克威克而故意欠父亲的债以便正当入狱的人也是他,在讼棍道森和福格因得不到诉讼费而拿巴德尔太太开刀时及时促成巴德尔太太与匹克威克和解的人还是他,就连促成有情人温克尔和艾拉贝拉私奔的人都是他。
那场冤枉的诉讼使匹克威克颇有心力交瘁之感,幸亏有山姆、老华德尔、老威勒这些忠实朋友的帮助,他才开始了新的生活。在小说的末尾,历来是租房居住的匹克威克在伦敦郊外的林间买了房子定居下来,他的信徒温克尔和斯诺格拉斯都结了婚,山姆也和他心爱的女仆玛丽结了婚,生了儿子,可谓诸事如意,皆大欢喜。匹克威克在田园之中找到了最好的安身之地,这无疑也表达了狄更斯对田园生活的向往,足以说明这一点的是,小说中有关田园的各章节比涉及大都市的章节轻松明媚得多。而最意味深长的是,狄更斯让匹克威克与地位和财富都不如他的山姆最后成了生死不渝的知音。《匹克威克外传》以大团圆结局,这不能不说有点落俗套。不过,这样的结局倒是挺合平民百姓的口味——平民百姓在现实中难以获得生活的美满,能让他们在小说的幻觉中找到暂时的心灵归宿或寄托,也不失为一件仁慈的事。
诚然,关于狄更斯和《匹克威克外传》还有很多可谈,比如《匹克威克外传》结构有点松散,有些章节语言有点啰嗦冗长,但限于篇幅,就不再赘述了。相信读者朋友在亲自读完《匹克威克外传》这部熔浪漫情趣与现实关怀、喜剧精神与悲剧意识于一炉的巨著之后,会对本书及狄更斯有更深的理解,会对世事人生有更透彻的感悟。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二〇〇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