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的行人都成为黯淡的背景,刘书宇看着她像聚光灯下的舞者,独自一人站在人行道旁。
她像在等人,又像是被等待的人,她就静静地看着擦肩而过的人群。
“嘿,你在等人吗?”在旁观察她快五分钟后,刘书宇决定鼓起勇气向她搭讪,他很清楚,有些机会往往是稍纵即逝。
她的表情有些惊讶,呆呆地看了刘书宇几秒才说话。
“你看得到我?”
这奇怪的回应让刘书宇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很快地就做出更奇怪的回应,“当然啰,你那么正,我怎么会看不到?”
连刘书宇自己都觉得奇怪,这样轻佻的响应根本不像是平常的他,他脸上虽然火辣辣的,但他还是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第六感告诉他,绝对不能错过她。
她扑哧地笑了,开心得像天使一样。
她说,她叫作小希,希望的希。
莫名其妙的开场后,刘书宇跟小希在忠孝东路的人行道并肩散起步来。
不知道谁起的头,他们开始彼此分享,她说她喜欢文学、喜欢阅读、喜欢咖啡、喜欢那些抽象而美好的事物,她说了很多,却始终没有提及她今天是不是在等人。
他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听着,偶尔会做些轻松诙谐的响应,逗得她忍不住笑,他们的散步没有终点,就这样缓慢地徜徉在台北街头。
然后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事般,打断了她的话,希望她等他五分钟,只见他飞也似的跑步离去。
而他满头大汗地回来时,出乎她的意料,他手上多了两杯咖啡。
“跟你这样的文青女孩聊天怎么可以没有咖啡,喏,我猜你爱喝拿铁不加糖。”
他将右手的咖啡递给她,但她却没有伸出手。
她只是看着他,用水亮的双眼看着他。
“怎么了吗?”刘书宇困惑。
她依旧沉默,但刘书宇看得出有复杂的情绪在她眼里打转。
“我不能拿你的咖啡。”良久,她终于开口。
“没关系啦,这又没多少钱,下次再换你……”刘书宇的话被她打断。
“因为我已经死了。”
刘书宇呆了,愣愣看着她的手触碰他手中的咖啡杯,像电影演的一般穿透杯身,仿佛两个不同世界的存在。
“这、这……”刘书宇震惊得无法组织起一句完整的话。
“没关系,今天晚上我很开心。”她淡淡说着,嘴角却掩不住落寞。
她转身,刘书宇只能呆呆看着她的身影刹那消失在人群之中,就像未曾出现过一般。
刘书宇失眠了,辗转思索地始终忘不了今天晚上的邂逅,一个偶然的起头,却是无比惊奇的结尾,他茫然看着天花板,心中却渐渐做了决定。
翌日晚上,刘书宇一样走在熟悉的忠孝东路上,跟平常的漫不经心不同,四处张望的他努力找寻着一个期待中的身影。
然后他笑了,他知道命运会在那里等他。
她也一样。
“嘿,你在等人吗?”
她回头,展开跟他一样灿烂的笑容。
之后的每天晚上,刘书宇都会陪着她,慢慢走着这条似乎永远走不完的忠孝东路。
他聆听,或者附和讨论,又或者只是微笑看着她的亮丽侧脸——像入夜后这座城市最美好的景致。
慢慢地,刘书宇越来越了解小希的一切,她本来跟他一样都是大学生,跟朋友聚餐后在忠孝东路上被酒驾汽车从后方撞击,意外身亡的鬼魂会被束缚在事故发生地点,徘徊不去地等待下一次不幸的意外。
等待,或者去陷害。
不论自然发生或者她去刻意“制造”,只有发生下一个不幸,她才能离开这条忠孝东路,才能够去投胎,如果没有在四十九天之内找到下一位意外身亡的鬼魂的话,她将永远消失,干干净净,彻底地被抹去。
他沉默了很久,他忘不了她述说这段缘由时,那么淡然的微笑。
“打从意外发生那时,我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神还让我能再多眷恋四十九天,我已经相当感谢与知足。”她撩拨一些被风吹乱的发丝。“谢谢他,让我在最后的时光遇见你。”她附着他的耳,轻声地说,“就让不幸到我这里终止吧。”
他感觉不到耳旁她的气息,却似乎能体会她在他脸颊上,轻轻留下的吻。
她是下定决心,不会去“抓交替”的,她只企盼刘书宇能陪她走完最后这几天、最后的这段路。
他们后来有好一阵子不去谈论这件事,他们不去计算时间的流逝,不去关心尽头是不是就在不远处,小希只知道,刘书宇会每天都陪伴她到黎明破晓,直到微微的天光挥去她的身影。
但刘书宇心里却很清楚,明天晚上就是最后一天了。
今晚的刘书宇话不多,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直盯着小希看。
“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东西吗?”小希笑了,今晚的她依旧是心情不错。
刘书宇摇了摇头,但对她的依恋却全写在脸上。
“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分吗?”刘书宇突然问道。
“对啊,忠孝东路上每天晚上这么多人,却只有你能看见我,当然很有缘啊。”小希微笑点头。
“嗯嗯,所以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刘书宇说着,他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
不明所以的小希疑惑地与他对望。
“小希,如果可以的话,请你记得我爱你。”
只见刘书宇转头,毫不迟疑地往车辆疾驶的马路冲去。
一台来不及反应的白色轿车直接撞上了他,刘书宇被撞飞了几公尺,他感觉到肌肉与血液的拉扯,感觉到骨骼的碎裂与疼痛的爆炸,他只剩下困难残喘的呼吸,但每一口却都像生刺般疼痛难耐。
他重重倒地,濡浸在自己的血泊之中,生命正一点一滴地抽离。
他睁大眼睛,希望能再看一眼她的身影。
小希在他血色模糊的视线中慢慢地走近,依旧是清纯亮丽的容颜,却有着他陌生的冷酷神情。
“呜……呃……”他有疑问,却无法发声。
“刘书宇,你还记得我吗?”小希冷笑。
刘书宇看着她,眼前这位女孩像是变成另一个人。
“哼哼,我是李璇啊!看来催眠真的让你什么都忘记了。”小希身体颤动,像发狂似的嘲笑,“你知道吗,鬼是不会被催眠的!你以为你这样辜负背叛我,我会这么简单就善罢干休吗?”她激动地说着,愤怒却掩饰不了她眼角的泪光,“我为你自杀,今天该换你心甘情愿地为我死一次了!”
李璇大笑,她的笑声却又像哽咽的哭声团团困住奄奄一息的刘书宇。
四、用自以为的小聪明
台北,小巨蛋,亚洲天王全球巡回演唱会最终站。
一向爱酷爱耍的J先生,在演唱会的最高潮,请来了不可思议的催眠师Ace当特别来宾,穿着黑色燕尾服的Ace透过大屏幕,向一楼摇滚区的观众施展催眠术,让上百人像排练有素似的合力完成了J先生经典歌曲的三部重唱,再一晃眼,只见刚出道还带着鸭舌帽有点害羞的J先生突然出现在舞台上,与现在的天王巨星J先生来个跨时空对唱,全场观众诧异疯狂,难以置信的奇迹沸腾了小巨蛋。
庆功宴结束已经是凌晨三点半,浑身酒气的Ace坐出租车回到家中。
他没有开灯,蹑手蹑脚地来到熟睡的女儿房间,看她是不是又踢被了。
但他却看见了蹲在墙角的“它”。
惊骇莫名的他必须捂住嘴巴,才能让自己不要惊呼出声吓醒女儿。
“它”是位全身支离破碎、沾满血污的年轻女性。
她说她叫李璇,在昨天晚上跳楼自杀,她要请他帮一个忙,如果他不答应的话,她会一直跟在他女儿身旁。
于是他得到一个计划、一个地址、一个名字,对象叫作刘书宇。
她要Ace告诉刘书宇,她要回去找他复仇,为了保护他,Ace会对他们催眠,让他们双双忘去彼此之间的过去,然后对刘书宇,除了让他忘记过去之外,还要偷偷下另外一个暗示——
当刘书宇再次看到她时,会无法自拔地疯狂爱上她,愿意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
为了女儿,Ace答应了李璇,但他却万万没想到,当他告诉刘书宇她要回来复仇时,刘书宇竟然毫不畏惧地断然拒绝他的催眠建议,而催眠术的大忌就是让目标有所防备,此时刘书宇的心灵像上了重锁、无法开启的铁门,始料未及的Ace已无法自由进出刘书宇的意识。
失去催眠术的他,就跟一般的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Ace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了,打从他二十六岁成名的那一天起,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现在这样的狼狈。
低着头的他拜托刘书宇,请刘书宇救他的宝贝女儿。
扶起Ace,从他口中知道李璇全盘计划的刘书宇却仍然不愿意被他催眠。
“不是为了你女儿,是为了我自己,让我们一起演一场戏吧!”
刘书宇笑了,灿烂背后却潜藏着无比苦涩。
五、诉说离开最温柔的理由
在Ace找上刘书宇之前,李璇过世后第三天。
刘书宇独自来到市郊的一座小庙,香火虽然并非鼎盛,但僻静清幽,他从小时候就常常随父母到这间庙宇参拜。
正殿供奉的是观音菩萨,他双手合十,屈膝长跪,合眼一跪就是一个多小时。
他想起太多与李璇的过去,想起李璇痛心离去的现在,想起他们约定好却无法实现的未来。
只能任凭眼泪滑落又干,干又滑落。
“年轻人,你后面跟着一团黑气你知道吗?”
他背后突然响起声音,他转头,一名苍老的庙公看着他直摇头。
庙公说,那是李璇的怨气,不论他走到哪里,李璇的怨恨都会如影随形。
自杀者一旦怨气未消,她就会一直在人世徘徊,忘了时间,而永远无法投胎。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刘书宇向庙公求助时,他只留下了这句话,更多的是不住的深沉叹息。
两天后,Ace找上刘书宇;再几天后,刘书宇在忠孝东路上遇见小希。
除了李璇凄厉的笑声之外,现在满脑暗黑晕眩的刘书宇还听见许多声音。
他听到来往路人的议论纷纷,听到嘈杂的喇叭声与刹车声,听到肇事驾驶慌乱拨打手机的声响,听到远远急驶而来的救护车与警车。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他用仅存能动的右手指尖,缓慢地从上衣口袋内拿出两张信纸。
李璇止住了惨笑,她认得第一张信纸上头的字,是吴欣卉写的。
我原本以为,依靠努力就可以获得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但我错了,有些事物,就像你跟李璇的情感一样,是无法撼动,也无法取代的。很高兴你愿意在我陷入糊涂时,答应陪我出来走走,我相信,今天和你见面之后,那些傻事我不会再做了,真正的幸福不必靠别人施舍,你们很幸福,而我也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李璇呆住了,有些意料之外的冲击正袭向她奔乱的思绪。
然后是第二张纸,刘书宇用最后一点力气将它摊开。
此时却突然一个喇叭声响起,按鸣的长度似乎比平常还要久一点。
然后他们耳旁的嘈杂声音竟然瞬间随着这声喇叭一同消失,甚至所有的人车都停止了动作,四周只遗落下大片的安静。
Ace从远远停在路旁的轿车走下,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静止世界,只剩下刘书宇与李璇的两人互动。
他无法静止时间,但他还能够给他们一点宁静。
李璇泪眼模糊地看着第二张信纸,她几乎都要听到自己早已停止的心跳声。
亲爱的璇,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想我已经无法言语了,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就像你所看到的,不管是我们交往的这一年多来,还是我们重新交往的这几十天,我对你的爱从来都不曾改变。你很傻,但你也很勇敢,谢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我曾经答应你,我们之间不会有秘密,对不起,是我自私了,才让你的心这么痛。这一次,该换我让你先走了……
李璇的眼泪溃堤,快要无法阅读接下的文字。
下辈子,我们再一起去希腊。
刘书宇颤抖地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最后一口了,他想笑,勉强地想要用破碎流血的嘴角牵扯出一丝灿烂。
痛哭得无法言语的李璇想要拥抱最后一息的他,双手却扑了空。
然后她身上开始起了一粒粒的光点,缓缓地消抹掉她的身影。
他欣慰地看着她,他知道那是天使的光芒。
分离当下,他们看了彼此一眼,泪眼婆娑的最后一眼。
“我等你。”
光点消失,气息停顿。
远处的Ace擦拭了下眼角,长叹口气。
于是眼前世界又恢复了嘈乱的运转。
后来,在Ace几次到世界各国电视台演出节目之后,人们都渐渐忘记曾经有一位出神入化的催眠师,带给过世界难以置信的惊奇。
但Ace依然是Ace,几年后,他带着老婆女儿,移民到希腊定居。
圣托里尼岛北端,伊亚,他买下一栋临海的蓝白建筑,在接近世界最美夕阳的窗边放着两个瓷盆,那里偶尔还看得到彩虹。
那都是他过世的朋友,但他并没有为他们写上名字,因为他知道,他们未来在世界某个角落,将会拥有另外一个名字,以及更加美好的故事。
如果不爱了
像是遗忘般初生
那你将书写新的故事
用自以为的小聪明
诉说离开最温柔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