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眷村里,几个老兵合买一个智障女“共妻”的事时有发生。以前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家里装四个铁笼,把妻子与三个已经发病的儿女各关一个,留一个正常的还在读小学的女生负责煮饭照顾。还有妻子因没钱养育儿女偷偷去卖淫,被抓后,“宪兵”坚持行文外岛她丈夫服役的单位,害得那个老兵在同僚面前很没面子,持枪自杀,这妇人接到消息后在家里毒死了四个儿女再上吊……
眷村永远没有剧里描写得那么美好,尤其是这些外省老兵组成的违章眷村。本来就是弱势族群和边缘人的老兵,娶了一样是弱势族群的老婆,产生更弱势的下一代。
小学二三年级时,有个同学叫傻蛋,他之所以被叫傻蛋,不仅因为功课差,反应迟钝,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大家都不想接近他,但都会欺负他,他就算被欺负也总是笑,他是老兵的儿子。
几年后在路上看到他,他的老父亲骑不动那辆满载破铜烂铁和废报纸的三轮车,下车一步步推,傻蛋和他的傻妈在后面帮忙推,推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三人都涨红了脸。那时候我稍微了解了一些自以为是的人情事故,想要避开他,怕他自卑,没想到他先看到我,对我露出那个熟悉而又带几分爽快的傻笑,继续推车而去。那是个不懂社会价值观,完全不解他人眼光的真诚笑容。唉……那个笑容让我羞愧,现在每每想起这件事,也许当初我根本不是怕他心理受到伤害,只是怕旁人的目光而已。
当然还有些老兵,穷得没法结婚,所以老兵群体中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一个已婚老兵如果生了好几个男丁,没结婚的老兵就会跑去跟已婚的同乡商量,希望过继一个儿子给他当作养子。台湾的民法里规定,养父可以断绝养子与原生家庭的联系,可是大多数作为养父的外省老兵都不会,很多这样的老兵第二代就有了一个生父和一个养父。
有些连养子都没有的老兵更坎坷,很多自谋生活,又是单身,很容易被“金光党”盯上。一阵酒色财气之后,退休金与积蓄都被拐跑,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如果平时与老乡处得不错,生活上还不成问题,如果人缘不好……有一阵子,常听到老兵自杀的新闻,大家都麻木了。
就这样一过30年,1980年开始,两岸局势逐渐和解,当时蒋经国仍然坚持“三不”,即不通邮、不通航、不通商。越来越老的第一代外省人,慢慢按捺不住内心澎湃汹涌的想家情绪,无奈法规仍然不准赴大陆。“立法院”里也开始有“立法委员”提议开放大陆探亲,每次都被以“反攻大陆未成,何以谈探亲”之类的官腔驳回。话虽如此,其实有办法的人老早就经第三地转信,比如说请人到香港时,顺便把信丢到邮筒里,或是大信封里装着小信封请人转信,有些人也从第三地溜进大陆探亲,反正到大陆又不会留记录,这样的人台湾当局是抓不过来的,抓不胜抓。
外省人的返乡问题开始浮上台面,以前台湾本省人总觉得这些外省人自己爱跟国民党来台湾,好像“外省人”等于“国民党”,对于这些外省人自然没有好感,也不会去关心他们。
1980年,台湾发生“李师科案”,是台湾史上第一件持枪抢银行案。而这个“江洋大盗”李师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退伍外省老兵嘛!怎么会去干这种惊天动地的事呢?
这起抢劫案促成社会正视这个群体,经过舆论与社会上的深入探讨,大家渐渐地知道,以前这些外省人被视为国民党的忠诚部队,其实也不一定是真的那么忠诚,尤其是外省老兵们,很多人都是被迫来台的,背后藏着时代的无奈与有家归不得的心酸。这下,又直接挑战了国民党以前宣传的那些内容,社会一般百姓对老兵问题的关注程度也越来越高。
让民众很惊讶的是,这些外省人不是都支持国民党“政府”的吗?怎么今天也胆敢开始学党外人士上街头了?为了争取返乡,这些已经上了年纪的外省人,也与社运人士、党外人士结合,成立了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开始向相关部门要求返乡的权利。
就在1987年的母亲节,这些已经慢慢上了年纪的外省人不顾还没解除戒严的状况,豁出去了,以“母亲节遥祝母亲”的名义举办一场抗议活动,他们穿着写上“想家”“妈妈我好想你”的衣服,手持各种标语“抓我来当兵,送我回家去”“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有别于当年冲冲冲,冲个不停的抗议,这场活动充满了悲情,当天的主题曲是《母亲你在何方》:
雁阵儿飞来飞去白云里 经过那万里可曾看仔细
雁儿呀我想问你 我的母亲可有消息
秋风那吹得枫叶乱飘荡 嘘寒呀问暖缺少那亲娘
母亲呀我要问您 天涯茫茫您在何方
明知那黄泉难归 我们仍在痴心等待
我的母亲呀等着您 等着您等您入梦来
儿时的情景似梦般依稀 母爱的温暖永远难忘记
母亲呀我真想您 恨不能够时光倒移
唱着唱着,一群六七十岁的老先生像孩子般地痛哭起来,尽管过了二十几年,那些画面看起来仍然揪心不已。
前不久在广播中听到一个老兵的故事:1949年前后,国军在内战中失利,逐渐撤退来台湾。有一位母亲,在码头边依依不舍地为她只有十七八岁,正在当兵的儿子送行。
眼见就要别离,心情甚为难过的母亲趋前想要抱抱儿子。可是,毕竟是年轻小伙子,心里想那么大了,还要让他在众多弟兄面前被妈妈抱,实在没面子,所以就有意无意敷衍地避开妈妈的拥抱,反正上头说“很快就回来了”,他就转头登上军舰到了台湾。
60年后,在台湾的一间荣民之家每月的庆生会中,大家围着几位老寿星一起唱生日快乐歌。接着,主持人请每位寿星说出各自的心愿,当年在码头跟母亲分手的小伙子也在寿星之中,只是当年与母亲一别,后来未曾再见面,现在他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芋仔”了。
当轮到他说心愿时,他痛哭流涕哽咽地说:“我想跟我娘抱抱!”
台湾民众都从电视上看到他们眼里流出的泪水,回乡探亲,这是人性最基本的渴求,任何人都不应该用“政治立场”或“意识形态”这只有统治者听得懂的借口来阻止,社会舆论要求开放大陆探亲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各党各派的民意代表、许多海内外学者名人以及各阶层人士响应和声援下,“国府”当局终于宣布从12月起开放一般民众到大陆探亲。
“政府”终于顶不住这个压力,宣布这年底开放赴大陆探亲。为避免两岸官方直接接触,所以委托非官方的红十字会代为办理探亲申请与转信。
当年11月2日开始登记,本来是早上9点才开始,没想到凌晨开始,红十字会的门前就已经人山人海。来自大陆各省,操着各地方言的外省老人争先恐后跑到柜台办理,有些坐着轮椅的老人也由儿女推来,用发抖的手盖了印,他们都想要在开放的第一时间回到家乡。
台湾有名的相声《那一夜,我们说相声》里面有一个段子,就在说这些老兵“第一次‘出国’就是‘回国’”,言毕,台下哄堂大笑,笑完方知这其实是多沉重严肃的一件事。
年纪轻轻的就离家,多数在台湾落地生根,有的妻儿成群,有的一辈子孑然一身,有的贫病交迫,有的飞黄腾达。不论这几十年来的人生如何,他们现在都老了,只是写信已经满足不了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他们都想回家。可是离家将近40年,不知道故乡的老父母是否安在,甚至不曾见过离家时还在腹中的儿女,媳妇改嫁了没……这些问题无形中都成为压力。尽管故乡几十年来总是在梦中出现,想回家的心愿越来越强烈,可是等到真正能够回家,又懵了,他们突然发现对故乡一无所知。
当年那第一批去大陆探亲的人,当走过罗湖桥的那一刻,一定都很茫然,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尤其是那些老兵,看到五星红旗,还有红星,心中一定起了阵疙瘩,没人教他们怎么办,毕竟大陆已经很陌生,要踏出那一步,需要很大的勇气,不如这样说好了,回乡的渴望给他们更多战胜未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