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忠谏人生——魏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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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父亲的言传与身教

小魏征出世后,魏宅的仆人们发现,好心的老爷更慈祥了,眉宇舒展,平时不苟言笑的他,而今却常来田间地头和下人拉拉家常。大家希望,这又是个征兆,小主人必将给魏宅带来好运,他们期待着。

魏长贤确实由衷地高兴,他觉得人生有了寄托,生活充满新的意义。他回首自己的一生,不禁慨叹生不逢时。北魏分裂,东魏、北齐相继覆灭,统治阶层你争我夺,王朝像走马灯一样不断更迭;武夫当道,暴力横行,深受儒家传统教育的魏长贤,实在不愿为这等人献身效力。尽管在东魏、北齐他曾先后在王室权贵元义、高淹属下短期任职,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本意,后来参加射策,成绩优良,被任命为著作佐郎,掌撰写国史,官职虽卑,他还比较满意,可以借职务之便,饱览秘书省所藏资料,他想总结前朝成败得失,完成一部《晋书》,这既是他的理想,也是继承父亲的遗志。然而,他的计划因一次意外的政治打击而搁浅了。

那是在河清间(562—564年),他任史职已经5年,而北齐自建立以来,王室连续发生变故,朝廷动荡不安,政治腐败,社会黑暗。魏长贤位卑未敢忘国忧,愁肠百结,终日不安,想皇建、太极元年(560年、561年),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即位之初,都曾发布诏书,要求忠诚正直之士对国事成败、施政得失各抒己见。魏长贤以为,既已委质于人,自当致身所事,于是毅然执笔上书,畅论时政,这一下便冒犯了权贵,他的意见不仅没被采纳,反而被赶出京师,贬到上党屯留(今属山西)去做县令。屯留处万山之中,偏僻闭塞。春秋时,晋平公曾将卫国的使臣孙蒯拘押在此,就是因为这里山路崎岖,不便与外边联系。这里耕地少而硗薄,农民常年勤苦,收获却不及其他郡县的一半。在那样的贫困山区做地方官,其施政的繁难和生活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唯使魏长贤稍感慰藉的是,屯留是东汉直臣鲍永的故乡。鲍永的父亲鲍宣,西汉末任司隶校尉,掌察京师百官非违,诸侯、外戚、三公以下不论尊卑,无所不纠,又统畿辅七郡,兼中央监察与地方行政于一身。鲍宣不避权贵,敢于抗争,因事得罪丞相,被捕下狱,将判死刑,太学生千余人到皇宫门前请愿,为鲍宣申诉,掀起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古代学生运动,宣得免死罪,处以髡钳(古代的一种刑罚,即剃去头发而用铁圈束颈)。鲍宣本渤海高城(今河北盐山东南)人,被刑后徙居上党屯留,鲍永便出生在这里。后鲍宣因反对王莽篡汉遇害,时鲍永在本郡任功曹(汉地方官的属吏有功曹史,省称功曹,掌考察记录功劳),王莽指使他的爪牙拟将鲍宣子孙一起除掉。上党太守感鲍宣忠直,为国献身,不忍见他的后代无辜受戮,极力保护,得免于难。24年,鲍永参加更始帝刘玄领导的反对王莽的抗争,领兵作战,累建战功,封中阳侯。刘云被害后,光武帝刘秀召见鲍永,拜鲁郡(治鲁县,今山东曲阜)太守,颇有政绩,封关内侯,迁扬州牧。建武十一年(35年),光武帝刘秀以鲍永继父职任司隶校尉,时皇叔赵王刘良骄横,肆意凌辱京师城门守卫,鲍永断然弹劾,朝廷上下大为震慑,再没有人敢擅作威福。光武帝也常告诫他的皇亲国戚,应该收敛些,不要受到鲍永追究。20年后,中元三年(56年),鲍永的儿子鲍昱又被任命为司隶校尉,并令鲍昱发布文书时署名鲍司隶(当时惯例官府发文书只书长官职务而不著长官姓氏),光武帝刘秀专门对这事作解释说:“就是想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忠臣的儿子又任司隶校尉了。”鲍昱在职,亦有父风,享誉当时。鲍氏一门,祖孙三人先后相继拜司隶校尉,职掌监察,正道直行,执法公允,权贵慑服,多少年来一直为人钦敬,特别是屯留人更引以为荣。魏长贤想能去一代直臣故里任职,探访前贤旧居,追怀先哲风范,这对处于困境中的自我正是有力的鞭策和鼓励。他感到浑身充满了新的力量,决定把家室留在京城,带上几名仆从坦然地踏上了去屯留的山路。

到屯留不久,连续得到亲朋好友来信,有关切,有安慰,有开导,有劝勉,也有个别责难,说他不识时务,国家大事,由当权者去考虑,自己俸禄不足维持起码生活,地位超不过宫廷卫士,何必参与本分之外的事,自找苦吃。魏长贤完全理解,无论是关怀还是责备,这些善意都是发自肺腑,出于爱心,使他不胜感激。然而,与此同时,也在他平静的心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他不断地扪心自问,我错了吗?辗转反侧,中宵难眠,三思再思,终于得出了结论:没错!他决心沿着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于是,他写了一封长信,酣畅淋漓,直抒胸臆,分别送达亲友。他在由衷感激之余,首先表明,他认为读书人一生,尽管各人所走道路可以千差万别,各不相同,然基本原则不外“忠孝”。其次在他看来,“孝”就是尽心孝顺父母,“忠”就是献身国君,这也是他先父谆谆教导并殷殷期望于他的。如今国事日非,伦常败坏,大臣只拿俸禄而不进谏,小臣害怕得罪而不敢言,真令人无比痛心。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尽一点人臣的责任,希望能哪怕是去一恶,树一善,将来九泉之下,也不愧对先人。最后他表示,说不说在我,用不用在天,如果上天不支持我,以忠获罪,因信见疑,那只怨自己命不好,众口可以铄金,我有什么办法呢?然而人的气节和操守是可以由自己把握的。这封信语重心长,言浅义深,浩气凛然,现存《北史》卷56本传中,今天读来,赤胆忠心,铮铮铁骨的高尚情操仍跃然纸上,令人景仰不已。

魏长贤将信送出之后,忽觉一身轻松。对于他的无辜受屈,不少人为他愤愤不平,而他却处之泰然,这很受人称赞。魏长贤决心在屯留大干一番,用政绩来为自己洗冤,以行动来展示自身的价值。然而,在肮脏龌龊的政治环境中,正直的人是难有立身之地的,他的理想又一次被黑暗的现实给粉碎了。没有说明原因,朝廷下令撤销屯留,而魏长贤却没有得到新的任命,这使他终于明白,兼善天下的机遇已经一去不复返,剩下的他只有独善其身。于是,他以健康欠佳为由,辞去官职,回到邺城定居。本来他想回馆陶,傍依先人坟茔,诗书自娱,了此一生,可是撰写《晋书》的炽热使命感使他不得不留在邺城。不管怎么说,邺城是京师所在,如今虽不在位,但通过往日故旧知己,帮助搜寻资料还是可能的;要是去馆陶,那就难为其事了。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这是儒家传统的人生境界,说的是理想的人生最好是完善德行,其次是建立功业,最后是树立言论。能完成这三项中的任何一项,不论政治地位高低,也能流芳百世,永垂不朽。魏长贤清楚地知道,对自己来说,立德、立功都不可能了,他只有寄希望于立言。因此,回到邺城,在经历短暂惆怅迷惘之后,又很快振作起来。虽说赋闲,物质生活清苦,精神生活还是富足的。他访友求书,探幽索微,收集史料,决心在新的天地找回自己的人生价值。577年,周武帝宇文邕灭齐,为访求人才,几次下达文书征召魏长贤,这时他对武夫的暴政已经彻底失望,便同样以疾病为借口拒绝了,此后,再没出仕。

光阴似箭,瞬间十多年过去了,魏长贤也已年过半百,但还没有儿子,这绝后的恐惧不时折磨着他,使他惶惶,使他忧伤;而如今,在流离中竟然得子,可见皇天有眼,魏氏该当后继有人。

魏长贤深切了解,时不与我,自己这一生是难有作为了,立言的计划也随邺城的焚毁、图籍的散佚而遭流产。如今,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幼子身上,他决心用自己的全部心血浇灌这初生的嫩芽。他想,自己的祖上也是有过光辉业绩的,自身虽未能光耀门庭,一定要让儿子再兴门楣,重振家声。

经过多日的惶惶奔走,寻找住宅,购置产业,魏长贤终于把家室安顿下来,他松了一口气,总算保全了初生婴儿和爱妻的平安,足以告慰祖、父在天之灵。然而,紧接着他又开始了新的忧虑,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赋闲多年,本来就并不丰裕的家业在逐日递减,迁居新址,另置产业,已感拮据,看来非得另谋生路不可。

他分析这里的情势,内黄置县,虽始于汉初,但其筑城的历史还是悠久的。早在河亶甲定都相时,就在县南13里筑有古殷城,后来,他的儿子祖乙(中宗)死后也葬在附近,就是今内黄县西南25里的商王中宗陵。公元前482年,吴、晋、鲁会盟,吴王夫差与晋定公姬午争为盟主,历史上有名的黄池之会便发生在县南40里的地方。内黄还是著名贤者蘧伯玉的故乡。春秋时,蘧伯玉为卫大夫,为人宽厚正直,一生追求品德完美,不断自我否定,勇于改过,受到孔子礼敬,称他为“君子”。内黄又是西汉名臣倪宽任过职的地方,倪宽千乘(今山东高青县)人,曾为内黄令,修渠灌田,使百姓获利甚多,为纪念他的功德,人们特称该渠为“倪公渠”。这些深厚的文化积淀,孕育了内黄的民风民俗,“尚礼义,乐耕桑,好儒雅,衣冠文物之盛,仿佛邹鲁之风,”魏长贤想,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开学馆,招生徒,应当是一个切实可行的选择。凭自己的学识、人品、资历,该不会没人来登门拜师吧!这既为当地培养了人才,也可以开辟一些财源,以充家用。

开初几年,事业发展很是喜人,贽敬的人不少,不仅收入可观,而且魏长贤的名声也开始在当地传开。然而,好景不长,或许是操劳过度,旧疾复发,使他难于正常传道授业解惑。魏长贤的祖父死于脑中风,这多由高血压引起,而高血压是可以遗传的,他整日昏沉,有时头痛剧烈,力不从心,只得闭馆,静卧休息。这样一来,魏长贤的谋生手段便无法施展了,新的经济来源随之断绝,靠原有的那点产业度日,坐吃山空,不几年,就陷入了十分困难的境地。

这时,全国形势在逐日好转,杨坚一掌权,便用铁血手段,铲除异己,仅六七个月时间,就完全控制了局势。北周大定元年(581年)二月,他以禅让名义取周而代之,当上皇帝,改国号隋,建元开皇,是为隋文帝。

为了笼络人心,巩固政权,杨坚采取了一系列有力措施,整顿和改革政治、经济制度,兴利除弊,使北方政治、军事和经济力量迅速超过南方,开皇九年(589年)隋一举消灭陈朝,结束自西晋覆亡以来270多年的分裂局面,实现了国家统一,使饱尝战乱之苦的民众得以在和平安定的环境中从事生产和生活,举国上下,无不为之欢腾。

对于出身寒门的士人来说,备受鼓舞的是朝廷正式废除九品中正制,实行科举选人。九品中正制始于汉末,延康元年(220年),魏王曹丕采纳吏部尚书陈群的建议,推选各郡有名望的人出任“中正”,将当地士人按才能分别评为九等(九品),朝廷按等选用,始称“九品官人法”。此法实行之初,尚能以才能为标准评定等级,但为时不久,由于“中正”全由世家大族充任,评选则主要依据门第,于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九品中正制成为保障世族豪门特权、操纵朝政的工具,这就堵塞了寒门子弟进取之路,门第不高,本领再大,也难有出头之日。然而,这二三百年来的现实便是如此,在这样的制度下,无数英才被扼杀,多少出身寒微的人士空怀壮志,报国无门,饮恨终身,魏长贤正是这个制度的直接受害者。现在好了,科举选人,不依门第而凭才能,只要有真才实学,都可通过考试获得机会,怎能不令以“学而优则仕”为人生目标的寒门之士热血沸腾呢?

面对大好形势,魏长贤既满怀希望又心存疑虑。他慨叹自己生不逢时,只能像蘧伯玉那样“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政治黑暗,就把本领收藏起来),如今又疾病缠身,只有老死乡里,但儿子魏征有幸生得其时,只要精心培育,总有崭露头角之机。让他担心的是,这杨氏政权又能维持多久?仅自己短短半生,可真是乱也乱够了,看也看够了。在北方,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相继覆灭,少则几年,多则二十来年;在南方,宋、齐、梁、陈也不过几十年,这些武夫政权全凭阴谋与杀戮上台,怎么能够万岁千秋。如今这杨氏天下,也是靠权术从孤儿寡母手中抢来的。杨坚初掌权,就大杀北周宗室,即位后,更心狠手毒,先后将文帝宇文泰、闵帝宇文觉、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宣帝宇文赟的子孙斩尽杀绝,如此残忍狠毒,能有好下场吗?看不久前南方的萧道成取代刘宋,将刘氏亲属全部杀光,以为能子子孙孙,传柞无穷,谁知不过70来年便被人推翻,现在这杨坚又步萧道成后尘,结果未必会比萧道成好。

生当乱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魏长贤决心观望,耐心、执着地观望。他暗暗告诫自己,静心养病,将儿子抚育成人,千万别给儿子引错方向,追悔莫及。他为儿子设计了两套方案,治世辅贤君,奉天顺德,治国安民;乱世佐明主,纵横捭阖,清扫六合。

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魏征从记事之日起,就立下雄心壮志,将来一定要为国家做一番事业,光宗耀祖,扬名显亲。这时家庭的境况逐渐艰难,他全不放在心上,粗茶淡饭,怡然自得,潜心苦读,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