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韩诗外传》卷九)范仲淹前半生最挂念的是母亲,母亲过早去世,令他抱恨终生。但他绝不走当年齐国孝子皋鱼辞官绝世之路。“盖闻忠孝者,天下之大本也。其孝不逮矣,忠可忘乎?此所以冒哀上书言国家事,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庶乎四海生灵长见太平。”范仲淹从个人伤痛忧思而迅速升华为忧国忧民的境界,以超乎常人的政治眼光,以刚直不阿的胆识,破除守丧不言国事的禁律,在天圣五年(1027)冒哀向丞相府上万言书,这便是范仲淹作为一代政治家的扛鼎之作《上执政书》,比庆历新政早16年,比《岳阳楼记》早18年。
万言书以《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辩证思想为理论依据,非知变者,绝对不能长久。为什么?北宋王朝的社会现实是:
“今朝廷久无忧矣,天下久太平矣,兵久弗用矣,士曾未教矣,中外方奢侈矣,百姓反困穷矣。朝廷无忧则苦言难入,天下久平则倚伏可畏,兵久弗用则武备不坚,士曾未教则贤才不充,中外奢侈则国用无度,百姓困穷则天下无恩。苦言难入则国听不聪矣,倚伏可畏则奸雄或伺其时矣,武备不坚则戎狄或乘其隙矣,贤才不充则名器或假于人矣,国用无度则民力已竭矣,天下无恩则邦本不固矣。”
范仲淹立足于居安思危,防微杜渐,磐固国本,明确提出“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等十八字改革大计,具体改革方案为:举县令,择郡守;复游散,去冗僭;慎选举,敦教育;育将才,实边郡;上无过,民无怨;保直臣,斥佞人。
举县令,择郡守,救民之弊,乃为改革的核心环节。基层官吏的好坏,直接关系着民众的祸福和国家的兴衰。眼下真实情况如何?书中揭露道:“某观今之县令,循例而授,多非清识之士。衰老者为子孙之计,则志在苞苴,动皆徇己;少壮者耻州县之职,则政多苟且,举必近名。故一邑之间,簿书不精,吏胥不畏,徭役不均,刑罚不中,民力不作,民害不去,鳏寡不恤,遊惰不禁,播艺不增,孝悌不劝。以一邑观之,则四方县政如此者,十有七八焉,而望王道之兴,不亦难乎!”郡守呢?整日无所用心,崇尚迎来送往,贪图安逸享乐,攀高结贵,趋炎附势,徇私贪黩,造成“官吏素餐,民则菜色”的恶劣局面。吏治腐败,隐患日重,到了不改不可的地步。
复遊散,去冗僭,以厚民力。今天下六民(士、农、工、商、缁、黄),“浮其业者不可胜纪,此天下之大蠹也”。游手好闲的人太多,皆衣食于农,农能不困穷吗?自大中祥符五年(1012)开始,真宗皇帝以儒、道、释三教合一的方针治理国家,他以宰相王钦若的主张,大搞降天书、封禅泰山、滥修寺观等蛊惑民众。从此,佛徒道众(即缁黄)与日俱增,每建殿塔,蠹民之费动逾数万。裁减僧道寺观,已成为厚民力的首要之举。其他五民,皆有遊散冗僭之积弊,弊不除,民力难厚。
所谓重名器(名器即指国家栋梁之才),就是严格选举,任用贤人,兴办学校,培养人才。只有多办学校,多出人才,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大计。
所谓备戎狄,就是选拔良将,充实边郡,“置本土之兵,勤营田之礼”。
所谓杜奸雄,明国听,就是让那些敢说真话的人在位,得到重用保护;那些巧言令色说假话的退而不用,使朝廷无过失,民众无怨言,杜绝奸雄弄权致乱的现象发生。
上面所举各项,范仲淹都明确而详尽地提出了具体改革方案,一一从正反两个方面列举历史事实加以说明论证,使之具有极强的可操作性与指导性。
这本万言书中,字里行间激荡着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闪耀着激浊扬清、革故鼎新的思想光芒。苏轼后来评论说:“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以遗宰相,天下传诵。至用为将,擢为执政,考其生平所为,无出此书者。”称赞该书可与伊尹、太公、管仲、乐毅、淮阴侯、诸葛孔明的王霸之略相媲美。
范仲淹书中最后规劝相府:“劳一夕之思,绝万代之耻”,“为国家安危而思之”。但是,“人未之病,则苦口之药鲜进焉;国未之危,则逆耳之言鲜用焉。故佞人易进,直臣易退,其致君于有道也难哉。……今朝廷久安,苦言而不用者,势使之然矣。”真的让范仲淹言中了!此时皇帝年少,太后执政,相府内正不压邪,范仲淹的改革方案并没有引起重视,更谈不上实行。可是十几年后,边防空虚,西夏入侵,将亡地失,仁宗这时才真正想起了范仲淹的《上执政书》,于是重新启用已三次贬出京城的范仲淹,让范仲淹赴西疆御敌。当西疆安定后,事实验证了范仲淹预见的正确性。庆历三年,擢为参知政事,范仲淹《答手诏条陈十事》的改革方案,正是以此书为蓝本,所议各项,皆不超出此奏书的范围。
积贫积弱危机四伏的北宋王朝,终于铸成了“靖康之耻”!《宋史》关于范仲淹的最后结论:“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于此。仲淹初在制中,遗宰相书,极论天下事,他日为政,尽行其言。诸葛孔明草庐始见昭烈数语,生平事业备见于是。豪杰自知之审,类如是乎!考其当朝,虽不能久,然先忧后乐之志,海内固已信其有弘毅之器,足任斯职,使究其所欲为,岂让古人哉!”这是宋史的“盖棺定论”。《上执政书》就是宋版的《隆中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