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林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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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解放战争时期(49—53岁)

挥戈痛未已

1945年9月9日,日本侵略军向中国政府签订无条件投降书后,只隔一个多月,10月13日蒋介石向各战区将领下达了“剿匪”密令,要求“督励所属,努力进剿,迅速完成任务”、“迟滞贻误者当必执法以罪”。抗战胜利后人民以为可以过和平日子的愿望落空了。内战烽火又在中国苦难的大地上重新炽热地燃烧起来。对此,父亲甚感悲痛,作《秋思》诗:

故国千峰冷,新亭八载悲。挥戈痛未已,射日泪长垂。

《野哭》诗云:

干戈殊未了,豺虎尚纵横!野哭村村鬼,魂飞日日兵。

两坟母与姊,双冢父和兄。天黑山前后,奔腾磷火惊。

由于内战,各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向困苦的老百姓沉重地压下来,民不聊生。父亲写了许多首诗描述当时的情形和自己的愤慨、忧虑心情。他形容那时是“军资处处诛求急,帝力年年报答难”、“布谷声声急,催租吏几逢”、“雨压千山重,云封四壁空,可怜饥溺志,忧乐竟谁同?”老百姓感到“遑遑岁月总难安”,怨恨“夜雨才能苏寸草,乱云何又起层峦”?我们家也是“儿女已荒园已废”了。

对于当时敢于顶着恶风巨浪、不畏强暴,勇敢地站出来向黑暗势力作殊死斗争的人,父亲是敬佩之至的。例如鲁迅就是其中之一。他曾写《读鲁迅诗》,表达了对鲁迅的无比崇敬:

旧学新潮两中之,撕开时代骂庸师。

张罗千古熔炉冶,管领一军自鼓旗!

漫向刀丛寻怒墨,忍从火里检真诗。

心仪惊叹十年晚,负我江头老布衣。

对过去秋瑾这样勇于向恶势力斗争的女中豪杰,父亲同样是十分敬佩的,写有《吊秋瑾》诗,赞之:“英名自千古,应共岳王垂(秋瑾坟近岳王墓)。”

《古银杏行》

1945年秋,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应友人何汉吾兄弟之邀,父亲游江浦县名寺“狮子林”、“惠济寺”。参观了据说已有千年历史的三株古银杏树。作《古银杏行》古诗一首。这三株古银杏树在解放后已被列为南京市重点保护文物,并嘱父亲将《古银杏行》诗写成大条幅,刻石碑立于树劳。碑高2.25米,宽1米。此诗全文如下:

古银杏行(并序)

卅四年秋,偕汉吾季仲由狮子林至汤泉惠济寺,访所谓银杏者。树凡三本,大可十二人围,小亦七八人围,相传南唐时物,或曰北宋物也。爰钩其约略,并长句存之。

汤泉镇阴惠济寺,中有银杏希世瑞。

于寺东隅奇生一,于寺西陬偶生二。

长者巍巍伯仲行,仲者雍穆拱名次。

修容叔氏更奇特,岸然离立耸孤志。

怒枝高桠力撑天,繁荫苾勃香罗地。

肉死皮皴蚀冻雨,乳垂子落滴寒翠。

荒渺幽迥忘岁年,生不南唐定宋季。

可怜莘老与熙载,不能详此入碑记。

忆昔寺蒙恩宠赐,昭明游息之所寄。

良夜几闻读书声,芳园时发春草思。

星移世易人物换,独余老木煦生意。

千年俄顷真如醉,邯郸儿醒卢生睡。

樗散幸为无用材,斧斤乃不遭妒忌。

古干人谁三代器,破瓦心惊九朝事。

黄蒿芄芄跳狐狸,青磷隐隐号魑魅。

菀枯空作身世悲,兴亡屡下山河泪。

前此贤者知凡己,后之贤者又将至。

我今对树发长叹,苦留怀古几行字。

诗序中提到“爰钩其约略”,父亲当时勾绘的这三株银杏树写生稿保存至今。

合肥行

1946年春,安徽省省长李品仙不知何事先后三次派人来接父亲去合肥,说是到他那里去“玩玩”。父亲最怕和官府接触交往,前两次都托言未去,第三次不好再拒绝了,只好前去。接待倒是很隆重的,十几间房子的一座大“公馆”,只安排父亲一人居住,戒备森严。“侯门深似海”,一般朋友想见见父亲也十分困难。父亲感到很不自在,像是进了牢房。李品仙接见父亲,提出要请父亲担任“省府顾问”。父亲托言家事丢不开,婉辞了。

父亲在合肥受到李品仙敬重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少钻营者直接或间接找父亲帮忙,想谋个一官半职,并许以重金。

这种环境,父亲哪能生活下去。应酬十来天,就急忙告辞回家了。回到江上草堂,就好像从污泥浊水中回到了清静世界,感到一身轻快。作《居贫》诗一首:

退食宜中野,居贫自上流。破窗灯影乱,古砚墨光浮。

一夜梦魂冷,千山岁月遒。如何有朝请,名字到诸侯。

吕留良虫蛀砚

1946年夏,父亲应友人之邀,去芜湖小住。在旧货店货架上,偶然看到一个脏砚台,放在一个破盒子里,厚厚的垢迹和陈墨把砚台盖得严严的,看不出“庐山真面目”,但外形极古朴。父亲观其不俗,购之。携回友人家,用几盆水反复洗之,砚后现出铭文,父亲一看,原来这是吕留良(字晚村)虫蛀砚,此砚在《吕留良文集》中有专文记载。砚石本身是水坑上上品,原为吴孟举所藏,吕晚村为之撰文并镂刻。吕留良为明末遗臣,因反清被满门抄斩。此物能留存至今,实在不易。此乃稀世珍品,名贵无比。

得此名砚前一个多月,父亲在家中对“吕留良”连续好几天萦绕于怀,不可或释,并写了一首《秋江诗》:

几日秋江落涨痕,野人寂寞闭柴门。

乱山拥翠怜无主,老竹垂黄苦见孙。

一卷牛毛细字好,百年蠹蚀古香存。

立言立德荒唐事,误把诗名拟晚村。

今忽得其砚,感慨振奋至极。

父亲得此砚后,吃饭放桌旁,行走藏袖中,睡觉置枕下,无事就用砚在脸颊上擦,用手在砚上摸。爱之如命,简直着了魔。

“文革”中,昌午妻秋平将此砚藏于小便桶内,才躲过了被抄的厄运。

1978年,按父亲遗愿,已将此无比珍贵的宝砚无偿地捐献给江浦县“林散之书画陈列馆”保存。

父亲得此砚后,作《吕留良虫蛀砚》长古诗一首,详细描述了此砚的特征、历史和自己得此砚前后的感受和心情:

斯石何石龟趺蹲,不圆不方妥浑沦。

剜取磨洗者谁子?明之孤臣吕光纶。

风生五寸,紫气崩奔。

水岩晕结,冰清玉温。

旁有点曰朱砂点,下有纹曰虫蛀纹。

纹作蜿蜒古籀字,点成斑驳鲜血痕。

如残山凿凿,如朝日暾暾。

讶盘古所开辟,上穹未破泄流坤。

疑女娲之锻炼,补天有罅秘云根。

自其小者观之,渺泰山于培。

自其大者视之,扩宇宙之昆仑。

从来人间第一最奇物,必待第一最奇人,始可与论。

人因物显,物以人闻。

受而藏者为吴子,镂而铭者乃吕君。

二君得石情弥洽,石得二君名益尊。

呜呼兹石,呜呼光纶。

天地元元,日月昏昏。

大明之屋既已墟,小臣之尸自可焚。

九原烦冤泣文字,四野阴雨黯丘坟。

千秋万岁悠悠口,可怜留此瑰石之精魂。

奈何漂流其不遇,逃藏劫运尚独存。

岂以不肖能付托,幽冥感召江上村。

余小子,痛斯文。

沾遗泽,日手扪。

藐躬不足以怀葆,阐扬缵述期后昆。

望空三拜三叩首,馨香永忆夫石门。

解放前后

1949年春,面临解放大军渡江,国民党军队在长江南岸重兵布防,在江北沿岸重点设立“桥头堡”。我们家乡驻马河口也是桥头堡之一,驻有部队。可是“桥头堡”之外十多里就都是新四军的天下。两军对峙,一触即发,形势逼人。

这时有些朋友劝父亲南逃,把共产党说得很可怕。父亲这时对共产党和共产党的政策了解很少,只是听到一些传闻。父亲读古书很多,对中国几千年历史了如指掌。他本身就经历了从清朝到民国好几次的改朝换代。他有一个简单而朴素的想法:共产党是和国民党争天下的,自己一生清白,与世无争,共产党不会无缘无故伤害自己。因此,他安之若泰,照旧终日安心从事他的诗书画艺术创作。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我们家乡随即建立了人民政权。乌江镇上,商店照样做生意,人群照样熙熙攘攘,相安无事,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只是过去有血债或欺压过人民的人,有的逃跑了,未跑掉的,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自己的命运。人民政权的干部对父亲客客气气,没有任何触动。父亲不仅没有恐惧感,相反,看到共产党的干部都非常朴素,穿着粗布衣服,吃着和老百姓一样的饭菜,看不到过去当官的那种耀武扬威、欺压老百姓的言行,办事十分认真。对此感到十分佩服。

不久,昌午从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应召到北京铁道兵团工作,昌庚考取中央大学,荪若、荇若、秋水考取华东人民大学,儿女们前途有了着落,使父亲更感到宽慰。

土改

1950年冬,我们家乡开始了土地改革。

起初,土改队对我们家并未触动。一天,土改队长突然来对父亲说:“你过去为群众做过不少好事,地方群众普遍对你反映很好。党和人民政府对你是了解的,你应该相信党和政府,把一个重要问题主动交代出来。”父亲问他是什么问题,他说:“这你自己清楚,还是由你自动交代出来为好。这也是党和政府对你的考验。”队长走后,父亲反复寻思,自己一生未做过坏事,有什么重要问题要交代呢?只有听之任之了。后来才知道,队长指的是我家藏有枪支,要父亲交出。

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家是有过枪,后来,被游击队拿去了。我们家那时有枪,是人所共知的,但被游击队拿去,别人就不知道了。父亲就去向土改队长说明,土改队队长要父亲提供证据。拿枪的那位游击队队长已跑到台湾去了,如何能找到证据呢?正在为难之际,突然接到江浦县人民政府通知,父亲当选为江浦县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代表,要父亲立即去江浦县城报到,参加代表大会。枪的事也就不再提了。

去江浦后,父亲见到县里的领导干部都非常朴素而且平易近人,办事非常认真,完全没有过去“县太爷”那种官气和腐败习气,很受感动。写信给昌庚说:“想不到共产党有这样一些好干部,中国有救了!”作《岁暮》诗表达他当时的心情:“东风初解冻,小鸟正呼晴。”

土改后,我们家分了十多亩田和十间房屋,江上草堂的果园和树木仍全部由我们家经营。对于“耕者有其田”,父亲从来是赞成的,只是过去孙中山提出来后未能实现,现在实现了。父亲作《土改》长诗,斥责过去:“富者田相连,贫者足无托。贵者饮膏粱,贱者填沟壑”;赞赏土改:“恢复地上权,解放民间缚”;对光明未来充满了希望:“眼看万家人,熙熙共荣乐”。

四十年代的书画代表作

父亲从黄宾虹先生学画后,接着远游写生。到了中年,他的艺术事业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正在向新的高峰迈进的重要时刻,爆发了抗日战争。在战火纷飞动荡不安的战争环境中,无疑给父亲艺术事业的发展带来了严重的挫折和阻滞。但由于父亲具有坚韧不拔的毅力,虽然于极端困苦的条件下,他仍手不离笔,口不废吟,借助持书画来抒发他蕴藏在心底的炽烈情感,使他的艺术仍不断发展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