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炳星拿着一小本册子和铅笔,背倚着仙人座的岩石上出神,绒绒的青草,无声的伏在他脚下,不断的远山和河水,都陈列在这下临无地的岩前,他算置身在最高处了。
他不是做诗,更不是画远景,是正在预备明天到华北大学演讲的稿子。这时他被山光水色所夺,也忘了写,只默默的望着,青年人的前途,也和这无尽的平原一般的遥远么?
夕阳斜了,听得岩下马鸣,他忽然想起今晚必须赶进城去。一手握着鞭丝,一手拿着册子,三步两步跳下岩来,解开了树上的马缰,纵身上去,马蹄得得的走了。一面口里微吟道:“为嫌诗少幽并气,故向冰天跃马行”。
第二天早起,他在旅馆里,正对镜系着领结,一面还想着一会演讲的言词。门开处侍者进来说:“有一位王先生要见,是从华北大学来的”。他想起是华北大学的王校长,忙说请进。两个人握过手相对坐下。王校长问说:“薛先生西山之游有意思吗?”炳星笑道:“很有意思,北方的山川,毕竟和南方的不同,真是雄伟壮美。可惜时间太短促了。”王校长道:“如先生今夏在这里著作,游玩的日子正长呢!”炳星点首一笑。看看表便道:“时候到了,不如走罢,马上倒可以谈一谈话。”
到了华北大学,走入礼堂,黑压压的坐满了男女学生和来宾。王校长先上台去介绍了,那些想望丰采的人,都鼓掌如雷,掌声里,这少年英俊的薛炳星已在台上和大众鞠躬。
他的演说词,人人倾倒,不但辩才无碍,而且态度非常的从容而镇定。不像别的少年演说家那般浮嚣。
演说完了,又从掌声里下台。便有王校长和许多名流过来和他握手。还有些学生也过来和他谈话,他一一的招呼了。末后又到招待室里,他便同王校长说:“我还要到父执黄燕可先生那里,但我忘记了他的门牌,你可知道?”王校长想了一会道:“我认得他的门口,却忘了是几号。不要紧的,黄老先生的女公子施因,是我们这里的学生,不妨请她来问问。”一面便唤仆役,去看黄女士走了没有。
炳星这时忽然想起,他母亲曾对他极口的夸过黄燕可先生的女儿,也许就是葹因了。正想着,仆人已带进一个女学生来。浅兰色的衫子,黑色的裙儿,都衬出她那亭亭玉立的丰神,炳星微微的失惊,不但这仙样的影子,是他目中第一人,而且好像是那儿见过似的。
王校长介绍过,便问起,葹因微笑道:“是的,父亲早晨曾说过,要叫汽车到旅馆里去接的,恐怕先生初到不认得道。”炳星道:“不必客气,令尊下午在家吗?”葹因道:“一定在家恭候。”说着便告辞出去了。
炳星回到旅馆里,正用着午饭,侍者又来说:“黄宅的汽车来接了。”炳星便匆匆的换过一身衣服,出来上车。
车停了,车上的仆人,带他进去,绕着白石的小径,到了一所满紫藤萝的楼舍,向右的门便是客厅,他欠身进去。陈列极其精雅,墙上一面大镜子,他抬头照着,又抚了抚自己的头发。
黄先生和夫人一同进来,他连忙过去相见了。黄先生让他坐下,和夫人两个问他好些事。又说:“你父亲来信叫我招待你,你在外头住着也不方便,不如搬到我家里来,西边的楼上,临着花园倒是很清爽的,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他连忙站起来谢了说:“难得伯父费心。”黄夫人也问:“先生在北方可住多少日子呢?”炳星道:“本来我的旅行,到此已是终结了,打算三天后回去,今天华北大学王校长和我说,要我在这暑假帮忙编一点书,或者为此耽搁,也未可知。”黄夫人道:“如不嫌这里太狭隘,就请多住下罢。我们的施因也很喜欢有个知识阶级的同伴。”黄先生同说:“她也在华北大学……”炳星微笑说:“今天已见过了。”黄先生说:“她常读你的文章,很敬佩的,你如在此住着,要时常教导她。”炳星笑道:“岂敢!女公子的清才,我久已闻名了。正想请她教一教我呢!”
坐了一会,炳星便告辞回到旅馆里去。黄夫人留他说:“不必去了。一会儿我们差人去取你的行李来。”炳星道:“还有些事,而且东西也须清理清理。我骑的马是王校长的,也得送回去。”黄先生说:“你喜欢骑马么?我这里也有马。你什么时候要用,只管呼唤好了。”炳星答应着。
几天后,炳星便在黄先生的西楼上了。楼下便是图书室,楼外四围的物景极好,他心中很喜欢,便写信报告了父母。那晚上晚餐时和黄先生,夫人,和葹因同席,又重新见过,谈得很投机。饭后黄先生,夫人和他一同出来,坐在厅上,望着新月。葹因自己在外院假山上摘花,他从园门内看过去,忽然好像起了一层很淡远的回忆,只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他每天早起看书,楼下图书室里存书很多,可作参考的资料,——他还每每翻着葹因看过的,都画着红线,他发现了许多她超越的见解——,黄昏时便出去骑马。葹考事正忙,甚少和他会面。
这一天早起,站在栏旁,看见葹因和一个穿浅绿衣的女子,一同坐在园里石椅上,说着话儿,抬头看见他,便笑道:“薛先生起得好早呵!”他也笑说:“黄女士考事全了吗?”一面说便下楼来。葹因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刘女士若蕖。”若蕖微红着脸和他欠一欠身,葹因又说:“她暑假里也不回家去,就住在这里,我们又多一个同伴了。”
不觉住了一个多月,他和葹因若蕖一天一天的熟识了。她们常常帮助他找参考书,更能辅益他许多的意见。若蕖也是一个很有学问的女孩子,皓齿明眸,很有动人处,性情更是非常的活泼。
这一天他从晚餐会回来,天色已暗了。进门来葹因和若蕖对坐在台阶上,微风吹拂着她们轻绡的衣裳,他走上去,她们都笑着问:“薛先生今天到那里去了?”炳星说:“一位朋友请吃饭!伯父和伯母都不在家么?”施因说:“他二位到剧场去了,也是被人请去的。”炳星微微的中了酒,凉风一吹,觉得站不住,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阶下。若蕖忽然笑说:“薛先生襟上的那一朵黄蔷薇,鲜艳得很。”炳星低头一看说:“也是席上带来的。我从来不爱戴些花儿,送给你们罢。”说着取下递过来,若蕖先接过,在手里闻了一闻,便戴在头上。炳星抬起头来,只见葹因看着他微微的笑了。他忽然心里不自在起来,便站起来说:“我有点儿头晕,不奉陪了。”说着自己走了,还听见葹因在后面说:“薛先生,小心点花盆儿绊着脚。”他也不答应,就上楼去了。
第二天,他下楼吃饭的时候,仍觉得胸口饱闷,只勉强支撑着。葹因和若蕖也下楼来,三个人仍和往常一样,只是若蕖似乎有点不自然。炳星只淡淡的和黄先生谈些著书的话。饭后自己骑着马出城去。驰骋了一会,觉得好些,马上得了许多诗句,便都录起。在村店里胡乱吃了午饭,晚上看见城头灯火才进城来。上楼时走到楼边看见图书室里灯火很亮,便推门进去,看见葹因自己在灯下正翻着书。
葹因笑问:“薛先生郊游快乐吗?”炳星也笑说:“快乐得很,今天郊外的空气加倍的好。”一面说便放下鞭子,也在一旁坐下。葹因道:“若蕖今天一早就到她姑姑家去了,我一人很闷,想起那天我们讨论的感情和理性问题来,又找参考书来看一看。”炳星道:无论如何,我主张理性为主,感情毕竟是靠不住的。葹因道:我却觉得感情是世界上趣味的源泉,但……炳星道:世界上恐怕不止趣味,还有比趣味更永久而坚固的东西,感情自然不可弃,不过必须有理性来裁制它,才能用得其正。施因推开书站起来,一面笑道:先生说的话,若蕖一定不赞成,她比我更主张感情。炳星道:也许是女子的心理,因为女性本是温柔绵密的,不似我们常常屈服在理性的权威之下。葹因看着他笑说:我看着也不一定。炳星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的神情,不禁不好意思起来,只得也笑了笑,不理会的走到窗前撩开窗帘说:黄女士,你看这一天的繁星。葹因也便走过来,同向沉黑的天空里望着,一时都不言语。只有蝉声,只有凉风吹面。炳星忽然觉得不好暗中同立,便说:我今天很累,要早歇着去。一面说,回头便走开去。开门时觉得葹因正看着他。
夜里很大的雨。雨中听见若蕖的马车到门。早晨下楼依旧一块儿谈笑,又一同到图书室里去写字。若蕖和葹因都觉得炳星换了一种神情,只冷冷的好像师长对待学生一般。偶然笑了笑,也很勉强。写完了,就向她们告辞出门访友去。
图书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葹因不在意的仍写她的字,若蕖半天呆呆的,一会儿迟疑地问着葹因道:薛先生今天怎么了?葹因抬起头来说:谁知道!也许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也未可知。若蕖摇头道:不然,我看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他这人很奇怪,有时很腼腆,像女孩儿似的,有时又很沉默。施因不禁笑说:你倒是很研究他。若蕖不禁红了脸,正要说话,外面报说:卫先生来了。若蕖笑着说:葹因!你看希褆又来了。葹因皱眉笑说:你不要走,我们一块儿说话,省得他又麻烦。若蕖笑了笑,站了起来,卫希褆早已进来,葹因很不自然的起来让坐。他们只无目的底谈着话。
炳星从楼上匆匆下来,出门站了一会,便到公园去,自己坐在水边,看着几个小孩子在池旁弄水,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来,看了半天,也无趣味,呆呆地出神。心想方才在楼中说说笑笑何等有趣,不如再回去吧,何必这样英雄气短,想着便一迳出来,途中又买了一把笛子回去。
进门看见先生和夫人正收拾着要出去,看见他笑说:“你来正好,葹因有位同学来了,你去陪他们坐坐罢!”他答应着,看他们上车,便回身进去,只见若蕖一个人坐在图书室门外看着书,看见他便笑着站起来。炳星问:“刘女士为何一人坐在这里?”若蕖笑而不答,自己走下台阶来,轻轻的说;“有一位男同学正和葹因说话呢,不便进去。”炳星道:“既如此我们就走开罢。省得一会儿他们出来也是不好。”若蕖道:“也好,我们打网球去吧。”两个人便走到网球场上,炳星脱去了外衣,拿出球网来,两个人打着。一会儿若蕖乏了,便道:“歇一歇吧,打得太快了。”炳星笑着便坐在草场上。若蕖也便坐下。炳星道:“黄伯父还叫我陪那同学去呢,我可坐在这里歇着来了。”若蕖道:“不去倒好。”炳星微微的笑着,不在意的问道:“又是什么事?”若蕖道:“这卫希提也是我们班里一个高材生,他非常爱慕葹因,我看施因待他也还不错,要说希提这个人,总算很好,品学都出人头地。现在……”正说着希褆和葹因从那边缓缓的出来。炳星站起看时,希提是一个很清秀的青年,穿着一身绿灰色的西装,若蕖先笑着唤道:“我出来正遇见薛先生,我们便打起球来,竟忘了去陪你们。”葹因没有言语,倒是若蕖给他们两个人介绍了。希褆看炳星穿着白色衬衣,黑发散拂在额上,那一种潇洒活泼的态度,和台上讲演时又自不同,便连忙过来握手。炳星一面和他说话,一面拭了拭额上的汗珠,穿起衣裳。施因自和若蕖在球场的那一边走来走去的说着话。炳星也不理会,自和希提谈着,觉得他应对之间,十分的敏悟豪爽,心中也是敬爱。两个人坐在石椅上,谈到黄昏,炳星留他吃了晚饭再走,希提却心不在焉的只管推辞,炳星只得送他到门口,看他低着头闷闷的走了。
晚饭时候葹因也只无精打采的,炳星倒想出些话来和她们说说。饭后炳星自回到楼上,料想她们今夜不来写了,自己拿出新买的笛子来,出来坐在栏边,新月下轻轻的吹着。
葹因今天心里只不痛快,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本来她很看得起希褆的,但新近以来,觉得自己的理想,又高了一层。希褆不能占领她心灵的全部,是她近来才感出的。又觉得前途是泛泛无着,自己坐在廊下,只自出神。若蕖看她无言,也便不多说话。忽然悠然的笛声,从对面楼上吹将出来。悠扬又婉转,一折折的高了上去,好像吹入云端。这时新月下只有树叶儿细响,葹因聆听了半天,回头看若蕖时,已经凄然无主的泪下。
第二天,微雨,葹因下楼来,说若蕖病了。黄夫人连忙叫请医生去!这天的上午,炳星本来有约,却阻雨不能出去。自己偶然走上园里树下的小山,只见葹因先已坐在石椅上,看见炳星便笑说:“薛先生没有出去么?”炳星道:“这雨下得不巧了,但一会儿住了雨,还必须践约。”一面说着,便站在树荫下,葹因出了半天神,微喟说:“薛博士,青年人的前途,是怎样的渺茫啊!”炳星看着她,便笑说:“黄女士何必如此称呼?青年人的前途自然是渺茫的,未来的事都是神秘。但我这主理性的人,又要说这话了,抱定冷的理性,向着理想的前途走去,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总比那主情求近的强多了,尊意如何?”葹因听着,忽然觉得得了慰安,不禁微笑的站起来,用手摘着山下的树叶,一会儿回头笑说:“谢谢!我非常的佩服尊论。冷的理性这四个字,真是……”炳星看她如此郑重,自己疑惑什么话又说错了,不禁慢慢的回想。葹因看他不答,忽然想起若蕖说他有些妩媚,像个女孩子。便说:“薛先生!若蕖病了你知道么?”炳星不在意的问道:“我知道了,什么病?”葹因道:“许是昨夜受了凉了,她听着吹笛,直到夜深。”炳星笑了笑说:“昨夜的风倒不至凉了人。只是现在雨已止了,卫先生约我五点泛舟去。你的表什么时候了?”葹因看表已经五点,便说:“是时候了。”炳星道了一声晚安,便自己下去。葹因望着他的后影,暗想他何曾不晓事,只假作不理会就是了。
马经过“金鳌玉蝀”,炳星望着北海中水田的莲叶,只觉得心绪不宁。凝坐了一会,希褆已在船里,先看见他,便抬头笑唤道:“薛博士,下来罢,还有点雨呢。”他跳下马来,将马缰交给马夫,自己绕进大门也下船去。小舟慢慢的荡着,希褆好像要同他说话,欲言又止,只纵谈着哲学问题。最后才谈到葹因身上,希提微微的露出爱慕她的意思。炳星只随着他说。希褆又说葹因近来性情改变了,待人很落漠。开口理性,闭口理性,不知是什么意思?炳星心里一动,便道:“你为何不将这问题提出到她家里,也许她自己不愿意直接的表示。”希提沉吟说:“也是!但无论如何,最好先知道她的一点意思。”炳星道:“那随你的便,我是没有经验的。”希褆看着炳星道:“先生还没有……”炳星会意,便笑说:“我也和你一样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希褆忽然低头去,好像思索什么事情一般。
若蕖搬到医院里去,炳星和施因很少独对,倒是希提时常来帮助他写些书。他和炳星的交情日深一日,这一天若蕖病愈从医院里回来,相见欢喜,黄夫人说:“今晚要给刘女士解闷,我已定了一厢在电影场里了,你们谁愿意去?”大家凑趣都说要去。炳星想了一想,便打电话叫希提来,葹因似乎不大愿意,但没有说出,到了晚上,还是四个人去了。
电光灭了以后,希褆轻轻的问道:“薛先生,你理会刘女士对你的神情么?”炳星也轻轻答道:“没有什么,只是平常的友谊。”希褆笑了一笑,又说:“似乎……”炳星问:“似乎什么?”希褆过了半天,便握着炳星的手说:“先生恕我冒昧,似乎黄女士和你也很好呢。”炳星自觉脸红,幸暗中看不见,便说:“更没有的事。”说到这里心里也似乎自己惊醒,便又说:“你千万不要存这样思想,灭了自己的勇气,我一定不能破坏你的。”希褆紧握着炳星的手,声音很颤动说:“我写了一封信,今晚便要给她。先生看怎么样?”炳星道:“极好,我祝你成功。”说着慢慢的缩回手去。这时灯光已又亮了,若蕖回头笑问说:“这一本真好,是不是?”炳星胡乱答应着,且和若蕖谈笑,掩过不宁的痕迹。
散场已到十点钟,希提便要先走,炳星只得放他去了。等车的时节,看见葹因坐在更衣室里,看信,望过似乎很厚,有几十张的光景。一会儿车到了,葹因匆匆的叠起信,便走过来。若蕖低问她:“是谁给你的信?”葹因微笑着,也不言语。炳星站的稍远,便也装作看不见。
几天后还没有动静。这一天早晨炳星接到教育联合会的信,请他去演讲,地址在西山大学,正合他的心意。若蕖近来对他益发的亲密了,他心里只懒懒的。又想希褆的事,不知到底如何。不如先出去几天再说,便进去告诉了黄老先生,一面收拾东西。
若蕖走了进来,笑说:“薛先生要去了,我们作助手的,也该放一星期的假了。”炳星笑道:“怎能放你们,这本书也快完了,还请你将末一章参考书的提要,写了出来——你病了刚好,请黄女士和卫先生写也使得。”若蕖道:“那倒没有什么,我很愿意为你……”说到这里便不说了。炳星抬起头来,见她红潮上颊,连忙定一定神,装作不理会。若蕖又说:“真不巧,葹因又不舒服了。我想还是我和卫先生来写好。”又谈了一会,便下楼去了。炳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挪过椅子,坐在栏旁,心想若蕖这女孩子,倒也聪明精敏,只是未免太浮动一些。我的婚姻问题,母亲时时在念,不时的催促。但我生二十五年从未曾把任何一个女子,放在心里。婚姻原不是人生的必需,只待看“理想的她”罢了。完满的家庭,真挚的恋爱,原不是外面的情儿可以表出的。这时忽然又想起施因来,她为什么又不舒服了?起来徘徊了半晌,忽然笑将起来,想我薛炳星素来不是一个柔弱的人,何苦将这些问题,放在心上。只腾出清净的脑筋,来接受西山的诗情画意罢!
走时未见葹因,只黄先生,夫人和若蕖送到门口。炳星寄声问候,便自己去了。自此在大学住着,每日会毕出游,将城内的事情,一概不想。只一天秋雨之后,他出去驰马,摘下两枝红叶,回来灯下玩弄着。便提笔写一封信:
葹因 若蕖二女士:
到西山已三天了,出游使人意兴萧然。秋风初到,木叶初红,可惜你们在城里享不着这清福。马上得了几首小诗。录上请二位诗家教正。
青青的山,
明明的月。
秋雨初过的田野呵!
别是一番的意绪。
红叶呵!秋花呵!
一般的牵情,
怎奈我小小的本儿里容不下。
秋时节,是天公的病中;
诗人呵!
拿什么来慰安呢?
红叶两片,聊寄慰情。葹因女士体已复原否?为念。
薛炳星
写完他看了一遍,果决的将信和红叶一同封起来,按了铃,回头便递与仆役。
在那里交了许多朋友,天天讨论学理,觉得很不寂寞。一夜明月当空,和王校长一同到了玉泉山,两人坐在流泉边,谈着话。王校长便郑重的和他说,请他暑假后不要走,就请他在华北大学担任文学系主任。他听着忽然想起希提葹因诸人,不觉低头思索,觉得实在是个难关,如他们的问题不解决了,在此步步都是危机。王校长见他踌躇,只当是他有别的问题,便也不肯深问。又坐了一会,已到更深,月儿渐高,风儿愈凉,归途上他起了无尽的感触。
两星期又匆匆过去了,他回到城里来,到黄家,入门阒其无人,走进退间室,忽然听得黄夫人说:“你自己的终身问题,自己解决好了。我看他也是一个很好的青年。”炳星正要缩身回去,内面已看见了,葹因盈盈的迎了出来,黄夫人慢慢的将膝上的信叠起。他一眼望过去,似乎便是那天剧后希提给葹因的信。当下两下里寒暄过了,坐着说话儿。黄夫人有客来便自己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葹因和炳星。
葹因微红着脸说:“薛先生,来信收到了。谢谢你慰问的红叶。”炳星笑说:“我那几首诗,你们替我改了么?”葹因道:“好极了,那里有改的余地?”炳星道:“真是笑话,我……”说着若蕖在廊外笑道:“薛先生,这些日子好。”一面已走将进来,炳星站起来让坐。若蕖对葹因说:“伯母要和那位太太出门,叫你去找一件衣裳呢。”葹因便出去。若蕖笑对炳星说:“快跟葹因道喜罢!多半她和希提的婚约要成立了。”炳星连忙问:“是真的么?”若蕖说:“怎么不真,我听希提说的。”炳星镇定的笑说:“好,一会儿我们……”这时葹因又已走进来,三人暂时无语。炳星想刚才听见黄夫人的谈话,此事大半是确实的了。心里只觉得闷闷的。
晚餐后,可巧廊上只有炳星和葹因两个,若蕖洗头发去了,不在那里。炳星踌躇了半天,葹因也知他有话要说,只静静的。一会儿炳星笑道:“黄女士,我听得一个好消息。”葹因看着他说:“什么消息?”炳星说:“请你恕我,仿佛是关于你和卫先生的事呢。”葹因问:“什么事?”炳星道:“正要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葹因低头不语。炳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坐过半天便站了起来,来回的走着。自己口里微吟道:“……兰心玉性,试语还难……知音何苦轻瞒?者温存隐秀,慧思华年……”葹因听着便悄然道:“倒不是我‘有珍重千般’,论理先生原不该问我这些事,而且我也不配‘温存隐秀慧思华年’这八个字。”一面说便自己翩然的下阶去了。
炳星愕然半天,自己知道失言,却也不肯留她,只自己上楼去。到门口听得楼梯响,仆人送上一封信。拆开一看:
薛博士:
本会通过聘请先生做文科学长。久仰先生清才硕学,必能为新立的杭州大学立下很坚固的根基。其余的事,日前已由间接方面接洽,请先生千万不要推辞。耑候回玉,以便早日送上正式聘书。
杭州大学董事会
炳星看了,一霎时忽然决意要去。便沉思的坐下,写一封很婉转的信辞了王校长。又写一封允就的信给杭州大学。以后便拿起将完的书稿来,下楼去请若蕖来,要在今夜赶完。他也不说要走的话,若蕖看那书本已将完,也便不介意。
葹因回到自己的楼上,心中十分的不快,不觉忆起病中的光景来——那天在床头和若蕖拆阅了炳星的信,他恋别的意思,都写在诗里。那片红叶,更付予她以甚深的思索。这时忽然觉悟到炳星实是自己“理想的他”!他去后的第三天,希提又来讨消息,自己叫他明天来,夜中卧在床上默想,朦胧睡梦之中,似乎炳星站在旁边。低低的唤道:“葹因!休要为这问题烦虑,日后自然有个美满的收局。”忽的惊醒了,夜凉如水,梦境模糊。第二天想来想去,便把希褆决心的回绝了。炳星那里知道这些情景,可恨他还这般的试探。她呆呆的坐着,望见对面楼中的灯火,炳星正和若蕖又说又写,心想我也不去帮他的忙了。他是怎样的矫情呵!
次早炳星将赶完的书稿和信一块儿送去了,便进来见了黄先生和夫人,说:“我本想昨夜来告辞,恰巧你二位又不在家。我已应了杭州大学之聘,今天的晚车便须南下,这些日子深蒙优待,又蒙施因女士帮我不少的忙,真是十分感激。”黄先生和夫人都出其不意,连忙说:“何必急急,我们也须预备饯行。你为何早不告诉一声!”炳星笑道:“我们世交何须客气?杭州大学开创伊始,一切课程,都待我去安排,是刻不容缓的。盼望以后再能来拜见。”黄夫人说:“到家千万替我问令尊令堂好,请他们过年一定来玩玩。”炳星答应着,又问:“葹因和若蕖两位呢?”黄先生说:“她们一早就出去了。多半是学校里有什么集会。”
那天午饭的时候,黄先生预备了酒肉,和他饯行,只夫人和他三个人用着饭,说了些别离的话,饭后他叫人将行李送到车站去,自己却在园里,等着葹因和若蕖回来。
新开的桂花底下,清香里他自己坐着,不多时只见她们两个人从门外进来,他便迎上去。三个人在石椅上坐下,炳星也不说走的话,只谈些开会的事,谈起演讲的题目,炳星说:“第一天是‘哲学问题’,第二天是‘文学民众化’,最后的那一天是‘青年与婚姻’。”若蕖因问:“薛先生对于最后的问题有什么意见?”炳星道:“我那里有什么深的观察与经验,只不过就着理想说罢了,我主张的是理性的婚姻,恋爱是根基于理性上的。两方面相互的觉得自己的婚姻,不仅是为家庭的幸福,而且能为社会造幸福的,因着前途可成就的功业,所以两方面有永久互相帮助的需要,这样是以婚姻作一种建立事业的手续,这自然难为一般普通人说法,不过知识阶级的人,应有这样的理想。至于办法,在这过渡时代,自然先应有家庭方面的赞成和嘉许,才是完全。像那些两方面盲目的浅薄的恋爱,不顾家庭方面,只凭自己一时的情感,我是绝对不赞成的,你们看着怎样?”葹因看他侃侃而谈,神采飞扬,不觉暗暗倾倒,只听得若蕖说:“既如此,薛先生何不再著一本专书,讨论些家庭社会问题,我们再帮一点忙,也可长些见识。”炳星微笑道:“著书吗?只索到南方寻助手去了,我一会儿便要离此了。”这一句话好似平地疾雷一般,葹因和若蕖都呆了。若蕖手里的书不觉掉在地下。炳星心里也自难过,便上前拾起。三人暂时不言语。
仆人从花外叫道:“刘小姐,有你的电话呢。”若蕖只得站起来,匆匆的去了。炳星和葹因对面站着。炳星走进一步,说:“黄女士,恕我昨天的冒昧,我昨夜闭门思过,也只有一走可以谢罪。恰巧杭州大学又来聘我,所以我只能将贵校的聘请辞却了。来年夏天,如有机会,或者还可以相见。”葹因默然无语,半天后,说:“昨天的事不必说了。感谢你刚才无心的指示,婚姻问题,是应当以前途事业为标准的。我只有一心一意,这一心一意,现在也不能说,这便是答复先生昨日的问题。先生走,我也不能强留,总是我们招待不周……”炳星连忙要解释,葹因止住他,又说:“先生去后,如有工夫,请还时常从信中教导我们,我寂寞得很,得信便是唯一的慰安……”炳星看她这种样子,心中十分的难受,无心的从树上折下一枝桂花来,拿在手里。便道:“我本不敢盼望和你通信,你如允许,也是我唯一的慰安了……”这时仆人来说:“小姐,卫先生来了。”施因点一点首,只不动身,炳星道:“去见他吧,或者他有什么要紧的事。”一面又笑说:“我怎么折下一枝花来了。”说着将花递在葹因手里。施因接了花,仍是不动,炳星自己便走了,回头说:“黄女士,再见了!——我叫他到这里来罢!”葹因点头说:“也好!请你等一会,我还送一送你。”炳星便走向花外去了。
希提迎头遇见炳星,炳星握住他的手说:“希褆我正要找你去!你大喜呵!”希提听了,急着说:“那有这么一回事!”炳星道:“到底怎样?”希提便拉着炳星坐下说:“她还是推辞,她说自有‘理想中的他’,我问她‘理想中的他’要怎样的人物,她也不说,这不合我太为难了么?”炳星抬头望天不语,希提见他沉思,便又低声说:“先生,我听得刘女士说你们两个很相爱的呢。”炳星心中一震,看希提无主可怜的样子,便决然的站起来说:“希提君!我便说了,我和黄女士互相了解的心,是比和别人的深一些,也许这就是相爱。但我相信,我们从来没有一句关于爱情的话。所以如此,只为我万分小心,不肯来侵你的地位。一切交付你了,你向前奋斗罢!你知道我为此现在就要离开这里了么?”希提愕然仰视,也说不上话来。炳星又说:“我已将贵校的聘书辞却了,去就杭州大学,也是为着你们。我四点钟便要离此了。我们再见罢!”希褆坚握着炳星的手,感激和钦佩的意思都呈现在他眼光之中。炳星说:“上后园去吧,黄女士等着你呢,不必送我了。”希提才慢慢的站起来,看着他匆匆走去。
若蕖打完电话回来,看见炳星自己走来,因问:“葹因呢?”炳星说:“卫先生又来找她,他们说着话,我自己就出来了。”若蕖说:“我刚才听得黄伯父说先生要到杭州去,真是走的太急一些,叫人未免……”炳星看着她,便道:“别离原不是太难堪的事,我自幼四海为家,总不觉得怎样,也许过年夏天我还能来此一行。”这时黄先生和夫人也下来,四个人一同走到门口,车已在那儿了,黄夫人因问:“因儿呢?怎么不来送一送薛先生。”若蕖说:“她和卫先生在那里说话呢,等我去叫他们去。”炳星忙道:“不必,”自己只站着。又谈了半天,看表只剩十五分钟。不能再等了,只得怅怅的摘下帽子,和黄先生,夫人及若蕖说一声再见,若蕖凄然的伸出手来,炳星和她握一握手,便上车去了。
到了天津,因为他爱海景,便要从海道走,等船的时间,只游览名胜,有一天到了一处古寺,自己坐在禅院里,寂然无人,鸟鸣叶落,只觉此心清极。在那里默坐了半天,又走进禅堂里,猛抬头看见一副对联是: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忽然想起在京时若蕖笑他太“默默”了,葹因道:“薛先生是取‘石不能言最可人’的意思,也未可知。”三人一时笑了—往事都成陈迹!他不愿意再想,便转身出来。
海上的黄昏,他只拿起笛儿来吹着,再看一看晚霞,又写些对于文学系课程安排的意见,这几天不觉的消磨过去了。
到了上海先回家去,他的父母很喜欢,说了就杭州大学的聘请,更是合意。谈到旅行,谈到黄家的事,他只略略的说几句,把华北大学的邀请,一字不提。他打算在家里住过一礼拜,便到杭州。
一天早起,枕畔接到北平的来信,是葹因写的。
炳星先生:
匆匆的别,竟欠一送,不胜惆怅。
若蕖说那天在门口送先生,先生提起要从海道走。想海上的月一定是好的,忆起先生说最爱看海上晚景,这回有什么诗么?
若蕖又到她姑姑家去了,一星期后我们便又上学。
闲暇时请不吝赐教。父母亲嘱笔问府上意好。
黄葹因
他无聊的反复看着,一面坐起来。早饭时便将信给母亲看了。母亲因问:“葹因怎么样?我记得她很美丽聪明的。”炳星只含糊的答应着。母亲注视着他,也不言语。
到杭州去了,公事忙得很,倒把一切的思想都抛撇了。偶然回到上海去,父母亲都说他瘦了。劝他休息休息,他倒不愿意。看着自己的设施,进行得非常顺利,也自喜欢。
忙里的光阴,已到了年底。这几个月中接了希提和施因若蕖不少的信,他多半将三个人的回信,写在一块儿,也是慰安希褆的意思。此外个人的信,很少写。有时矫着心肠,竟置而不复。
年假中回家来,除夜酒后,父亲出去了,母亲和他围炉坐着,母亲和他谈起说:“你年纪也到了,也有职业了,单身独处,究竟不是回事。你对于婚姻问题,到底存着什么意见?”炳星见问便注视着炉火,沉默了一会,说:“没有什么意见,一时也谈不到这些事。”母亲道:“你总是这一句话,你若再不表示,我们就要作主了。上月黄伯父来了……”这时炳星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又说:“他提到你时,似乎十分的欢喜你,又说你和葹因很有感情。你父亲和我也十分的爱葹因。既是你们很好,为何在北平时,不就办了?”炳星听着便说:“千万不要急忙。我和葹因原是很好,但还有些别的事。”说着便把希提的事都告诉了。母亲沉吟了一会,便问:“你说要怎样呢?”炳星道:“我想等到葹因对于希褆或允或拒,有个明了的表示时再说。”母亲点一点头,又谈到别的事上去。
十二时他回到卧室,灯明人静,他因着方才的谈话,很觉得怅惘,酒后心绪潮涌,不知不觉的握笔伸纸写起信来:
葹因女士:
半年中接到好几封信,还有慰我寂寞的书!我在物质上真不寂寞呵!我事业进行的顺利,出乎意外,你应当为我道贺!都没有好好的回答,是不能写呢,还是不愿意写,我不自知。
人生真短促呵,我自有知识以来,只在枯燥的理性中讨生活,有时真觉得无趣味,有一天在西湖看见几个孩子泛舟,竟使我泪下。我无有弟兄姊妹,只索顾影自怜了。
在京时和你和若蕖希提一块儿讨论,游玩,何等快乐?更蒙你们待我介于师友之间,在这里学生很多,只为工作的关系,反难有闲暇的聚谈,他们见我有时很拘束,不敢纵谈,也是憾事。
半年来忙得很,脑筋很弱,我想再为教育界奔走几年,索性遁世去了。遁世而出家,是我所不赞成的。无论如何,一日在世,一日须为社会尽些义务。我想到要看守灯塔去,倒是一个安身之所。又清净,又避人,又对着大海,是一种职业,白日还可以著书。这样为自己为社会是面面具全。如你们在闲暇时,能到这孤岛上看一看寂寞的人,就很感谢了。
今晚是除夕,很不适意,随笔乱写,请你饶恕。请替我问希提,若蕖好。
薛炳星 除夕
他发了信,便睡下。梦见自己飘在大海上,正在四顾彷徨的时候,远远地一只小舟上面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像若蕖,到近了又像葹因,正要呼唤,一个浪花便没有了。
他仍到杭州去,葹因的回信到了,上面写着:
炳星先生:
读来信使我黯然。灯塔之计,未免太凄清了,莫非有什么失意的事吗?
通信也是可慰情的,我们以后多讨论些学理,我对于研究的学科上,疑问很多,正要得先生的教导,匆此祝健康!
黄葹因
炳星很欢喜,觉得纯粹的友谊是不妨碍希提的。从此他们一礼拜有一次通讯,却写得很长,讨论了好些学理,此外别事都不说。炳星觉得葹因信里的话,原没有什么,但轻柔而婉转,常常使他受了极大的慰安。
春假中华北大学的夏季毕业生要南下参观,炳星得了希褆的信,十分的欢喜。不巧杭州大学在苏州开校务会议,炳星因须出席,竟错过了。心中又是懊恼。会毕,回到学校。校长说:“华北大学的学生,已来参观过了。他们明天的早车,便要北上。”炳星想今晚还可以约他们去泛舟。探知他们都住在湖滨旅馆,便赶了去,和施因若蕖希提都见过了。当晚便叫了一只船,在春月下游泛。
舟停在平湖秋月,四个人上去。希褆只不似从前那般豪爽,若蕖却有一种别后乍见的情绪。炳星和葹因两个成了信中的密友,见面倒有一点心怯,但外面都做不在意的。矶边同坐,月下望着湖水畅快的谈着,互相说些近状。四个人都有话要问要说,但彼此牵掣着,都没有说出来。炳星竟不知希提和施因近来的状况。
他们因为明天一早走,不敢多玩,炳星便又将他们送湖滨旅馆去,在那里和王校长又谈了一会子话,才回到学校来。
华北大学的学生回去了,便赶着写论文。行毕业考试。这些事过去,便等着星期后行毕业礼。
希提的久悬不决的问题,想在这时解决了。这夜明月在天,他在校园里喷水池边,走来走去,抬头望见图书馆楼上的灯光,知道葹因正在那里抄写她的论文,便决意上去。
他轻轻的走到窗外,望里看时,葹因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裳,正在灯下写着字。他看着不觉微喟。轻轻的扣着门,一声“请进”,希褆便进立在灯光之下。
葹因看希提还穿着夜礼服,是刚才赴校长的宴会未曾换下的。一望他的面容,便知道他的来意了,只慢慢的站了起来。
希提鼓足了勇气说:“黄女士,这是我末一次的请求了,以后决不再来麻烦你。我二十多年的理想,一生的生死关头,都系在你的一句话上了,我原自知我的才德,不足来仰攀你,但不知你应许我的一年中的思索和观察,现在已着了成见没有?”说着的声很颤动,身子也不自支,便背倚着窗户站着。
葹因看着他半天,想“他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同学里最优秀的人物,父母亲也很看重他,假如没有……他原可以……”一霎间炳星的影子,忽然涌上心头,这时清明在躬,“婚姻是为着前途的功业,两方面永久互助的需要而有的!”想定便慢慢的说:“卫先生……”希提听得这一声,已知道是没有希望了,无力的低下头去。
葹因接着说:“这几年来,蒙你的惠爱和辅助。在现在临别的时间,不能不向你道谢。我也只有一句话,是最后的回答。就是我似乎不能满足你的希望,请你饶恕。”
希提灰白的脸渐渐抬了起来,继续着说:“感谢你最后的明了的态度,我从此要远走高飞了。毕业之后,我便要上美国去,相见还须五七年后。请你饶恕我无数次的烦扰和冒昧,盼望我们再相见时,在你的心中,不留着今日的印迹,但你的影儿,我相信在我心中永不能磨灭。黄女士,别了!失恋人不能再说什么,只祝你前途万福!”葹因听着心中也很难过,只是再也不能说话,只含泪谢了他。
过了半天,还是希提说:“我们的毕业秩序单里,有薛炳星博士的演讲,你知道么?”葹因的脸渐渐的红了,说:“我不知道。”希褆看着便说:“倘若你许我说……薛博士也很爱慕你呢,去年他为什么走的,你必是知道。”葹因摇一摇头。希褆便把去年炳星临走的话语说了。又说:“他当然是一个完全的青年人。这般的仗义而忍情。他一年之中,帮助了我不少,只恨我薄福。如今无话可说。你的前途如付托在他的命运里,也是世界上最美满的事。我盼望能在海外,听你们的好音!”葹因连忙说:“卫先生,不须再说了。这都是些渺茫的事,我想你不应当……”希提自知太过,但强烈的激动,把隐微的猜疑,竟逼他不住的往下说,当下连忙收住,鞠躬下楼去了。
若蕖也正站在阶下,想着炳星不日要来。忽见希褆无聊的走下楼来。若蕖问:“楼上有人么?”希褆点一点首说:“黄女士在那里呢……刘女士,我的命运粉碎了。”若蕖愕然的看着他。希褆说:“黄女士已最后的拒绝我了。”若蕖说:“为什么?”希提说:“她自有她的意中人。”若蕖心跳着问:“是谁?”希褆低声说:“我不敢准说,怕是薛炳星先生。”
希褆踯躅着去了。若蕖已呆在阶边,不自主的坐下,坐了半天,忽然流下泪来。
葹因在灯下仍旧抄着论文,心绪如麻。想到希提说炳星仗义而忍情,自己先头竟不知道,无怪他总是落落的,怎样的可敬呵!匆匆的将论文抄完,便提笔来,几次要写,又止住了,最后只匆草几句。
炳星博士:
考试已毕。放假在即了。听说先生要来参与我们的毕业会,不胜欢迎。
同学们的前途,大概都有头绪了,只若蕖和我还未十分确定。希提是毕业后就往美国去,知念附闻。
相见近,不多说了。敬祝先生康强!
黄葹因
炳星已放假在家里,接到华北大学的请帖,心中只游移不定到希提和葹因的事不知究竟如何,自己去了,能否予以阻碍。正在踌躇,早餐时接到葹因的信。读了两遍,觉得事实很明显了,或者可以去得。回头便把信递给母亲。
母亲看了问:“你怎样?”炳星说:“或者去走一走。”母亲笑说:“去吧,祝你幸运。”炳星红了脸。便向父亲说:“可否再写一封信,问一问黄伯父和伯母,假如我向葹因求婚,他二位能否予以承认。”父亲道:“我看不必多此一举,他们已经有了意思了。”炳星笑道:“总是写了好,更合理一些,这信等我走后再寄去吧。”父亲和母亲都点头笑了。
第二天的晚车,炳星就预备北上。临行时,母亲送他一个钻石戒指,说:“你带去吧,盼望你带一个钻石般玲珑聪慧的新妇回来。”他想母亲实在心细,忙谢了收在手箱。
到了北平,踌躇着便一直到华北大学里来,王校长接着,大家很喜欢。那夜就住在大学里,等明天开毕业会。
他早晨想到黄家,不知为何只不敢去,只在大学里和一般男学生谈话,也见了希提,看他意绪很阑珊的。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旗彩飘扬,香花装点的礼堂上,便行着庄严重要的毕业式。炳星站在台上,瞥见葹因峨冠博带的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也正抬头望着他!炳星那日精神完满,说得更是酣畅而精诚。毕业生代表答词的时候,特别提到感谢他深切的训言和真挚的希望。
授学位的时候,葹因便是第一个得名誉学位的高材生,台下掌声四起。完了会,炳星便过去见了黄先生和夫人,又和葹因若蕖握手道喜。
黄先生便请炳星和他们一同回去,今晚在家里有庆贺葹因毕业的筵席。葹因微笑着说:“薛先生如没有他约,就请辱临,为我们添些光彩。”炳星笑说:“言重了!”一面说着便登上车去。
那晚的客人很多,席间一片赞美葹因的话,大家都极其欢乐。客散时已有十点钟,黄先生和夫人都在客室里坐着,炳星和葹因慢步向园里去。
炳星的谈笑无形中欢畅了许多,葹因觉得他好像去了什么顾忌似的。两个人步步行来,便坐在石椅上。施因说:“可惜若蕖不在这里,她的姑姑病了,她就不常来了。”炳星不答。
这时沉黑的树荫中蝉声聒耳,白蔷薇在黑暗中闪闪的摇动,楼头粲然的灯火,射到地上,照见了炳星雪白的胸衣和浓黑的领带。施因抬头看他清扬的眉宇,也正看着自己,不觉便低下头去。
炳星笑说:“黄女士,有几首诗,请你改正改正。”葹因说:“不敢,请说罢。”炳星便道:“题目是海的女神,是上次在海舟上作的,念来你听”:
神女呵!
倘若你从涛声中静听,
便知道我心中的微隐;
为什么说我默默呢?
我是不自由的,
我要说我——
我爱你,
我当不起他人的猜觉
我百转千回,
不说了
只忍住心头的痛楚!
我愿作海云和海风,
在你心中来去,
我愿作海舟和海鸟,
在你脑际浮游,
我心里人问的话,
如今说出
波上的你可肯垂听?
倘若我能以达到,
何处是你心的尽头,
可能容我知道?
这时炳星止住了,葹因问道:“完了么?”炳星笑道:“底下该是女神说的话了,我不敢猜度。”葹因红了脸,再也不言语。
炳星也便不说了,只徘徊着,一会儿忽然说:“黄女士,这一件东西送给你。”葹因抬头看是一朵白蔷薇,便无言的接过插在襟上,又笑道:“那朵黄蔷薇,若蕖还夹在书里留着呢。”炳星也笑道:“你的那枝桂花呢?”葹因又觉不好意思的笑了。
炳星笑说:“夜晚了,你忙了一天,该歇着去了。我也回到华北大学去。”施因一面站起来,一面说:“父亲已打发人取你的东西去,先不必回去了。”说着已到了客厅门口,葹因从灯光里翩然的便进去了。
炳星和黄先生,夫人又谈了一会,也自回到西楼上,觉得很热,开窗坐着。暗想今夜赠了蔷薇,施因未曾推辞,料想没有什么波澜了。但家里的信还没有来。而且终身大事,决不能在什么水边花底草草的约定。想了一会,头脑很累,便也进去睡下。
第二天早晨,炳星绝早起来坐在楼下台阶上。仆人拿着一大束信,从阶前经过,接过一看,内中有一封是希提给自己的,又有一封黄先生的,认得是父亲的笔迹,便又都交与仆人,自己将希提的信拆开看了。
薛博士:
感激你一年中的辅助,只是我的希望已切实的失败了!
我明天晚车南下了。再见罢!最后的一句话:就是葹因女士倾心于先生,无可讳言。先生如得她为内助,后福真是不可限量,再以先生的话,转赠先生:
“一切交付你了!”
卫希褆
炳星看完放在袋里,便站起走入餐室。黄先生和夫人正坐着说话,看他进来,都笑着让坐,黄夫人先说:“刚才令尊来了一封信,内中所提的问题,我们是毫无异议,不过最后的解决,还是在你们自己。”炳星站起,正要说话,施因已从楼上下来,大家便掩过不提。
餐桌上,施因很不自然,炳星倒还镇定,谈话之间,便问到:“黄女士,今天下午不出去么?”施因迟疑着说:“因为若渠要走,下午订我到天坛话别去,多半不在家。”炳星想了一会说:“也好,我四点半出城送希褆南下,顺便也要到天坛一行。我们在那里相见罢,也可以送一送若蕖。”葹因答应着。
炳星在楼上卧了一天,各处的宴会都辞绝了,午后听见若蕖来了,又听见她和施因出去了,便起来沐浴了,换了一身衣服,慢慢的挨过三点半钟,才自己出去。
葹因和若蕖在坛里散步。几年的同学,一日要分离,自然觉得十分留恋。葹因还觉出若蕖近来好像很失意,葹因约略知道,也不敢动问,反只作照例的无聊的慰藉。这时两个人携手同行,心里各是其事。时间只慢慢过去,西下的夕阳,照着祈年殿的蓝瓦,她们仰视无语。
若蕖看一看表,说:“六点钟姑母替我饯行。现在我们走罢!”葹因记挂着炳星要来,又不敢说,只得和她一同出去。很长的黄土道上,慢慢的走着。只见门外远远来了一匹马,不一会儿,炳星已翻身从马上跳下来,将马交给葹因的车夫,自己握着鞭丝,三步两步的已走进来了。
夕阳照着他修长的影子在地上,浓黑的头发,微红的面颊,身上穿着骑马的衣服,到近前炳星先笑说:“送希提去了,车站上遇见几位朋友,说了半天,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就也来了。”三人站住说几句话,若蕖和葹因便要回去。炳星近前道:“葹因!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能否稍待一会子?”这是炳星第一次叫施因的名字,葹因和若蕖一时凝然。
若蕖无聊的说:“如此我先走了。”葹因说:“我送一送你。”炳星道:“你在这里等着罢,我送她好了。”葹因就站在树下,看着他们两个出去。
若蕖只不言语,炳星问道:“刘女士几时走?前途如何?”若蕖微笑道:“明天一早走,就此辞行罢,什么前途?只是无目的底进行罢了。”炳星看着她雪白的脸,心里明白,却也不能说什么。一时到了门口。若蕖站住了,抬头看着炳星半天说道:“再见罢,请你在快乐的时光中,不要忘却去年夏日一个可怜的著书助手。”炳星不觉凄然,便伸手和她把握。若蕖慢慢的缩回手去。炳星道:“匆匆中竟没有东西送你,明天我和葹因再将礼物送到车站去吧。”若蕖惨笑道:“谢谢,也祝福你们两位!——不必什么礼物了,一朵枯黄的蔷薇,便是纪念了。”末后声音很低,炳星却听得清楚。一时黯然,只默默的站着,看着她上车。
车尘远了。炳星又走了进来,葹因接着,两个人并肩无意识的向着祈年殿走,葹因看炳星的面颜非常的庄肃而沉寂,也不知他想些什么。道上都不言语,慢慢的走上层阶。祈年殿已经矗立在他们面前,两个人不觉都站住了。
炳星抬头端凝的看着葹因。看了半天,便说:“葹因!倘若你肯受我这件赠品,一年中纯洁的隐秘不宣的敬慕与热情,都附在这小小的东西上,交付你了!”一面从衣袋里拿出一只小红匣子,打开了,内面放着一个耀光夺目的钻石戒指。葹因沉默了一会,慢慢的接了过来,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这时两个人的手,轻轻的互握着。斜阳下并肩的仰望这庄严的殿宇。炳星说:“葹因!只要神永在,天地永存,你我的爱情是永不能磨灭的。”葹因含着情感之泪,微微的笑着,点一点头,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
两个人无心的转身走了下来。到了阶边,炳星便止住坐下,葹因也坐在旁边。这时葹因低头弄那戒指,又抬头看着炳星飒爽的风姿,不禁流下泪来。炳星用左手抚着葹因的肩,低声说道:“爱人!不要哭了。要知道今天是我们一生最可纪念的日子。”葹因抬着满含珠泪的媚眼,看着炳星说:“这慰乐的泪,让它流罢!我是世间第一幸福的女子了,因为我能将自己的前途,托付在你清洁高远的命运里!”炳星含情的看着葹因说:“在我看见你的第一天,我知道有今日了,因为你的影子,在我脑中非常熟悉而清晰。”葹因忽然觉悟的笑道:“可是呢,我也觉得我们是熟人似的,只不敢说出。”他们又一时无语。晚风吹着他们的衣衿,他们心中都起了一重觉悟欢喜的惆怅。
(原载1929年12月2日~12日天津《益世报副刊》第18~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