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冰心女士的丈夫——大山郁子注)和我都很乐于招待客人。但无论怎么说我们并没过着放饮斗酒、吃得开心了唱唱歌、末了乱舞一气的华丽的社交生活。然而,我们爱邀请一些知心朋友一同用餐、喝茶或是在馥郁芳香的余韵中喝点酒,然后围着火炉在灯下迎来开心充实的一刻,以忘却一天的疲劳。
几年以来我们“贫疾交加”,无法宴请客人,于是这种心情也就烟消云散了。朋友们也都各奔东西,纷纷搬家,好似风吹云散一般。我们彼此对愁思无可奈何,再加上中途会发生许多变故,再加上交通不便,现在即使是方圆数十里,也不能和他们随心所欲地碰头。所以不要说“咫尺天涯的欢聚”,在日常生活里,就连“请客”两字也变得像辞典中迂远的词语,不知不觉地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偶尔收到朋友等送来好茶叶、好酒、盒装咖啡和香烟等时,或是偶然买了两斤肉、一只鸡的时候,便想招待这些客人。于是,脑子里来回不停地思索使人着迷的请客,搔头琢磨邀请谁、什么时候、路程的远近等。但大致的结果都是虎头蛇尾,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了了之。
去年春天,我卧病在床。虽然在床上,但还是看了美国《读者》文库二十周年纪念选集中Burden先生写的《五个最喜欢一同进餐的朋友》(“My Five Best Dinner Companions”)一文。他在这篇文章中幻想性地选出了五位被认为是最合适的古人,并写了想和他们进餐的理由。这五位朋友分别是苏格拉底(Socrates)、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塞缪尔·佩皮斯(S。Pepys)、蒙田(Mootaigne)和亚伯拉罕·林肯(A。Lincoln)。
并且,他这样写道:“我不能把我的兴趣和敬慕之情献给只在金钱上富裕的人。这五个人的理念是,在对社会一般真理持敏锐的洞察力的同时,不把金钱当作世上最高的财富……他们在亲身经历他们所能尝试的所有经验。无论是收藏好书、具备巧妙的谈话力、真美的思索、拥有的挚友,这些对他们来说,都在自我的灵魂上得到了统一。如果允许我和他们同席的话,我将变得更加充实。即,在‘生命’里(在我唯一真正作为我的财产的生命里)和他们交流可以使我变得更加充实。”
读完以后,我情不自禁地抱枕大笑。
这个想像是一个多么游离现实的美丽的幻想啊!我放下书,依偎着枕头。我也曾经为了招待我们的客人而整理名单,然后挑选其中几位同桌共饮。
当然筹办这些是非常难的一件事,因为要让相聚一堂的人共同欢愉,所以必定要招集嗜好相似的人。而且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无所顾忌地谈论自己的想法,就不能只让一个人滔滔不绝,也不能让一个人沉默不语,否则大家也会感到乏味。所以,我们两个人也必须列席;或者是请客时只邀请女士,或只邀请男士。想来想去有时会想过头,觉得不合时宜。当对方是夫妻的时候,就更让我俩举棋不定、大伤脑筋。我俩思虑了很久。然而,我们按以前招待客人的习惯,叫了四对夫妻,加上我们俩,正好围成一桌。他们分别是以下各位:
第一对是李易安女士和赵明诚先生。这两位一位是诗人一位是学者,是最理想的客人。他俩在文学和艺术上的造诣都很深,而且具有绝佳的鉴赏能力。他们曾双双名赫一时,所以我就没有必要在此就他俩而喋喋不休了。
第二对是管道升先生和赵松雪女士。他俩也都是书画名家。而且,看管夫人的随想就可以知道他们夫妇间情浓意和、十分美满。总之,他俩诙谐横趣并且给周围制造幽默气氛,使大家乐得前仰后合。
第三对是谢道蕴和王凝之。谢道蕴是我们谢家的女儿,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而且,无论多么为难的话题她都能对答自如。当丈夫接不上话很尴尬的时候,她总能打开话茬使对话顺利协调。即使这样,说她的话锋弱吧倒也未必。关于其丈夫王凝之先生,就像他妻子发出的“天壤王郎”的感叹那样有他任性的地方。我觉得这是由于王家和谢家的门第实在太高。如果他的地位略微降低,谢家把他作为上门女婿迎进来和道蕴结婚的话,他一定不会成为世间的老套俗人。
第四对是周瑜先生和乔夫人。周都督是一位如同羽毛扇和真丝绸巾般给人以柔软之感、具有新时代气息的人。在当今可谓“双方耸肩吟诗”坚固得没有通融性的文人学家中,出现一位像他这样风雅、俊逸的学者是很难得的。他的确是一位拥有上帝的博爱精神、人格齐全的少壮将军。并且,他是调节固陋的文人学家偏颇争论的一服清凉剂,是一位可以清除这种郁闷气氛的人。身后年轻的乔夫人也号称国色天香,言谈举止中显示出她的学识才艺。我们当然不了解乔夫人的方方面面,但她刚嫁到周家第一年,就鼓励丈夫周瑜,使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这“灵感”中一定具有一种相当穿透力的直觉性的天分。即使周围的人谈得忘乎所以,她也只是手拿酒杯,脸带微笑,但这足以给周围带来春天般明朗和谐的气氛。
啊,我现在的思维已跳跃到了从前“潜庐”的走廊上。脑子里浮现的是一片被浓郁的松影映照的景象,山上开满了杜鹃花,绚烂夺目。目睹这片美景我不禁回想起当时我一件件地购买并安置紫藤长椅、竹椅、素陶小茶壶、素烧茶杯的经过。
就这样,这四对挚友络绎不绝地来到我家,看书、论画、谈宝石、说词,最后津津有味地谈论起火烧赤壁那一段,争论得不分上下……不知不觉已明月高照、山风潇潇,大家都为已是凉飕飕的深夜而吃惊,急忙叫车,纷纷霏霏地告辞。
然而,等我们送完客人回到家以后,屋子里依然荡漾着他们的气息,余味盎然。月儿高挂的天空在黑夜里一片碧蓝,我不禁对这水一般清澈的颜色赞不绝口……
我浮想联翩,以这样的心情联想着过去的快乐时光。其实,这样的“请客”才真是得多失少。贫穷和疾病怎能将我们心中的欢愉抹消呢?但我们心中还是有一丝忧虑,那就是因为我们太平平凡凡、微不足道,所以客人们会在邀请书上写上拒绝我们的“敬谢”两字。虽说这只是我们的一种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