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自己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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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在世间追求和平与美

宽大的蓝色外套,蓝色的中国服装,不做任何修饰扎起的黑发映衬着聪颖的白色前额。堪称中国首屈一指的女性文学作家的谢冰心女士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一位兼具东方寂静和母亲温柔的女性。今天,谢女士把和丈夫吴文藻(在对日理事会中任职,燕京大学教授)在东京的一天用来访问我们学园。曾在北美的威尔斯利大学学习的夫人,用英语真诚地和羽仁夫妇相互问候,边称赞满窗映照的武藏野的绿色美景边坐了下来。

羽仁(元子):为了使世界统一,语言障碍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您会说多种语言,真是幸福啊!

谢:除了母语以外,我只会说英语。但是,我国至今还残留着许多方言。比如广东话、北平话、南京话,各自都有很大的差异。特别是我出生的福建地区的方言尤其特殊。为此,大家为语言而劳神、费劲。

羽仁(元子):但语言正渐渐地趋向统一吧?!

谢:写的文字当然逐渐地在趋向统一,说的语言也是,现在北平官话成为标准语。

羽仁(元子):我生长的东北地区也是一个口音很重的地方。因为日本是一个小国,所以各地的方言差异不像贵国那么大。但大约六十年前,当我第一次来到东京时,即便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人,也不能被他人理解,而且听不懂别人说什么,吃了不少苦。所以有关方言问题,我从心底里表示同情。现在,即使是从东北偏僻的地方来的人,也不会感到很痛苦了。

“您的孩子呢?”对几乎忘了和谢冰心女士是初次见面的羽仁夫人的这一提问,谢冰心也由衷地回答道:“今天孩子由于感冒,所以不能一起来,实在是遗憾。”周围再次一片寂静。

谢:这里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无论是外面还是学园里都很漂亮。这个火盆不也很有艺术感吗?中国人十分喜爱这种淡泊的东西。

羽仁(元子):把建筑和庭院布置美丽是羽仁先生喜好的工作之一。并且,我们最喜欢的是和世界上的人们建立和平的关系。战争真的非常悲伤、辛酸,而且是一种不可容忍的行为。

谢女士被这番充满真情的话语所打动。

谢:您的这种心情我很理解。的确一想到战争就会令人心痛。在那漫长的战争岁月里,我们中国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在日本,从心底里热爱和平却无法吐露心声的人们真的吃了不少苦吧!我能想像这种痛苦。但是,您没有必要赔礼道歉,说这些的应该是那些指导和煽动战争的人们。

羽仁(元子):热爱和平的人太懦弱了。我们的力量当时只能保护这个学园和自己的生命。

谢:一切都像一夜噩梦,现在噩梦已经过去了。

那是一九三六年,我和文藻为了参加哈佛大学三百周年的校庆纪念,一同前往美国。途中鸟居龙藏博士到横滨的波户场迎接我们,并为我们举办了一个盛大的茶话会。接着,我们巡游了美国和英国,六月十九日经由俄国回到祖国后不久,七月七日的那个“卢沟桥事件”便爆发了。中国人特别是年轻的学生们由于战争期间在上海、北京、天津看到许多只要是中国人便一律鄙视、侮辱的既无同情心又不理解他人的日本人,所以学生们便顽强地一直坚持抵抗到现在。从表情上看鸟居博士和其他来见我们的各位就和那些日本人完全不同,这使我无法忘怀。不仅仅是日本人,我认为无论是哪个国家,如果不和这个国家中的正直的人会面,就不能真正地理解这个国家。我们这次来日本也是为了和完全不同于军人的正直的日本人交流,理解和同情、互相手牵手,这才是为邻邦着想的最重要的工作。所以我虽然从重庆回去只有一个星期,就决心留下两个大孩子,排除万难来到日本。

羽仁(元子):战争时期,贵国和我们唯一的愉快的记忆便是北平的生活学校。只有有关生活学校的一切才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羽仁(吉一):创办生活学校的我们在心中充满了补偿中国人民的心愿。为此,我们没有借助任何政府和军阀的力量学校创立时,为了“自由学园”的“自由”这个名字,我们受到了种种干涉,但羽仁夫人坚持“没有自由的地方便不可能有真正的教育”。终于,校名被默认,学校也得以建立。我们的口号是:“共同学习生活,共同学习技术,共同学习语言。”

羽仁(元子):既不为日本,也不为中国,只为永恒的真理而共同学习的我们的心愿终于有一天被学生们理解了。那是我生日的早晨,学生们为庆祝我的生日而创作的歌曲是:“我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我们是兄弟姊妹,相互关爱、相互勉励的大家庭,无论北平还是东京。”当学生们认识到我们全人类的上天的父亲是同一个人时,我们无法忘却他们那发自内心的欢愉的样子。我去过三次,羽仁先生去了八次北平。以后我们一定想再去看看。

谢:战争结束后,我和三个孩子一起于去年五月一日回到了北平。相隔十年,走访了北海公园,登上白塔观望北平城内,感觉景色比十年前更美了。虽然在青翠欲滴的绿丛中换上新颜的故宫的殿堂楼阁红蓝相间,但是住在那里的人们却都悲哀沮丧、无精打采、疲劳不堪。由于我父亲在战争开始时已经七十六岁,身体虚弱不能到远方避难。经多方考虑,决定由在铁路局工作的弟弟留下来照顾父亲。之后,华北建立傀儡政权,弟弟被再三劝诱担任重要职务,但他说什么也没答应。父亲在一个月前左右给儿子留下“绝不能屈服压迫”的遗言后,便在肺炎的煎熬中孤独地离开了人世。此后弟弟一家为了避开战争的祸害而四处奔波。在重庆的我们既无法给他们寄钱也无法给他们寄信,所以我们彼此间确实都吃了很多苦。回家看到比我小十岁的小姑痛心不已,她憔悴得看上去比我大十岁。这件事让我们心如刀绞。

羽仁(元子):就这样许多人在牢房中身亡,尝受了各种艰难困苦。他们为和平打下了尊贵的基础。

羽仁夫人热泪盈眶,静静地插了这样一句话。

谢:我在生人面前这样谈论我家人的经历完全不是为了得到你们的同情。今天我觉得你们能理解我所说的一切,所以只是作为一个例子陈述了一下事实,还请大家谅解。我有一个十九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梦想可以在美国接受空军训练后去轰炸东京。我曾经劝阻他,连像他自己这样在战争中尝受失去父亲、兄弟姐妹的沉重痛苦的人都去进行轰炸,使成千上万的人也经历同样痛苦的坏的抵抗方式是不可取的。差不多两星期前我的这个弟弟在从美国回国的途中来到了日本,由于他不知道我在东京,所以没和我见面便回国了。老家的来信中这样写道:“东京的轰炸真是悲惨。”我在给他的回信中这样对他说:“你目睹城市如此凄惨悲凉的样子难道不庆幸自己没有参加对东京的轰炸吗?”他在给我的回信中说:“姐姐您说得对!”

羽仁(元子):虽然武力的战争结束了,但是思想的战争今后会越来越激烈。人们真的会为自己的信仰而奋斗终生吗?真的会为今后的奋起而做准备吗?这会因人、场所和情况发生改变。现在我年纪已大,如果为信仰而死,丝毫不会感到遗憾。您又是怎么认为的呢?

谢:圣经里这样写道:“舍弃自身终会有所得”,我也认为这是可信的。如您所知,燕京大学是教会学校,所以战争爆发时没有受到压迫,待在那儿可以继续安乐的生活。但当我听到逃离北平的教授们以及失去母校的学生们的苦难时,就再也无法在那儿无动于衷了。于是,尽管人们亲切地忠告我,但我还是迁移到那满是疟疾、疫病、缺乏食物、苦难连天的重庆的家。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倒是留在燕京大学的人们反倒被相继逮捕入狱,或是遭受拷问等,大家承受了很大的痛苦。那时,我深深地体会到:“遵从信仰为正义而舍弃安乐,敢于投入有损生命的事业的人们反倒可以保全生命。”

羽仁(吉一):通过生活学校的教育,我了解了中国的孩子。我为和孩子们以及他们的家人结下了真正的友谊而感到无比荣幸。我将以这些经验为基础,希望今后作为一个人,和中国人进行更深入的交流。

谢:恢复邦交以后,还请两位再次来中国。然后,到南方也去旅行一下!中国的北方一片黄色,土地也很荒凉;而南方温暖、湿润、满山绿野、土地肥沃,百姓的生活也很富裕。

羽仁(元子):也有一些美国的妇女喜欢华南。

谢:中国的古诗和绘画都是在南方孕育而成的。在北方看中国的古画和诗词的话,会感觉这变幻多端的美丽的描绘只是一种虚幻世界。但如果去南方,可以了解到这些都是事实。

羽仁(吉一):我一直想去汉诗中吟诵的黄河的南边。

谢:您喜欢谁的诗?

羽仁(吉一):陶渊明。

谢:是吗?!他也是我最喜爱的诗人之一。

当羽仁先生提笔写下“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首特别喜欢吟诵的诗时,谢夫人站了起来。

谢:我也很喜欢这首诗。我非常喜欢陶渊明。为了谈论诗词,以后还得再次来拜访您。

羽仁(吉一):我们学校男子部的学生们在那须开垦荒地以及开始耕种时经历了同样的心境。

谢:农民的苦只有在亲身体验之后,才能真正地体会到。您知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吧!昆明成都一带也的确是非常美丽的地方。孕育了杜甫、李白,还有诸葛亮的南方的山河美不胜收。重庆也曾经有少数的日本人住过。因为那边连续六年遭受空袭,所以我们疏散到郊外生活。日本入住在对面的山头,我们住在这边的山头,相隔十英里左右,中间流淌着一条美丽的小河。南方有很多美丽的湖沼。住在那儿的时候,农夫肩扛锄头横跨小河的那种夕阳西下的寂静感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迹,所以我把那座桥取名为“锄月桥”。大家听了都很高兴。

餐桌上摆放了学生们准备的如画一般的热气腾腾的菜肴以及倾斜身姿聚在一起的可爱的麝香豌豆花。一盘独具日本风味的新鲜的鱼令谢夫人无比喜悦。加上在坐的羽仁惠子女士、山室光子女士和吉川奇美子女士,话题丰富多彩。大家还畅谈了与伦敦大学的拉斯齐和塔那等教授的往事。

谢:终于您们也认为天坛具有艺术性了吧!我在雨天飞离北平时,从空中看到的天坛的对称之美至今还历历在目。我认为天坛的对称美、法国的夏尔特尔大教堂的彩画玻璃之美以及万神殿那简单而又威严的姿态堪称“世界三大美景”。

羽仁(元子):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文学产生兴趣的?

谢:我的父亲在海军工作。家里的孩子中只有我一个人是女孩,其余都是男孩。再加上我从小体弱多病,自然就爱上了文学。《笑》是我十九岁时的作品,为孩子们写的《寄小读者》是二十二三岁时的作品。听说其中的一部分作品近期将在日本出版。我想更多更多地真实地了解日本文学以及社会。

羽仁(吉一):留日基督教青年会干事马伯援先生将大女儿必宁送入女子部学习的时候,每次中国教育视察团来日本都会来我们学校。因此,我们曾经向中国派遣过亲善使节。有一年夏天,羽仁夫人计划带即将毕业的学生访问中国的各所大学,但不巧赶上了“九·一八事变”,所以不得不中止这次访问。希望再次设想这种计划的日子能早日到来。

谢:让我们真心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低年级学生们的玩具交响乐和女子部住宿生们的明朗的合唱令谢夫人尽兴万分。

由于学园的“真理应给予我们自由”的这一建学信仰和燕京大学的标语相呼应,所以谢夫人在签名簿上写下了“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并希望在庭院里采一枝梅花作为爱女的枕边礼物,然后便恋恋不舍地告别校园。多么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