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自己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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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论希望

谢女士:我想请教殿下的是——日本和中国今后应该如何发展?我总是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上想,过去十年间两国的不幸是不是由于两国的知识分子没有携起手来?来到这里后,我深刻地了解到——果然和日本人不了解中国的情况一样,中国人也完全不了解日本的情况。听说殿下出任了南京的职位,我当时期盼着您能够做些什么,您曾对军队的对华政策表示极度不满,如果您能谈一下那时的对华政策我将感到很荣幸……

殿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

谢女士:那么,您一直在中国巡回,对中国的印象如何?

殿下:当时中国在日本的占领下,我只接触了那时的中国,而不多多观察的话,中国真正的面目是无法判断的。我对中国感触最深的是,日本人对于中国人所持有的错误的优越感。我在中国时就认为应该废除这一点。对中国我没有发言权,但作为日本人一方,我觉得这一点反倒由于战败,日本在某种程度上消除了这种错误的优越感。从一般的趋势来看,不如说日本人和中国人非常亲近,这不正适合于双方朝着携手合作的方向共进吗?特别是,可以说日中两国夹在世界两大强国间的这一立场非常相似。在这个意义上,两国的利害关系不就会越来越相似吗?!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和以前不同,两国处于便于自然亲近的客观形势上。但在这中间怎么做却是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双方都在为战后的复兴而不得不考虑进行贸易。这样,日本的出口商品和中国的出口商品为获得市场就不得不进行竞争。与这种倾向相反的是贸易摩擦。在此,日中两国若能在经济上取长补短、共同出口的话,一定能相处得很好吧!

谢女士:您说得对,中日两国的经济问题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我对经济问题不太了解,但正如人们常说的,日本的工业水平非常高,拥有优秀的技术,而中国有无限的资源和市场。我认为如果中日在平等的立场上互相帮助、携手合作,而且做到可以直接实现中日经济合作的话,就不会有任何摩擦。

殿下:您说得对。

谢女士:日本以前就对中国提出了共存共荣。但这种共存共荣不是真正的共存共荣,而是日本的地位高出一筹的共存共荣。这样的话,无论日本怎么号召,中国也是无法接受的。但如果是真正处于同等地位的共存共荣,中国完全没有理由反对。相反,中国会尽最大的努力应和日本的这一期待。

殿下:甲午战争以后,日本人便变得自以为是。

谢女士:但我认为日本的这次失败对其前途来说并没有坏处。

殿下:您说得很对。

谢女士:日本这个国家的民族非常聪明。但无论多么聪明的年轻人,如果指导错误的话,就会导致他们误入歧途。这在人生旅途中也是相当常见的。急速发展的日本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不也是指导的失误吗?在此,我对殿下有一个期待。殿下的思想非常自由,而且在日本具有很高的地位,所以希望殿下投入社会、领导民众。尤其是殿下十分年轻,从中国人的立场来说,大家对您非常有好感。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也可以说成是您的责任。

殿下:过奖过奖。无论怎么说,我们至今为止是在军人中长大的,所以对常识性的东西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只是有关战争方面的情况,所以今后还是去大学,准备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改善。

谢女士:如果日本在这次战争中战胜的话,殿下依然会在军阀中吧。您是如何认识您自己的自由主义立场的呢?

殿下:这已经使我感到非常幸福了。

谢女士:以前殿下交友时一定会受到限制吧?

殿下:限制倒是没有。但以前我是军人,所以只有军人的朋友。

谢女士:在陆军大学学习时您的专业是什么?

殿下:当然是有关战斗。我是骑兵。

谢女士:我丈夫在美国时非常喜欢马球(注:骑在马上打球)。马球是中国古代的游戏,但反倒是在传到欧洲以后开始流行。外国人说中国有两项世界闻名的运动。一项是马球;另一项运动既不是相扑也不是摔跤,也是从中国传开的。

殿下:我们一直玩的是打球。最近一般的学生队也在玩。竹子的前端有一个网,在里面放一只球,把它打入对方的球门中。

谢女士:中国也有这种运动。这是最古老的球技。比马球还老,是唐代以前的一种球技。现在已经失传了。

殿下:这种运动在日本被流传了下来。

谢女士:在日本保留下来的中国的旧风俗习惯比中国还多。另外,在海外居住的华侨中,许多在中国家庭已销声匿迹的风俗习惯也被珍藏了下来。比如美国“唐人街”的广东人珍藏了现今在广东都看不到的广东人特有的习惯。如果分析“能”等演剧就会发现,这些好像也有中国的影子。我来日本后看了好几次。来日本以后一次也没看的是日本的电影和话剧。因为想看,所以我去了好几次剧场,但那儿每次都贴着写着“OFF LIMIT”的白纸。

谢女士:托战争的福,我学了许多做菜的手艺。在中国中流以上的家庭里,做菜以及家里所有的事主妇自己一样都不做,全由佣人承担,这已是一种常识。但战争时这些都不得不自己做。我母亲非常严格,她认为如果不拥有作为女人所具有的礼节会被佣人笑话,所以教了我各种各样的礼法。托母亲的福,在重庆时,比如突然需要沙发、床的时候,因为有装汽油的大木箱,所以我便拿它做沙发、椅子以及孩子的床铺等。现在想起来真是珍贵的经验。只是对于大人来说,这些是非常大的考验,而对于孩子来说却是非常痛苦的。我重庆的家的附近正好被轰炸,当我抱着小女儿刚奔进防空洞,炸弹便落下了。不幸女儿得了麻疹,不久又转成了肺炎,当时我真的很担心。女儿一人有幸被救,附近的孩子有七个都夭折了。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三个孩子里小女儿最胆小。自从她八个月(按“十月怀胎”来说还差两个月)出生以来就被战祸追逐而不断避难,再加上空袭等留下的恐惧感,所以现在她的胆子还是很小。

殿下:受了许多苦啊!

谢女士:我也尝尽了苦头,但日本妇女比我受的苦更多吧?我非常同情她们。没有经历过空袭时不知道空袭的惨祸。亲身经历过的人对空袭的惨祸会体会很深。所以,我一来到东京,看到街道被烧成一片荒野,第一印象就是真够日本人受的感觉。

殿下:战争时,您没生病吗?

谢女士:其他人基本上都得了大病,我有幸一次也没生病。北京陷落时,我拼命地想逃。于是,大家都担心像我这种象牙塔中的人的身体无法承受抗战运动,恐怕没有医生在身边不行,所以都阻止我。但我拒绝了大家的劝阻,来到了内地,幸亏没有生病。另外,这次战争使我的思想发生了一个转变。以前作为一个女人,无论是衣服、所有物抑或是书画、古董,凡是自己的东西都非常珍惜。当然希望把它们保存下来。但战争使我失去了所有的东西,所以现在完全没有物欲。女人比男人更容易想得开。您觉得呢?

殿下:言之有理。到了最后,女人们都是很坚强的。

谢女士:但是,这并不是在批评男性。那个,殿下的结婚是通过双方的理解,也就是说,在得到周围的人理解的情况下结的婚还是根据自己自由意志结的婚?

殿下:当然大都是周围的人决定的。

谢女士:在中国结婚时,光由父母决定而不得到本人的同意是不行的。

殿下:这和我的情况一样。

谢女士:但最近的中国是,自己先找对象然后征求父母的同意。

殿下:日本也是。

谢女士:现在,您的府上住了多少人?

殿下:十个人。其中有两人是为实行自给自足的种田能手。

谢女士:厨师和开车的司机等人呢?

殿下:有一个司机。至于厨师吗,没有特别的厨师。做饭由普通的佣人操持。专业厨师的菜的确好吃,但材料用得很多,我安排不开,所以最近没请。

谢女士:我在战争中既是妻子,又是佣人,还是母亲,所有的事都自己干。而且养了鸡,有许多非常珍贵的经验。这场战争给日中国民以很难得的经验,特别是人情方面,互相得到了学习。

殿下:我也是,家被焚烧时,孩子们、家人都在,加上小的烧夷弹一共落下一千五百多发。真是有了一个非常好的经历。

谢女士:没有人伤亡吗?

殿下:托您的福,没有一人受伤。由于只有烧夷弹没有炸弹,所以只是着火。但由于刮风使火势很强。

谢女士:日本的建筑物不是非常经不起烧夷弹攻击的吗?

殿下:取而代之收拾起来很方便。

谢女士:日本的房子用纸和木头当材料是为了便于建造吗?

殿下:这和材料也有关系吧!因为日本是多木国,而且和气候特别是温度也有关系。

谢女士:我来东京已有两年了,为什么东京每天都会发生火灾?

殿下:很久以前开始,东京就以火灾出名。这和初春等时期的大风也有关系,最近的超市等地的建筑材料都很易燃。再加上经常漏电。还有,使用炭火也是日本多火灾的一个很大的原因。最近,尤其是犯罪性的事件也很多……

谢女士:我在重庆时,对火的恐怖感变得非常强烈。现在住的房子用铁管包着电线,我吩咐佣人等人必须关掉没有人的房间的电灯和电炉,自己反复检查着。

殿下:被炉也常常引起火灾。中国没有被炉吗?

谢女士:没有。

殿下:听说在西南亚有和日本一样的被炉。好像是波斯。

谢女士:哦,我没去过西南亚。我到过的地方有日本、美国、欧洲,南洋那边还没去过。去过中东亚和苏联。战争时,也就是六月二十九日,我横穿西伯利亚,到达北京时正赶上“七·七事变”。那以后已有十年了,真是感慨万分。我走过的地方大多是大陆的沿岸地带。

殿下:去重庆走的是哪条路?

谢女士:从北京到上海,由上海去香港,从香港到越南的海防,然后穿过印度支那半岛去昆明,从那里坐飞机去重庆。战后坐飞机回到南京,那时不能看到当时的情景,很是遗憾。我好多次穿梭祖国,也去过内地,但都只是坐在飞机上。自己亲自走过的只有几个省——福建省、江苏省、山东省、河北省。其余的只是在轨道上经过。在汉口只在飞机着陆时待了三十分钟。四川是物资非常丰富的地方。但我觉得中国最好的地方是北京。现住在美国的中国知名作家老舍从美国给我来信,信中写到他走了世界许多地方,还是觉得北京好。巴黎给我的印象也很深,罗马也古色苍然,是个好地方。日本最喜欢的是京都,比东京好多了。怎么说呢,京都有优雅之处。我认为拿东京和京都的氛围作比较的话,正好是南京和北京的差距。南京作为政治中心,这和东京一样;北京和京都都是文化都市、古董式的有价值的城市。所以,连居住在南京的人们,看上去也非常忙忙碌碌。殿下目前的学生生活愉快吗?

殿下:非常愉快。

谢女士:学生时代是非常欢快愉悦的。

殿下:但是,我是大龄学生。

谢女士:比起年轻的学生,到一定年龄后开始学习的学生听讲义时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

殿下:的确是这样。我和其他由于战争经历了许多烦恼的人确实比年轻时更能学到知识。目前美苏两国的关系非常紧张。世界和平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开战的话,在双方受到伤害的同时,会引起世界大战,最终导致全世界都陷入悲惨的状况。因此,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维持和平。如刚才所说,日本和中国正处于美、苏之间,如果日中处事有方的话,可以成为美、苏两国的缓冲地带,从而防止两国的冲突。与此同时,若一不小心,相反会成为两国之战的导火线。我认为,在美苏两国之间如何为世界和平做贡献是知识分子尤其重大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