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提出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即:我们如何界定一件艺术品,尤其是一件原作年代久远、身世辗转曲折、摹作几难计数的画作。我们究竟是将一件画作定义为现实世界中的物质,还是精神世界中的——
概念集合体?
即使从长远看来这一问题并不迫切,但是在本文写作过程中已经造成混乱,所以我们必须使用“弗里尔美术馆藏《洛神赋图》(宋摹本)”这样一个冗长且拗口的名称,来使我们的介绍对象在物质形态和精神内涵上尽可能一致。
因为,由东晋画家顾恺之根据曹植《洛神赋》绘制的画卷《洛神赋图》,由于绢本的物理寿命限制,或战乱以及其他不可抗拒的原因,已经消失于历史的长河。宋代画家可能仅是出于向大师致敬的初衷,也可能是同样意识到了真迹总有一天会消失的问题严重性,所以采取措施将其临摹多遍。既然我们都没见过《洛神赋图》原作,所以就只能根据部分魏晋时期壁画、砖刻来推导这些宋摹本在多大程度上忠实于原作。到目前为止,众多专家在这一点上得出的结论似乎令人欣慰——它们基本是准确的。
关于目前到底有多少个《洛神赋图》的摹作版本,目前存在争议,因为摹本和摹本之间存在类型区别,有七说,有五说。此处采用弗里尔美术馆的定义,即:现存三卷最重要的《洛神赋图》(宋摹本)。一卷藏于故宫博物院,卷尾有乾隆皇帝手书“洛神赋第一卷”,横572.8厘米,最为完整。一卷藏辽宁省博物馆。第三卷则于1914年被弗里尔收藏,现为弗里尔美术馆藏品,并不公开展出,长度刚过故宫藏卷的一半。许多学者都强调,这是现存摹本中历史最久远的一卷,自有其独到的价值。
“年代最早、价值独到”,这恐怕也就是我们能对现存弗里尔美术馆保管室中,以物质形态存在,长310.9厘米的这幅《洛神赋图》(宋摹本)的主要介绍。因为这一卷本就不完全,馆方提供的图像资料更为有限。所以,本文对弗馆藏《洛神赋图》(宋摹本)所缺的前半部分,介绍主要借鉴自故宫博物院藏一卷。由于弗里尔美术馆提供的图像资料,是全卷中段“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一部分,视觉上看与故宫藏卷仅有微小的差异。所以,对于馆方未提供图像的后半部分,我们也可以肯定它与故宫藏卷基本相同。
这段辨析可能在部分读者看来毫无必要,但是本书的写作计划在“落到实处”这一点上近乎偏执,所介绍的流失国宝一定要有身份明确、藏处可靠、名称单一的物质形态作品作基础。越快交代清楚这些“技术问题”,就能越早进入轻松曼妙的艺术世界,品味东晋大文学家谢安对顾恺之艺术的至高评价,顾长康画——
有苍生来所无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禯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近一千八百年来的中文世界中,再难找出哪段文字,能够将对于美好事物的想象力发挥至如此极致。在其面前,任何试图评论其的文字都是苍白的;所有试图超越其的尝试目前都失败了。所以,艺术家们倾向于在另一个领域向其发起挑战,并追求交相辉映的艺术效果。这就是《洛神赋》与《洛神赋图》的故事,有必要先认识这个故事在现实世界中的两位主人公。
曹植字子建,曹操幼子,生于公元192年,建安年间文学天才。曹植十余岁时据说诗赋功底已经了得,在政治上也一度为曹操所宠爱,所以其早期作品多雄浑刚劲,洋溢着积极进取的精神。不乏后来脍炙人口的名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和“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君子行》)等。但是后来曹植在与曹丕争夺太子位置中失势,自此成为曹丕父子提防对象。尽管他急中生智,凭“煮豆燃豆萁”一诗躲过一劫,但来自兄长的明枪暗箭、刻意压制、百般刁难,都令曹植短暂人生的后十几年伤郁不已,愤懑难当。其文风也陡然一变,悲愤到欲洒一腔热血报国无处,哀怨到尝抒满腹苦闷而不可得,其旷世名作《洛神赋》就作于此时。全赋转承起合,抑扬顿挫,想象大胆瑰丽,感情细腻生动,故能传唱百代而不衰,历经千年而不朽。
东晋名家顾恺之出生于公元348年,字长康,多才多艺,尤其精通肖像画,并以传神为至高追求。在他通过摹作保存至今的主要作品中,除了根据西晋张华《女史箴》一文所作的《女史箴图》(唐摹本)外,最著名的就属根据曹植《洛神赋》所绘的《洛神赋图》。
曹植作赋普遍不长,《洛神赋》亦如此,尽管这样,文章的情节还是远远超过了单幅绘画所能表达的范围。所以顾恺之选择了新颖的绘画方式,他根据诗赋内容的顺序将近六米(完整长度)的长卷,分割成几个既独立又有相关性的部分。其中作为主人公的曹植和洛神多次出现,不但不嫌突兀,反而异乎寻常地自然和谐。英国学者苏利文提出一种观点,即这种“同一个人物在情节需要的情况下可能会多次出现”的新型艺术形式,“应当是随着佛教从印度的传入而出现的”。但此观点未见更多学者响应,仅供参考。
长卷最右侧开篇处(借鉴自故宫博物院藏一卷),可以看到“秣驷乎芝田”(马儿在芝草田中休憩吃草),曹植在侍从簇拥下来到洛水边“睹一丽人,于岩之畔”,美丽的洛水女神踏波而来,“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在这段无与伦比的描写前后,曹植的心理活动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种是刚看到洛神时“若此之艳”的惊讶。第二种则是“余情悦其淑美兮”,希望结识洛神,又想起另一个凡人与神女相恋遭遇背信的事,于是强作冷静“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在顾恺之笔下,这两个阶段的心理活动在曹植第一次出现于画卷时被合二为一。尽管在摹作中多少能感觉到曹植微妙的心理活动。但可以肯定,原作对于人物眼睛,也就是顾恺之极为看重的传神“阿堵”,应该描绘得更为神妙多彩。
下一阶段,洛神感到了曹植的真情,含蓄地响应“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洛神的各路神仙朋友也纷纷赶来“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但是,情节在这里酝酿着情感的跌宕和巨大的转折,美丽的洛河女神并没有将这段感情向更进一步发展,反而“进止难期,若往若还……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下面,就到了弗里尔美术馆藏一卷的开头部分——
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风神(屏翳)将风停下,川后将水波静止,水神(冯夷)敲起天鼓,女娲清亮的歌声悠扬,神仙们要离开了。“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顾恺之的画作生动表现了赋中六龙拉着云车缓缓前进,鲸鲵在车左右争相跳跃护驾这样一幅富于魔幻色彩的壮阔场景。车上的洛河女神“纡素领,回清阳”(纡意为绕弯,两句都指回头凝望),“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这也是洛河女神在文中第一次表露心迹,痛恨神人境遇不同,爱情难遂。女神越发动情,酝酿着文章的最高潮:“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从没有哪段文字,能够将满怀深情却永世不能再相见的情感表达得如此决绝,如此不可逾越。顾恺之的画作生动表现了这一场景,最缠绵的话语中显露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最哀婉的画面孕育着荡气回肠的渴望。
画卷的下一段,曹植一行乘渡河楼船溯江而上,追望洛河女神远去的芳影,“御轻舟而上溯”,但终不得,怅然而还。下一个场景似乎表现曹植“夜耿耿而不寐”。画卷最后,是曹植一行“归乎东路”,无奈继续踏上返回封地的旅程。画卷与赋到此同时结束,将这段凄美无比但注定没有结局的爱情留给无数的读者和观众回味、猜想……
在《洛神赋图》(宋摹本)中,透过古朴稚拙的山水树木,借助确有顾恺之“春蚕吐丝”风格的有力线条,辅以鲜艳不失厚重的设色,我们不但领会到顾恺之最重要的艺术观点:迁想妙得和以形写神,同时也理解了《诗品》对曹植的评语“骨气奇高,词采华茂”。纵览世界艺术史,不同艺术形式间互为表现的例子并不鲜见,但是能像文学《洛神赋》和绘画《洛神赋图》这样比肩齐立,共传千古者实属罕见。
无缘目睹大师原作,固然令人怅然。但需要看到,这也是艺术世界的普遍现象,西欧人的遗憾丝毫不逊于我们,他们没见过菲迪亚斯的《雅典娜像》原作,没见过米隆的《掷铁饼者》原作,没见过普拉克西特列斯的《尼多斯的维纳斯》原作,即使是原作《米洛的维纳斯》和《萨摩色雷斯胜利女神》,也都分别缺失了双臂和面庞……想到这里,略略释然,不禁觉得《洛神赋图》(宋摹本)多少能保留东晋画风真容,且多个版本中有年代早者,有完整呈于今世者,已属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