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和仇英,是老画师周臣四五十年艺术生涯中,所培育出的两颗光芒四射的明星。虽然有人带着几分调侃地强调“青出于蓝”,甚至传说周老画师常为爱徒唐伯虎捉刀应酬;传说他自承少唐生胸中数千卷书,故画风较通俗……,周臣对此,多半笑而不答,只默默地从事于创作。他在两位高足前所得到的敬重,师生间的教学相长,自己在绘画风格上的拓展,都非局外人闲言闲语所能动摇的。
对周臣而言,陈暹(季昭)老师,就是最好的榜样。
陈暹是他的邻居,除书画外,几乎足不出户。与之往还者,不过沈周、杜琼等少数好友。当周臣以贽礼恳求陈暹传授画法时,大概跟仇英拜在自己门下差不多的年纪吧。陈暹的创作态度非常审慎,表面看起来规行矩步,非古人无师,非定见无发,但决非保守固执,其中仍流露出独特的个性,和一种耐人寻味的气质。六十年的艺术生涯,他的画名,始终只流传在少数高人逸士之间。虽然如此,弘治初,年近八旬的陈暹,仍旧受到朝廷的表彰,诏赐冠带。
弘治九年十二月,以九十三高龄溘然长逝之后,祝枝山为作墓志铭。铭中除叙述陈氏生平大略之外,也提到他的两三件轶事:
凡是做官的请他画画,他一概拒绝,陈暹表示:“彼将与巾币同弃于憧憧者。”(注一)
郡大夫邀请参加乡饮,他只参加一次,余者则永远辞谢:
“其殆以吾艺为酬配乎?吾不能却棼然之求矣。”
陈暹屋侧地方狭窄,附近荒地很多,有人劝他稍微花点力气,岂不可以使生活空间宽阔一些?他的见解则是:
“吾志不于是,非力故也。”
诸如此类,处处都表现出他那独特的风骨。
令周臣想不通的,何以陈暹终身奉行这么简单的生活原则,自己竟无能信守!为此,他感到又难过,又沮丧。
严嵩,江西分宜县人。颀长的身材,剪裁得异常合适的衣着,加上他那洪亮的声音和疏眉大眼,看起来不但是位谦谦君子,更仿佛神仙中人。弘治十八年中进士后,改庶吉士,授编修,却因病免归,读书于钤山堂中;在诗和古文方面极负清誉。正德十年左右还朝,进为侍讲。嘉靖初,署南京翰林院事(一说署南京吏部)。对年近古稀的老画家周臣而言,严嵩却是彻底的君子其表、豺狼其行的人。
在周臣绘画声誉蒸蒸日上的时候,严嵩不但巧取豪夺,百般搜罗他的作品,更横加需索,使老画师穷于应付。最后,严氏竟假借权势,属巡抚惩治这位桃李满门墙、名遍江南的画家。
大概这就是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一位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老人,竟因身怀绝艺,几乎锒铛入狱。在不可开交之际,周臣不得不恳请南京政要,代为缓颊。饶是如此,严嵩仍旧迫使周臣前往金陵,为他作了两个月的画,最后,仅以微薄的酬金,发付还乡。
心中的悲愤,加上工作的劳累,年高老迈的周臣回返苏州之后,几乎委顿不支。
这件事,跟弘治中相城大隐沈周,被误落匠籍,驱往苏州府署画壁一样地令人感叹、愤慨。但沈周画壁之事,事出误会,加以曹太守为政非苛;因此登门谢罪后,非仅误会冰释,且传为地方佳话。严嵩所加予周臣心灵的创伤,恐怕像唐伯虎所遭的冤狱一样,将与其生命相终始了。
在老师陈暹的教导下,周臣绘画的发展途径,由陈暹的画风,上溯南宋的李唐(晞古)。并以李氏苍劲的笔法授予唐伯虎和仇英。
仇英承受周臣的院派画之后,对李思训、李昭道乃至北宋赵伯驹的青绿山水画法,无时无刻不在临摹、勾勒。对古代服舆舟车、宫殿式样,更勤加考据。其画风精工绵密;但识者以为苍老不及周臣,秀润、超逸,逊伯虎一筹。不过,正德末季、嘉靖早年的仇英,年纪正盛,未来发展,一时还难作定论。
对于周臣和唐伯虎师徒二人的绘画造诣和风格,传说纷纭,而评者的观点,并不一致;可谓仁智互见,莫衷一是。
推崇文人画的人,不但注重画中所流露出来的“书卷气”,也珍视画中题跋。诗书画的整体配合,几乎成了一种主要的衡量尺度。持此观点者,多认为伯虎风流蕴籍,胸藏万卷,加以心怀抑郁,下笔自然有神。反观周臣,鲜见吟咏,画面之上,偶有他人题诗,因而在某些人臆想中,周臣腹内,可能文墨有限,只能归之于“行家意胜”。
周臣落笔工密苍劲,似乎众所公认,至于是否如传说般的胸乏文墨,从其高足唐伯虎邀请共度除夕信中,可以略见端倪:
“岁行尽矣,人意萧条,不知吾辈一生,应得几许年华,能如是除去耶!回首茫然,百感交集!犹幸足下襆被过西轩,当烧红蜡两支,辛盘五供,椒酒数行;与足下屈指今岁三百六十日,得益友几人,惊人诗几首,饮酒几石,歌几回,清写行年,以遣今夕如何?”(注二)
这种跃然纸上的相知与关怀,足见师生间情谊之笃,间证画师周臣,其实是位能诗能文的风雅中人。导致误解的原因之一是,他的诗名为画名所掩。再者,他像南北两宋多数画师那样,仅在画面不太显著之处,落下名款,并无长题大跋。在沈周、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这些诗人书画家的环绕衬托之下,遂予人一种胸无文墨的错觉。
在绘画、书法和文学路途上,力求博学与独创的唐伯虎,最关怀周臣的,是怕他谨守师法和门户之见,以致故步自封,影响了创造性;因此,这位门生,亟思在绘画观念上,有所回馈。
他常向周臣婉转地解释:作画一如写字那样,执笔转腕,要处处灵妙,才不会呆滞。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圣;所以世之善书者,往往善画。
书画既然相通,则书体与书体,画派和画派之间,也必有相通、相融会之处:
“今之以画名者甚众,顾不重意,又执一家之法,以为门户,此真大误也。夫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朝夕临摹,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自成一家,然后有得。今齐鲁之士,惟摹营邱,关陕之士,惟摹范宽。……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人之耳目,厌常喜新;故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者此也。……”
接下去,伯虎勉励他的业师:
“足下有明俊之资,更于此中求之,必有所得。”——《与周东村(论画)》(注三)
临摹,只不过是学画途径之一。唐伯虎心目中的山水画,应该使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受,生出“思行”、“思居”、“思望”、“思游”的意念;因此更不是单靠临摹所能奏功的。周臣山水画方面,所以难于超越古人藩篱的原因,可能就在于偏重临摹。唐伯虎对业师的劝谏,颇费苦心,极尽委婉之能事:
“所作山水卷子,意境俱佳,深得其旨,而非世俗所能冥测也。……”(注四)
《再与周东村(论画)》书中,伯虎首先极力赞扬周臣山水画卷之美,使其心中愉悦;然后再陈述山水画审美之外,兼具卧游和引人遐想的功能:
“……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丘壑。猿声鸟音,依约在耳。水光山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颂扬周臣新作、剖析山水画的真义,笔调一转,才谈到周臣欲突破现有成就的关键:
“……若不此之主,而轻心临摹,岂不芜杂神观,溷浊清风哉?”
结尾,伯虎再次调转话题,指周臣的山水卷:
“……足下长卷,深得斯旨,想见胸中生丘壑矣。”
从婉转的文句中,人们不难想见常因画风保守,缺少新意而受文人雅士訾议的周臣老画师,读信之时,一面捻须微笑,觉得爱徒深获其心,一面暗自思索伯虎论述的含意。
周臣画技深湛,有些独特的体验,唐伯虎也常在人前揄扬,他在给石田师的信中说:
“……东村言,作画破墨,不宜用井水,因其性冷易凝故也;此言亦有至理,而前人所未道也。”——《与沈石田论画》(注五)
出入沈周和周臣两家门下的唐伯虎,寻求突破的方式是,先尽沈周和周臣两家之长;然后由沈周画法上溯元四家,及北宋的荆关董巨;由周臣的院体画风,再探本寻源地深入刘李马夏的堂庑。
有的论者以为,风流蕴籍、雍容华贵的宋王孙赵孟頫,较之唐伯虎虽然遭际上大为不同,但他那镕铸古今的艺术成就,对伯虎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典范。加以唐氏涉山玩水,吟花对月的现实体验,可能是他绘画造诣逼近沈周,超越周臣的重要因素。
金陵名流中,顾璘对周臣的山水障子最为激赏:
“峥嵘华岳三神峰,移置草堂云雾浓,泉飞树挺气生动,羽人仿佛中林逢。周生作此特神妙,髯仙见之欲狂叫,眼中失却梅花翁,人间岂乏钟期老。”——《周臣为余写水墨山水大障徐子仁特赏其妙因口占谢之》(注六)
继文徵明之后的苏州画坛祭酒王穉登,见到周臣的《松谷鸣泉图卷》,泉石树木,纵笔挥洒,奇趣横生,已经脱尽画家习气,不禁惊叹:
“……有画学,有画胆;非兼渔古人精华,何以有此……”(注七)
王穉登对周臣画艺的总评是:
“东村画山水人物,峡深岚厚,古面奇妆,苍苍之色,一时称为作者;若夫萧寂之风,远澹之趣,非其所谙。”(注八)
综观某些周臣传世之作,除得自师门外,不难见出对刘李马夏,乃至荆关董巨的钻研痕迹。山水人物中快速豪纵的笔致,更显示出他对吴伟(小仙)的浙派画风,也有所涉猎,可见这位苏州画师,正如其入室弟子唐伯虎所劝谏企盼的,在绘画的园囿中,渐能广议博考,自成一家,早非某些文人墨客眼中的吴下阿蒙。
到达北京,已近四月下旬,文徵明寄寓在好友王绳武处之后,赶紧往礼部投文;考期定在闰四月初八日。但吏部因为已经有了前应天巡抚李充嗣的荐疏,奏请裁示,结果初六日便接奉优旨:授翰林院待诏。
次日,前往午门谢恩。龙阙、斜月,在朦胧晓色中,仰见午门之下庄严的仪仗、中贵拥簇下的宸旒,文徵明心中浮起一种天威咫尺的压迫感。想到自己年逾半百,须发苍苍,虽得供奉内廷,到底有一丝乍入樊笼的惆怅:
“祥光浮动紫烟收,禁漏初传午夜筹;乍见扶桑明晓仗,却瞻阊阖觐宸旒。一痕斜月双龙阙,百叠春云五凤楼,潦倒江湖今白发,可能供奉殿东头。”——《午门朝见》(注九)
历经近两个月的路途奔波,加以入京后的一切安置,又要购买衣服、马匹,支付差官赏银,原有的盘川,已将用罄。文徵明三十几年来,生活、起居、饮食,无一不由妻子细心照料;突然置身异乡,人地生疏,居住饮食,都感不惯。一时之间,官拜翰林待诏的文徵明,简直六神无主;一会儿想辞官归里,一会儿想接取夫人进京,恢复往日的温馨生活。终于在午门朝见的第二天——闰四月初八日家书中,提出请夫人吴氏入京之议;但万里迢迢,书信往返就已旷日费时。等到商议底定,买舟北上;度日如年的他,恐怕真要望眼欲穿了。
四天后,贡士考结果发布,蔡羽名列首位;在礼部的引奏中称:“天下岁贡生蔡羽等一千二百名”,使徵明感到与有荣焉。生活的不惯和浓烈的思乡情绪,也略为冲淡。
从正德皇帝崩殂、嘉靖即位、改元,到嘉靖二年初夏,先是整顿奸佞,安排新朝人事;继则有皇帝朱厚熜本生父母该不该称“帝”、“后”;嘉靖既然继承大统,到底该称孝宗为“皇考”或是“皇伯”的争论。整个北京朝廷,可谓波澜起伏。
和多数廷臣看法相异,上疏请尊崇所生兴献王和王妃的永嘉观政进士张璁,被大学士扬廷和一怒调为南京刑部主事后,追尊兴献帝、后的问题,似乎得到了表面上的平静。而文徵明入翰林院,却引起某些翰林的议论,激起一片涟漪。
“我衙门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注十)翰林姚明山、杨方城,当众倡言,窘辱徵明。
翰林职居清要,多半以才德出众的文学之士为之,一方面备皇帝垂询词章文学,从事著作、翻译,一方面也可以观察朝政得失、民生利害,发为正言谠论,裨益当时。一旦散馆外放,则以其素养及专长,从事实际的政治工作。至于翰林出处,究竟来自科目或荐举,历来作法和看法,均不一致。
明太祖洪武初年,翰林院官皆由荐举而来,多为山林隐逸,由地方大吏、朝廷重臣,访察引荐。
修撰、编修、检讨,洪武十八年,不仅更定翰林品员,并以当科进士,充实翰林的阵容。
在翰林院中,进士不但反客为主,且专以科目所取进士才得充翰林官,把山林逸士、在野遗贤拒之院外,是天顺二年正月的事。意思是翰林乃文学侍从之臣,非杂流可得参与。其时院中将近半数非进士出身的翰林,只得知难而退,任吏部外除为宦。
弘治年间翰林院始再度引进山林隐士潘辰,授翰林待诏。这也是文徵明被荐得为翰林待诏的前例。不过,在这专重科目的时代,如果不是进士出身的翰林,免不了受到同侪的歧视。
早在文徵明进入翰苑之前,有些翰林总觉得朝野之间对这位潦倒江南三十年的秀才,推与太过,想来名实未必相符。
又依翰林院的惯例,翰林以入院先后,排列座次,不以年齿;文徵明不但比其他翰林官年长,许多甚至还为其后辈。大家以年龄让徵明上坐,徵明也就上坐,不疑有他;这又打破翰林院的先例,自然也引起某些人的不快,暗加排挤。
这些歧视排挤和窘辱,使文徵明有龙困浅滩,不如归去的感喟:
“三十年来麋鹿踪,若为老去入樊笼,五湖春梦扁舟雨,万里秋风两鬓蓬。远志出山成小草,神鱼失水困沙虫,白头博得公车召,不满东方一笑中。”——《感怀》(注十一)
另外有句,表现文徵明心中的悲愤:“青山应笑东方朔,何用俳优辱汉廷!”(同注十)
所好的是翰林杨慎、黄佐、马汝骥、陈沂和薛蕙,朝夕相处,对徵明敬爱备至。
父友林俊,年已七十,嘉靖帝屡次召请,始再次入都,任刑部尚书,在这位忠耿不阿的老臣眼中,文徵明不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那种儒雅浑穆的气度,使人自然亲近而不愿离去。林俊住在朝房,表示无意久居宫位;但他每隔一半天,就具简邀请徵明。
“坐何可无此君也。”(注十二)
虽然得前辈的奖誉,好友的伴陪,乃至青年皇帝的优遇,文徵明依然抑郁、苦闷。尤其闰四月廿二日,因寓居王绳武家中诸多不便,而迁往庆寿寺圆巨和尚处暂住,生活秩序,就更加零乱。
仆人狄谦,乘马跌伤,留在王绳武处将息。家人文通病了,就愈加乏人使唤。只剩下一个佣仆,早朝跟马,回到下处烧水做饭。“屋漏偏逢连夜雨”,盘缠用尽,又不愿向别人开口,万般无奈的文徵明,只好前往太学,找好友蔡羽商量告贷(注十三)。
注
一、《祝氏诗文集》册中页一二一三。
二、《唐伯虎尺牍》页一七,广文版。
三、《唐伯虎尺牍》页一五。
四、《唐伯虎尺牍》页一六。
五、《唐伯虎尺牍》页三八。
六、《吴都文粹续集》卷二六页二七。
七、《书画鉴影》册上页三六八。
八、《式古堂书画汇考》册四页四四九。
九、《甫田集》页二五三。
十、《明诗纪事》册四页一〇九一。
十一、感怀诗见:一、同前注,二、《甫田集》页二七五,三、《穰梨馆过眼录》册二页七一三。
十二、《甫田集》页一“文先生传”,王世贞撰。
十三、文徵明在京早期生活状况,间接依据纽约翁万戈藏文氏家书墨迹;见江兆申著《文徵明与苏州画坛》页一二五——一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