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八年春夏之交,文徵明两题仇英图卷;可见时人对文书仇画合而为一的珍视。
三月底,文徵明强忍疮毒之苦,书《李东阳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文,于仇临张图之后。他在书后记中表示,张择端的真迹,李东阳的亲笔跋,他曾在崑城顾桴斋处鉴赏过。和印象中的清明上河图相比,文徵明觉得仇英临得相当逼真,“诚珍品也”;他对仇氏摹本的结论。
摹本已为缪东洲所得,因此他也不忘忠告缪氏:
“……他日东洲传于后世,必与择端正本并驰矣。”(注一)——从此不难看出他对仇卷评价之高。不过,缪东洲并未传于后裔,仇英此卷未久便入于项氏天籁阁之中,被项元汴视为秘笈中的“神品”。
《摹赵千里丹台春晓图》,是仇英另一精心之作。
卷中人物景色,大约可分成几个段落:
首先是绿柳红桃所围绕着的山村野庙,游人如蚁,画中犬马,大如粟粒,精细得无以复加。
继而,岩谷楼台,层峦叠幛,竹木葱郁,逶迤石路间,游人不绝如缕;仿佛正为一个幽隐神秘的世界所吸引。
白云、桃花映衬中,有座石栏环绕的两重高台,日圭、旗杆、丹炉……一应道家事物俱全。司火道人目注丹炉,一缕白烟上冲霄汉。云霞纠缦,鸾凤翱翔。山外则另有楼台,始为仙人纳福之处。仙姝、道侣,或游行、或凭眺楼外远山与缥缈的白云。
因见卷尾已有施凤来、秦雨基、陈鎏三跋,对仇英绘画的功力和创意,赞叹备至,是以文徵明仅题七绝一首:
“春光烂熳竞芳菲,满目湖山翠霭微,共看丹台凌碧汉,凤凰翔绕各鸣飞。己酉清和望前三日观于玉磬山房并题,长洲文徵明。”(注二)
八月秋凉,文徵明一口气完成了为陆师道所画的《千岩万壑图》。算算这幅画一共画了十三年,兴来时则取出绢素挥洒数笔,兴阑则止,从不勉强。然而岁月如流,想想十余年来的人事变化,使他不禁叹息。自己的身体和精力,也无时不在改变;蓦然回首时,才愈发觉得这些变化,快而且大。
刚刚起笔画这幅画时,文徵明年近古稀,陆师道则仅弱冠,并于是年中式南京。他们这对忘年之交,方舟出游,相互唱和,有如赵千里“丹台春晓”中的道侣和散仙。在苍翠秀丽的湖山景色中,雄姿英发的陆师道,出绢索画,文徵明慨然应允,随即落笔勾勒岩壑的轮廓,其后陆师道中进士,授京官,乃至弃官归里,一切仿佛南柯一梦。
陆氏挂冠还吴,孝养老母、照顾弟弟、师事徵明,转眼又已六年多时光;文徵明看看色已泛黄的绢素,搦管而题:
“尺素俄惊已数年,秀岩流壑始依然,感君意趣犹如昔,顾我聪明不及前。万壑潺湲知水竞,千岩青翠为山妍,诗中真境何容尽,聊毕当年未了缘。”(注三)
十一月六日,为文徵明八十初度。
当全家大小忙着准备一应祝寿事宜,文徵明自己也有一番忙碌。他以八秩高龄,小楷精书《千字文》一本,亲自督工上石。
“嘉靖二十八年,岁在己酉,徵明八十岁;亲朋来者,每书一本酬之。”(注四)
祝嘏之日,停云馆外车水马龙,冠盖云集,海内荐绅,江南士林以及亲朋弟子,多以书画为寿,虔诚祝福。文徵明也格外高兴,神气精爽,步履稳健,周旋贺客之间,望之有如神仙中人。
徵明门人东海何良俊(元朗)献诗三首,并撰有诗序。除叙述文徵明平日性情、修养,与为官处世的高风亮节之外,第三首更生动地描写出贺客盈门的景象:
“吴趋本清嘉,幽居带城。良辰敞芳燕,远集八方宾。金兰粲英蕤,玉树罗璘珣。奉献累百觞,旨酒何清醇。三千颂灵桃,八百歌大椿。堂阶蔼熙阳,玄冬若九春。至乐众所希,祥风被无垠。”(注五)
良俊为文徵明奉寿诗序中,有几句话,究竟是在描写徵明性情,或自道之言,颇值得玩味:
“……性兼博雅,笃好图书。间启轩牕,拂几席、名香、瀹佳茗,取古法书名画,评校赏爱,终日忘倦;以为此皆古高人韵士,其精神所寓,使我日得与之接,虽万钟千驷,某不与易。遇有妙品,则厚赀购之;衣食取给而已,不问也。……”(同注五)
何良俊自号“柘湖居士”,自谓尚友“维摩诘、庄子、白乐天”,因而名其居处为“四友斋”。这位欲集儒、释、道三教于一身的东海华亭县贡生,在其所著《四友斋画论》的序中写:
“余小时即好书画,以为此皆古高人胜士,其风神之所寓,使我日得与之接,正黄山谷所谓能扑面上三斗俗尘者也。一遇真迹,辄厚赀购之,虽倾产不惜。故家业日就贫薄,而所藏古人之迹,亦已富矣。然性复相近,加以笃好,又得衡山先生相与评论,故亦颇能鉴别。虽不敢自谓神解,亦庶几十不失二矣。……”(注六)
良俊也是一位山水画家,不过就寿诗序和上面一段自述比较,文、何师生二人搜集古书名画的爱好相同,而他之投入徵明门下,与其说是习文习画,莫如说是偏重在鉴别评论方面,也许可以说他是来往衡山门中的另一个华云华补庵。只是华云与文徵明为同辈好友,良俊晚文氏三十七岁,晚华云十八岁,与徵明可能是谊介师友之间的中生代。
文徵明专为八十寿诞酬谢宾客的千字文,未见何氏言及,但,文徵明前此所赠的《玉女潭山居记》及《文赋》拓本,则欣喜宝爱,溢于言表;对徵明所书“文赋”楷法上的造诣,尤赞颂备至:
“……文赋楷法遒媚,骨肉勻圆,米南宫所谓墨皇也。先生正行、行草比松雪翁,犹当雁行,至如文赋一刻,当与欧虞抗行,松雪翁犹北面;蔡忠惠以下,勿论也。……”何良俊在《与文太史衡山书》中写(注七)。
在江南收藏家中,如果说何良俊的“森清阁”、与华云的“剑光阁”、项元汴的“天籁阁”鼎足而三,似乎并不为过。其阁中所藏,书约四万卷、名画百签、古今名人墨帖数十本、三代鼎彝数十余种。数量虽然不多,但他对书画收藏选择很严。以书为例,所藏者无非杨少师、苏长公、黄山谷、陆放翁、范石湖、苏养直、赵松雪之迹。而画,则非赵集贤、元四家、高房山的不收,原则上,他主张画必须以韵取胜。入明以后的画家,看在他眼中仅沈周、文徵明数人而已。
他对沈周绘画的评价是:
“……我朝沈石田之画,品格在宋人上;正以其韵胜耳。……”(注八)
“沈石田画法从董巨中来,而于元人四大家之画,极意临摹,皆得其三昧,故其意匠高远,笔墨清润。而于染渲之际,元气淋漓,诚有如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昔人谓王维之笔,天机所到,非画工所能及,余谓石田亦然。”(注九)
在何良俊心目中,文徵明的绘画,不仅能以人品和气韵取胜,成为画坛上的“利家”,从他学赵集贤、李唐等的设色、笔法而言,其功力之深,也未尝不是“行家”;远非钱塘戴文进仅“行”不“利”可相比拟。他的结论是:
“……我朝善画者甚多,若行家,当以戴文进为第一,而吴小仙、杜古狂、周东村其次也。利家则以沈石田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陈白阳其次也。……”(同注九)
此外,他对当年与伯虎同应宁王之聘,名满江南的苏州画家谢时臣,非仅评价不高,且直以“浊俗”斥之:
“苏州又有谢时臣,号樗仙,亦善画,颇有胆气,能作大幅,然笔墨皆浊俗品也。杭州三司请去作画,酬以重价,此亦逐臭之夫耳。”(注十)
何良俊列名文徵明门墙,已经有年,但由于家在松江县东南七十余里滨海的柘林城,只是不时来去柘林、南京和苏州之间,不比其他吴、长弟子,可以朝夕随侍。
无论就家世、教养方式,乃至生活环境,何良俊也与文徵明其他弟子大不相似。不过就他对于太老师沈周画风的仰慕;以及他生活的富裕,对乐工舞妓的喜爱,倒和已故的陈淳,颇为接近。因此,文徵明对这位弟子的态度,并不像对周天球、朱朗、居节、陆师道……那样不拘形迹。从何良俊的书画和诗文来看,思想虽然敏捷,下笔迅速,也颇有六朝遗风,却不免有才人轻脱的习气;老于此道,生性修谨的文徵明,对此岂能不察!
何氏先祖,曾以通法家之学,显于元季明初。其后,有赘于柘林李氏者,子孙遂以滨海之柘林里为家。至良俊伯父何嗣(讷轩)、父亲何孝(静轩)这一代,兄弟二人联手振兴家业,不但富甲一方,更能救急济贫,交接地方豪右与文章之士。只是到了晚年,又都闭门谢客,向往一种宁静简朴的生活方式。
何嗣、何孝兄弟在纳福之余,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怎样督促子弟读书、猎取功名、光复先祖的门楣。何嗣生有三女,何孝则先后育有三子;即良佐、良俊与良傅兄弟三人。良佐长良俊十岁,良俊和良傅相距仅三岁,其后以良俊过继为何嗣的宗兆。
何孝年已四十,始生长子良佐,兄弟二人战战兢兢地守着这个赖以传递香火的男孩。到了就傅之龄,何孝亲自授以经学。良佐天性有些迟缓,做父亲的则急欲儿子课业有成,每日诵读必至三更,记诵稍有差错,便痛加扑责。何嗣因自己年老无子,深怕伤损了共同培育和指盼的根苗,于是委婉劝解:
“吾家门户所寄,唯有此儿,汝独不为宗祀计耶!”(注十一)
年已四十六七的何孝,则别有见地:“吾家世世修德,天下应使其绝祀;然子孙安可不使之学?不学之儿,虽复数人,亦何关于门户!”(同注十一)
为此,作长兄的不由得泪流满面,何孝只好丢下手中戒尺,与何嗣相拥而泣,次日却又对儿子扑责如故。何嗣这种提心吊胆,唯恐失去香火继承的日子,直到良俊降生,才稍为放宽心情。
兄弟二人年逾耳顺之后,为了使已经补为博士弟子的良佐,能出持门户,就纳赀为他补了个太学生的名额。卒业后的良佐,依然不乐仕进,在家中堆土石为山,广植名花异卉,待客饮。在缙绅间,不但贤名素着,遇有骚人墨客,亦能随韵赓和。
良俊、良傅,资质颖异,仍旧由父亲亲自教导。无论居家或出游,两个儿子时刻不得离开身边,耳提口授,从不少辍。良傅身体本来羸弱,每夜三更稍息,五更复读。夏夜命童子为他拍去背上蚊虫,冬夜怠睡片刻,即自刺其股。精神耗损的结果,虽然十四岁就成了秀才,但每到南京应举,往往不得终试,就病倒在号舍之中。嘉靖十九年,终得中举应天,次年春天,再中进士。其时介溪严公为礼部主试,看到良傅试卷,即向闱场同事表示:
“此子与其兄良俊,皆吴中名士,今喜拔得其一矣。”(注十二)
良傅未第之前,曾数度病危,妻子宋氏,誓以死殉。一日,举家呼号哭泣,在佛堂中的宋氏,以为丈夫业已逝世,遂自经于佛堂之中。不意良傅绝而复苏,却已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家庭悲剧。
在父亲严厉的督导下,传说良俊少时,曾二十年不下楼。有时挟出游,竟把竹忘堕坑岸之上;其勤奋与专注,可以想见。诗经、尚书、诸子百家之外,他也好谈兵法,自负为经世之才,可惜多年来滞于场屋,毫无寸进。有人把他潦倒功名,比之为洞庭西山的蔡羽;其后,他也真像蔡羽那样,年及知命才谒选为南京翰林孔目,为官未久,便致仕家居。
良俊、良傅兄弟二人以年资入贡,受业于太学前,曾共相砥砺;凡足迹所至,必与当地贤豪长者游。所以一到南京,首先造访名重一时的顾璘。良俊特别留意顾璘宴客时,管弦悠扬,与议论、吟哦起伏配合的气象。其晚岁广畜声伎,樽罍倾于北海,丝竹理于后堂,亲自倚歌顾曲,虽由于性之所好,妙解音律,然而也未尝不种因于此。
良俊流连于吴门期间,与文徵明的好友和门生,都有很深的情谊。
“忆忝西堂宴,华辞粲绮筵,拟联蓬海契,竟阻石湖缘。痛著真长尘,难调子敬弦,百年尔可赎,微生余亦捐。”——《哭王雅宜四首》(其三)(注十三)
王宠卒于嘉靖十二年四月,其时良俊二十七岁,以是年入贡太学。
何良俊和周天球、陆治、文伯仁等,都有很好的交谊,他离开苏州时,他们在虎丘为他饯别,别后寄诗和韵,时常往来。
他对文嘉临王蒙《泉石闲斋图》,称赞不已:
“……其皴染清脱,墨气秀润,亦何必减黄鹤山樵耶!”(注十四)
在古书名画方面,与文徵明相互探讨之外,何良俊对文氏也常有所求;对年老体衰事繁的文徵明,未尝不是一种困扰。
嘉靖十六年,何嗣逝世后二年,良俊撰《先府君讷轩先生行状》,乞铭于文徵明,他以委婉的口吻表示:
“……独幸以身得察于门下,而先生又有太史公之责,故敢涕泣再拜,乞铭诸幽,伏惟览其志而怜之。苟得序列先公之行,使能施于后世,则先公府君幸甚幸甚……”(注十五)
他自己的著作,如《说苑序》及《语林》三十卷等,也一再向文徵明求正或求序。对神思时感疲倦,年近八十的老人,实为一大负担。
《语林》,是仿效《世说新语》体裁编辑而成。何良俊自称是花二十年精力始具规模。也许为了慎重起见,命侄儿何茜亲自持往停云馆。他形容其侄对文徵明之钦慕,非止一朝一夕,在《与太史书》中写:
“……每闻良俊辈颂仰文行,已私淑有素矣,但讽咏言教,不若亲承音旨;故令斋沐修谒。傥肯推良俊余爱,赐之一言,使得服膺终身,或不失为善士,则先生作人之功,宁有既耶!”(注十六)
何良俊所出的难题,文徵明似乎只有拖延一途。
转眼数年过去,其时,文徵明年已八十三岁,何良俊也自觉齿发凋敝,精气衰减,志意沦落。预备秋凉进京,谒选补官。《语林》,再加上序论二十余则,是他三十年精力的凝聚,他想以此作为对金台名公巨卿的贽见之礼。雕版已近尾声,估计四月中即可竟工;但直至这年早春,文徵明的《语林》序,依然不见音讯。事关声望和前程,情急之下,他只好再遣侄儿前往苏州停云馆,叩门以请。书信笔调,委婉中带着几分幽怨和无奈:
“……此编实三十年精力所成,傥得附先生以传,则没且无憾。刻手当在四月中讫工;某初秋需选北上,将藉手以见诸公,故令舍姪伏谒门屏以俟。倘先生肯费一日之思,以为某百年之计,想曲垂盼爱,当不惜耳。望赐操笔,即与舍姪领归,幸甚,幸甚!”(同注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