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我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好久,觉得老爸的提议就跟他信誓旦旦要戒酒一样不靠谱。
老爸酷爱喝酒那是出了名的,每每半推半就地应了“知己”邀请的他,总会在我和老妈面前讲述一大段有关诗歌文学和“绿蚁”文化如何密不可分的见解,末了,还讨好似的露出一副“八颗大牙”的笑容(其中还有一颗是“咬啤酒瓶盖”的光荣产物——新装的钢牙),保证下不为例。但是结果如何呢,想必不用多费口舌了。我和老妈甚至在暗地里将老爹的“文化伴侣”归为了“狐朋狗友”一列,将他“金光闪闪”的露齿形象,划分到了惯犯老嘴脸的那一栏,把“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深情誓言中的抒情主人公换成了一瓶瓶廉价的二锅头。
放学后,照例看见老爸蹲在五棵松下,与几个同样等孩子的家长天南海北地聊。高李的爸爸就站在左边几十米处,似乎又是另一堆人话题的中心。
老爸兴奋地朝我挥了挥手,喊了声丫头,我就颠颠地坐在了车屁股上。
数着秒数,经过高李老爸“蹲点”的位子时,我闻到了苏烟的烟味。所有烟的味道都一样的呛人,但我独独可以分清苏烟,像被水泡湿了,还略带一点鱼腥味。我默喊了一声“伯父好”,然后做贼心虚地催老爸开快一点儿,似乎在口头上占了高李很大的便宜。
我渐渐地感到自己很没出息,留意着高李的一颦一蹙,为他或喜或忧,得了一点言语上的好还紧张兮兮的。在这一段臆想的爱情里,我就如同一棵弱弱的小草。
我诧异于这样的想法,似乎平白无故地被人放到了弱者的席位上,受了许多怜悯,但这充其量也只是顾影自怜,现在我急需找人证实一下。
我告诉老爸,我对高李,那个头发像哈巴狗一样趴在头皮上的男孩余情未了。
老爸突然狞笑着回过头来,他戴了一副深红色的大墨镜(用以防沙),活脱脱是科幻片里的外星人,用可以穿透一切物体的强有力的声音说:我就知道嘛,你当时说他在衣袖上打草稿,我就想其实我女儿也没多干净啊,脏袜子东一只西一只的,还爱破坏她爸她妈的劳动成果……
行了,打住,我告诉你我跟他有进展了。
四周一切都安静下来,仿佛天地茫茫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一大堆发臭发酸的秘密。
今天,我顿了顿,我和高李讲话啦。前排的球球问他计算机题目时,我正好可以听见,高李每解释一句,我便极小声地“嗯嗯”两句,末了还附上“讲得太好了,我听懂了,谢谢”。
我大抵可以听见老爸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响,是他肚子饿了吗?还是一千个他在紧急商量讨论呢?
老爸缓了缓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阿Q正传》上的,有一天,阿Q无比兴奋地告诉村里人他终于与赵太爷攀谈了……
赵太爷说让他滚。我接了一句。这个故事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了太久,以至于每次看见高李并把他的感情融于我的生活时,我都会担心天空中突如其来地掉下一坨鸟屎。可这又能怎么样呢?终归避免不了,现在我把我的老爸当作一个外人,让他用自己清醒的头脑去指导我,一针见血地戳醒我,可这一句快要被旁人说中的话,却被我硬生生地打断了,怎么又是旁人呢?他是我的爸爸啊,是另一个我啊!
“也许,你觉得这很浪漫。”老爸用了这样一段话去续他的下文,“但在父母的眼里却有一点儿悲哀,我养了这么大的女儿,就这样为别人而活了。我可以理解你青春的心理,但你也许会后悔,那个可以真正了解自我的我在哪里?”
这一次,我没有插嘴,因为我无法感知自己下面的所思所想,我的确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甚至在把握不了自己时,就思索怎样把别人辩得哑口无言。
之后,老爸硬让我坐在电视机前,抛下一大堆作业,收看了2013年第0621期的《天天向上》重播。这一期请来了艺术家叶锦添先生,他谈了“留白”与“虚实”,现场一位港大理工科的女生讲了她对后者的理解,说正因为有实才反衬出虚,正因为有虚才更能凸显实,虚实相生,让我们更珍惜生活。我觉得她说得蛮好的,但总缺少直指人心的力量。这种缺失不是她没有采用一个又一个鲜明生动的例证,给在场的观众每人煲一碗心灵鸡汤,而是一种我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缺失。之后叶老师发话了,他说这只是很基本的理解,留白与虚实息息相关,他问现场的观众有没有人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照片摆成一排去观察,这时候你会产生两种不同的幻觉,一种是你在不停地奔波,去求职,去谋生,去努力地生活;还有一种是你自己不动,所有的事情都统统找上了你,从你的身边一闪而过,这就是那个内在的你。
老爸看着我:讲得真好啊,我讲不出来,但也想向你表达这样一个意思。
其实真正的我丝毫不曾动过,这就是直指人心的力量。
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王朗和别的女生谈笑时,高李和班上所有女生都讲过话独独没有我时,我都没想过哭,但偏偏这时,我想起了他们俩,想到了哭。我根本没有能力去追赶他们的步伐,只是他们带着自己的欢乐、自己的伤感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曾在阳光明媚的报名日第一次碰见了王朗,他便永远把炎热似火的夏天带给了我;我曾在一个飘雪的冬天第一次留意到了高李,他把棉衣裹了又裹,从此那份寒意就在我的心里冻结。如果我是在不温不火的春天碰见了他们,那会怎样呢?我问自己,如果又是秋天呢?
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那时的我会很平静,平静地跟他们说你们好,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说你们来啦,当他们离开我时也不会不舍,不会忧伤,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带来,他们只是强化了那个内在的我。
我的鼻头好酸,老爸直接把上厕所用的卷纸塞到了我的手里,我不无伤感地想,会不会有一天老爸也会像留白一样从我的身边流走,那时我的感情一定会再次出卖我,出卖得干干净净。
我问老爸,有没有听过狐狸与葡萄的故事。
他说想听我讲一遍。
从前,有一只小狐狸,很想吃院子里一颗颗成熟又美味的葡萄,但院子都被高高的围墙围起来了,小狐狸进不去,就在它手足无措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墙底的一个小洞。于是,小狐狸三天三夜滴水不进,把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顺利地钻进了小洞。来到院子中,小狐狸再也按捺不住欣喜,大快朵颐,把小肚子吃得滚圆滚圆。现在,酒足饭饱之后,它又出不去了。我们的小狐狸按照前面的方法,又把自己饿了三天三夜,饿得眼前直冒金星,才离开了小洞。
我问老爸,它来也空空,去也空空,究竟得到了什么?
老爸说,葡萄的美味。
我点点头。我知道,那个内在的我不论如何的平静,如何站立得纹丝不动,也已经不是前一秒的那个我了。品尝过葡萄美味的小狐狸又怎么会陷入绝对静止的谬论呢?
留白,它好歹也留过。
我摇了摇头,很大幅度地摇了摇头。对老爸说,算了吧,政治老师说过有些难题是专门交给智商超过480的人的,我100兴许都没到,想太多了或许会把脑子整个烧掉。走,我们还是吃饭去吧,我闻到了土豆烧牛肉,共产主义的味道了……
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被暖黄色的灯光照射成了一碟碟精美的工艺品,土豆炖牛肉的热气弥漫在眼前,我笑着敲了敲碗沿,故作吃惊地问老爸:“今天,你怎么没邀上三两好友去外面喝上一盅,过你‘右手执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的生活呢?”老爸咯咯乐了几声:“外面炒的菜不知道用了什么油,搞不好就是地沟油,吃了毒害身体啊,嘿嘿,我不做那傻事。”老妈佯翻了翻白眼:“你爸就爱出去吃的那种感觉,只是今天几个人没凑到一块罢了,还毒害身体呢!”老爸反唇相讥:“可是,我也有好方法对付地沟油,即便吃了,第二天我就会拼命地跑步锻炼,拼命地流汗,这样就能加速体内的化学反应,把昨天‘吸食’的地沟油统统地燃烧掉,也很健康啊!”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妈,以后我要写一篇文章,专门讲老爸的故事,讲他如何做我的感情顾问,如何在我与两个男生之间出‘馊主意’……”老爸大吃一惊,说道:“啊?!难道我的形象就这么不堪啊?你快别写了,你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主儿,可怕了你了……”我依旧不依不饶:“题目我都想好了,不写哪行啊!琼瑶阿姨有一部小说叫《燃烧吧!火鸟》,我就写一篇文章叫《燃烧吧!地沟油》,你看怎样呀?”
老爸咧开了大嘴,对,就叫《燃烧吧!地沟油》!
点评
作品饱满而生动,将青春的成长写成一种温暖而生动的永恒回忆。父亲女儿,男生女生这样的关系在小说中具体而细微,有一种豁达和幽默贯穿其间,是一篇很打动人的敞亮的作品。
作家邱华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