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洋
吉林大附中/高二
我跟他约在学校不远的那个小酒吧里,以前我也经常来,只是这次跟他,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他问我:“喝点什么?”我想了想,对老板说:“麒麟纯生。”心里觉得应该对他的口味。天色有点晚了,这里没什么人,老板招呼了我们,去后面看他的电视剧。灯光很暗,他坐在我对面,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记得他以前也总是这样。我给他倒了满杯,微笑着看他,不知不觉就安心下来。他总是有这种魔力,眉眼很柔和,淡淡的像幅水墨画。从前,他也总是淡淡的,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笑容,淡淡的语气,淡得好像不牢牢抓住就会立刻化作一缕青烟飘去。
他不急着喝。倒是我,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听他说:“清沙你变了很多。”我拿杯子的手一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他,舍不得眨一下眼。我叫他的名字:“陶可。”“嗯?”他也看向我。“陶可。”“怎么了?”“……陶可。”“我在。”“陶可。”
忽然想起无数个深夜我也曾用这种声音,轻轻地念着这两个音节,用明亮的,柔软的,宠爱的,温柔的,无奈的语气,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贴满的公式和单词,其实什么也背不下去,我只是在想着,陶可,陶可。
一年了,又见面了,真好。
一年前,我在J中高三。班主任正巧赶上回家生产,陶可作为代理班主任来到我的班级。我觉着我可能一生也忘不掉那个场景了,陶可穿着一件淡蓝色衬衫,干干净净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像一束光芒那样展开。他很高,却不会让人有压迫感。我看着他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上“陶可”两个字,是那种很有气势的行楷,好看极了。他说:“初次见面,大家多多指教。”有点儿紧张,声音里带着颤抖,惹得大家一阵轻笑。
我常常逃课,可陶可来的那天我安安分分地呆在教室里,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妙。
不久后的月考,我不出所料,仍然是倒数第一,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我不在乎,也没人会在乎。可那天,陶可找我去他的办公室。是个午后,老师有的在午睡,有的去打球吃饭,我看见他办公桌上的各种学生资料,叠得很高,几乎快把他埋在里面。我站在他身边,他抬头看我,很温和的目光。“褚清沙?”他问。我应了一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学习好点该有多棒。”他说完轻轻地笑了。
很长时间之后我跟陶可闲聊的时候曾说过,他的这句话我能记一辈子。从小到大夸我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能像陶可这样的,让我真心感到喜悦。他笑出来,说:“我当时的重点是‘学习’不是夸你‘漂亮’。”我摇摇头,我说,这都无所谓。
陶可是讲语文的,我开始破天荒地听起课来。我盯着他的每—个动作、表情。他讲课跟他的人一样,温温和和的,大家却都听得很认真。我记得他用古诗词来形容学生,那堂课所有人都很兴奋,谁谁谁是“桃花依旧笑春风”,谁谁是“多少楼台烟雨中”,总能被他说个所以然来。轮到我了,他看了我半天,说:“渚清沙白鸟飞回。”
我知道他会说这句诗,我的名字确实是这么来的。只是那一刻,我开始觉得我的名字怎么就能那么好听,好听得让我有点想哭。早自习他带全班背诵古文,背《关雎》。隔了很久,我都能轻易地流利背出来,什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陶可打趣道:“是符合你的心境了么?”我连头也不抬,重重地点头,是啊,求之不得,求不得。
我常常徘徊在语文办公室门口,没事儿就拿篇作文给他看,我知道他喜欢收集古本,特地去古玩市场淘到了陆羽《茶经》拓印本送给他,陶可从他那凌乱的书堆中抬头看我,说:“褚清沙我真没想到你这么热爱文学。”我只心虚地笑笑。陶可送过我他临摹的《兰亭序》,我看不懂,但觉得真是好看。他把东西交到我手上时,我心里翻江倒海地感动,我知道手上拿着的几乎是我的整个世界。
那时候我十八岁。我喜欢上了二十五岁的陶可。我从来没叫过他一声陶老师,似乎这样,似乎这样我们就不会是师生关系。我只叫他“陶可”。他没介意,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我,似笑非笑的眼神望不到底。
班里的女生也常常谈论陶可,我从没参与过,在她们眼里,陶可只是个很帅的班主任,可在我眼里不止如此。那段时间我的颈椎像是一架快老死的钢琴,咯吱咯吱地响,都是野心压弯的。我对陶可的喜欢,像是一条小溪,细水长流,似乎永远不会有断流的那一天。
那是一节他的课,我双手抵在桌子上,目光游移间,瞥到前排那个女生,她拿着速写板,在底下画着什么。我眯起眼睛仔细看,她在画陶可,眼角带着笑,即使隔了很远,我也能感受得到她的喜悦。那一瞬间我无比嫉妒她,嫉妒得发疯。我随手拿过来一个本子,在背面开始画陶可的速写。从高一开始,我再也没画过画,笔法生疏得厉害,我用手指蹭掉画错的线条,然后再画,渐渐地,他的形象跃然纸上。他站在讲台前,手臂垂在身侧,衬衫纽扣扣在最顶,眼睛看着讲台上的书本。最后一笔落下,我在页脚利落地签名。抬头看那个女生,她还没有画完,正拿着橡皮修改草稿,画得潦草。我获胜了,心里的喜悦几乎控制不住。
可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就算我画得再好,画得再快,陶可也不会跟我在—起。那个女生也一定知道,所以她很享受过程,而不明白的始终只有我。
那幅画我一直放在书包里,直到有一天被人发现。班里沸沸扬扬宣扬开:“褚清沙你喜欢陶老师啊?!……”我说:“你们他妈的给我闭上嘴。”人在极端的时候会有想哭的冲动。我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慢慢转过脸,我怕自己会抑制不住哭出来,我他妈丢不起这人。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拿起笔,抄古诗,我只是想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傻。之后,我又看到了那个画陶可的女生,她在远处冲我“啧啧”了两声。似乎是一场战役,我和她都在暗处,现在我被发现,被逼得无路可逃。那我拼死也要揪她出来。我甩开笔,径直向她走去,给了她一耳光,然后一下子把她扑到。女生毫无防备,被我打得狼狈。其实我也不知道有什么非打不可的理由,我就是看不顺眼,好像打完她我心里就好受了。场面很混乱,我忘了打了多久,只记得被拉开时面前的陶可,一脸震惊的表情。
我问过陶可,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了我半天,说:“我觉得,褚清沙这丫头,既不能被安慰也不能狠批评,都会尴尬。”我说,陶可你说得太对了,我这都是为了你。
那天被我打的女生被送到校医室,陶可在教务处为我求情从轻处分,其实我心里想告诉他最好给我个大处分吧,为你打都打了,更值—些。可我什么都没说,我—个人站在走廊里写那份五千字的说明,写了一下午,5200个字,我说陶可,你可要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好每一个字。
他不知道我每写一个字就在心里念一句“陶可我喜欢你”。我写了5200个字,我默念了5200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