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豪杰
麻城市第二中学/高三
四平快五十岁了,他的身体垮了,不能再干工地了。
四平病倒住院的消息像风一样吹进村里,人们点点涟漪的生活突然翻起了波浪。他们议论纷纷,时不时引出新的独家论据,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像握在他们手中。最后,他们铿锵有力地说:“这一家完了。”
住了近半个月院,四平就坚持回家休养。村口的老银杏树在风中微微颤动,像在和他打招呼,他们是老相识了。四平站在树下,不禁想到两个月前,他提着装有几件换洗衣服的袋子回来,也是站在这里。老树微微抖,就和现在一样。四平暗笑一声,那时他回家帮老婆割稻子,一路走来,稻香堵住了他的鼻子。他割了几十年稻子,他知道今年有个好收成。
四平不会想到,两个月后会再次站在这里。他有点惭愧,如同原本势均力敌的两个人,如今却有一个人在节节败退。两个月前四平还以为自己是不知疲惫不惜力气的,两个月后却病得怏怏的,像深秋的芦草,直着身子便是困苦万分。这人,有时候就跟镰刀下的稻子一样脆弱。
银杏叶掉了几片,形状像中间裂开了的蒲扇。四平顿了顿脚,落山的太阳发出薄薄的光,静悄悄地把他的影子拉长。
“走吧!”四平老婆催促。他“哦”一声,迈脚,不紧不慢地走。四平老婆跟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四平,回来啦!”
“哦,三叔,是啊,回来了。”四平笑着回答。
“四平,你回来啦!”
“哦,五婶儿啊,是啊!”四平依然笑着说。
……
到家了,四平长吁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门侧的石墩上。
“待会儿凉了!”四平老婆声音尖锐,因为突然说话没控制好气息,明显有些走调,突兀的一声把四周衬得静静的。
“没事儿!”四平低着头,双肘撑在膝上。
四平老婆怒视他一眼,打开门搬出一张椅子来,然后转身回屋收掇去了。
早早吃过晚饭,他们守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他们有看天气的习惯。哪里暴雨,哪里山洪泥石流,不是他们关心的事儿,他们只关心自个儿的天气。
一天一天地过去,四平回家已将近半月。
四平很少出门,总一个人在家呆着。和老婆之间的对话很简单。
“地上要扫一下了。”
“哦,好!”
“晚上吃什么?”
“煮面吃!”有时也会是剩饭。
“要下雨了,快来收衣服!”
“来了。”
……
好像日子都揉在这些事儿里。“也该这样吧!”四平想。
四平老婆黑黑瘦瘦,右边眉骨受过伤,眉毛从中间分成两段,眼睛恹恹的,看上去让人觉得此人木讷。她二十四岁嫁给四平,后来生下两个女儿。
近来,四平发现老婆神神叨叨的,有时候边喂猪边嘀咕,看上去像在和猪说话。听不清她说些什么,但后来她竟然和自己吵起来了。四平的心情也变得很糟,似乎……
这段时间以来,四平老婆和邻居也闹僵了,有时候邻居在晾衣竿上晒几件衣服,就惹得她勃然大怒。她把衣服扔在地上,还骂了起来。
“妈的个×,不兴欺负我哎!”她一脸凶相。
之后两个女人就打架,扯着头发死活不松开。
“你怎么了,发病啊!”四平拉开之后气哄哄地问老婆。
四平老婆立即瞪着他。什么话也不说,最后还冷笑一声。
四平突然想到什么,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整个人颤抖了一下。似乎有一块铁沿食道一直滑,越沉越快,越沉越深……
那天两个人吵了一架,吵到最后连吵什么都忘了,吵架成了互揭伤疤。
日子再向前滑,两人吵架也变得频繁,或者说是平凡。一场场口水仗将两个人弄得筋疲力尽,可两个人对从鸡毛蒜皮的事儿里挑出导火索却得心应手。
战争再一次爆发。
“四平,你他妈怎么不去死啊?你他妈像个男人吗?你去死啊,你把一家人拖死了,你他妈去死啊!死啊!”四平老婆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剧烈颤抖,像一头随时会进攻的野兽。
握着拳头的四平同样两腿战战,抄起一根竹棍就往她身上打。四平老婆原以为只是吓吓她,真正打在身上,原有的愤怒像是泄气的皮球,吃痛的她禁不住打,叫唤起来。
“四平,你要打死我啊!你要把我打死啊!好痛,好痛啊!救命啊!救命……”
四平老婆满院子跑,四平则在后面追,还不停地骂:“救命?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
转眼又一个月过去了,村口的银杏树叶子掉得厉害,枝桠没几天就变得光秃秃的。四平经常到这里走走,对于村里的风言风语,他都当作没听见一样。四平添了件毛衣,胡碴灰黑而稀疏,倒像是从外往里长的。
除了村口,四平也喜欢沿着出村的路走上一段,再踱回来。路的一边是流经村子的河,另一边是村人耕作的土地。
深秋的河水静静地淌,像劳作一天的人深夜熟睡时均匀平稳的呼吸。另一边还未翻耕的土地上,稻子的茬直直地挺着,整整齐齐的很耐看。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四平紧了紧衣服,像个胖子。
平静地看着它们的四平感觉它们更平静地看着自己。抬眼望去,视线一马平川。四平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这样的想法让四平暗自吃了一惊,自己生活数十年的地方,竟变得陌生起来。
四平老婆还是一天到晚不可开交地忙。四平看看她,默不作声,如同她看看四平。他叹了口气,就立即融进深秋的空气里。
黄昏过后,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了炊烟,四平坐在电视机前百无聊赖。他抬起头盯着电视机上方的那只60瓦的灯泡,火红的钨丝发出的光并不耀眼。
往常的这个时候,已经洗完澡躺在床上睡觉了。四平想,或者实在睡不着,和工友们斗会儿地主。再不然翻翻计工本,算算工钱,除去开销看还能余多少……
四平忽然狠狠甩头,拿起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
天入黑了,夜幕下的村子零星地点着几朵灯光。残月,稀星。一点一点的灯光渐次熄灭,整个村庄也进入了睡眠。似乎所有人都暂时忘掉了四平,还有四平的那句“等二娟出嫁了,我就买农药去死,绝不拖累你”!
点评
标题大有深意,让读家终卷后有诸多遐想。行文沉着结实,且有悬念。两个人物都留下画面印象。
作家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