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不能理解。人好像非常擅于骗。骗别人,也骗自己。其中最大的一个谎言是爱。我杀过很多人,当枪管抵住脑袋时,人不会讲爱,只会出卖和恐惧。金钱,友谊,至亲,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宝贵。我甚至见过一个富豪为了活命亲手干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就更不要提尊严,人格什么的了吧。可是不能理解的是,当人还活着时,没有人会正视这一事实——爱是自欺欺人。每个人都把所谓的爱凌驾于一切之上,入戏极深,简直像真的一样。就这一点便让我深恶痛绝。在我看来,人性就像子弹击穿心脏一样无可救药。活人都在做梦,我喜欢用死亡唤醒他们。”
我想反驳,可我无话反驳。
“可是你也登上了超人号,如果你真的对你说的深信不疑,就也不会来到这里。所以人,或者说爱,终究还是把你改变了。”诗人说。
“我真的希望有,但是,没有改变。”杀手垂下眼睛。
“可以抽烟吗?”
没有人有异议。
黑色机油火机,火石擦着的是七块的红塔山。呛鼻。
“三年前,我好像有了一个朋友。”杀手似乎觉得朋友这个称谓有些古怪,“他是老大的儿子,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十岁。我会意大利语,老大想让我教会他。起初并没什么,可渐渐地,我对这个小孩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我觉得那是一种依存感,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他太纯洁,他是我见过的唯一的超人。跟他交谈的时候,我甚至会忏悔杀人的罪行。我第一次觉得:我会用生命来捍卫一个东西。”
“但是三个月前,老大下令让我杀掉他。我……最后还是下手了。我做了跟我杀掉的那些虚伪的人一模一样的事。我后悔,亦觉得后悔也是虚伪。我杀掉了老大,可丝毫没有感到轻松。我做什么都不能改变我亲手杀了他这个事实,所以,根本没有改变,一切仍旧符合我心中的法则。可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不明白,才来到这里。”
“你老大为什么要你杀掉他的儿子?”我问。
“他说:‘学会寄希望于别人的杀手不再是真正的杀手。我现在还很需要你。’”
好自私的话。
“你觉得,我们会到达哪里。”诗人问。
“我哪里也到不了。”烟雾缭绕,消散得很慢。
我看了看电子腕表,已是凌晨。我在超人号的第一天结束了。
听了几个故事,没有看到超人,也没有找到答案。超人号内的空气实在污浊,不过很温暖,晚上和衣而睡不会冻醒。我有点累,睡得很香。
在第二天凌晨六点钟,我被一声枪响惊醒了。
杀手自尽了。
他走到了一号车厢与二号车厢的交汇处,手枪伸进口中,顶住上颚,一枪击穿脑干。
诗人的惊叫比枪响更刺激耳膜。她一把抱住了我,指甲深深嵌进我的肉里。
突然,一阵忍不住的恶心,我推开了诗人,冲进厕所。昨晚没有进食,我吐出了深绿色的胆汁和胃液。
吐完,我坐在马桶盖上,木门上歪歪扭扭的一句话进入我的视线:“我们去哪?”
诗人说:我们会脱离肉体。
教徒说:消耗有意义,我们在消耗。
杀手吐着烟雾,他说:“我哪里也到不了。”
我猛地转过身掀开盖子。又吐了。
我们没有收拾杀手的尸体,也没有这个必要。我们拿着行李,来到了第三节车厢。
这一天三人基本无话。只有在傍晚时教徒告诉我,杀手是第一个上车的人,不知道已经呆了几天,而他自己已经上车五天。诗人最短,三天。不,现在我是最短。
第三天,火车停了,停在一个未知的地方。
现在是上午九点,阳光明媚,天气好得简直有些残忍。
“会停十分钟。这列车每隔两天便停一次,可以上车,也可以下车。”诗人给我解释。
“我会上车其实是因为逃避。我讨厌做一个诗人了。”她继续说,“我歌颂纯情,可我自己学不会专情。我曾经感到优越,以为自己是月亮,而万物不过是万物。我美丽,所以理应轻浮。可查拉图斯特拉让我认识了自己的虚伪,我根本算不得一个创造者,我跟世人的差别仅仅是会堆砌辞藻来粉饰自己。月亮是偷欢者,不应被崇拜。我决心做太阳,我以为我下了决心。”
“可是真正面对生死,我还是害怕了。就是昨天,看着杀手的尸体,我真的很害怕。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做不了殉道者。”
我大概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果然,她站起来,提起了背包:“再见,教徒,少年,我下车了。旅途愉快。”
我跟教徒默默地坐着。目送诗人下车,我挥了挥手,他点了点头。
教徒看了看手表:“还有一分钟,超人号又要走了。你,下车吗?”
我摇头。
起风了,窗外扬着黄沙。汽笛闷响,超人号又出发了。带着两个活人,一个死人。
超人号上只有泡面和瓶装矿泉水。我已经连续吃了八天的泡面。嘴唇上起了一溜疮。
诗人下车后,我跟教徒又在车上呆了五天,超人号又停了两次。
我们交谈,沉默,然后交谈。我不知道我收获了什么,但每当超人号重新出发的瞬间,我都觉得自己又跨越了一步。
我跟教徒说,我理解杀手为什么要自杀了。完全地理解。杀手做得完全正确,他是先驱。我也理解诗人为什么会下车。如果说杀手和诗人是站在连接超人和末人的两端,而我就是行走在他们之间,一直都是。但是,我明白现在的我跟上车前的我有什么不同了。
“什么不同?”教徒问。
“我到不了终点,也成不了超人。但是,现在的我,无论再碰到什么阻碍,都会选择抬头看向高处的超人,我会死在前进的路上,不再犹豫。”
“这么说,你已经找到终点了。”
“嗯。”我说,“就是下一站,我确定。”
“明天就又剩我一个人了。不过谁知道呢,或许下一站又会上来许多因为查拉图斯特拉而疯狂的人。我有一些东西还没想通,我要继续走。”大叔又笑了。
“祝愉快!”我说。
“祝好运!”他说。
下雪了。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将天地映成一束光,还有一步,我就踏入光之中。
没有怀疑,我知道前方什么在等待着我。
点评
这篇作品令我想起鲁迅《野草》里的《过客》。过客在求索前行的途中,寻求别人的帮助,同时又质疑别人的帮助。他要到达的目标既非墓地,也不是长满鲜花的所在,而是墓地的前方——无穷之远的所在。这是一个不可能到达的目标。最后,过客独自远行,黑暗在身后尾随包围了他。
比较而言,《超人号》令人鼓舞。乘坐超人号的人,都对自己的来路产生着怀疑,又对未来的前途感觉迷茫。不管是杀手、诗人、教徒还是学生,都解决不了一个同样的问题:“我们去哪?”他们在上车后都得到了一个共同的身份,近于鲁迅的“过客”。这是一个最终必须明确的身份,也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杀手用死亡,诗人用退却,抛弃了对问题的追究;但“我”因此渐渐获得觉悟:“我会死在前进的路上”,“我知道前方什么在等待着我”。觉悟之后,任何一站也就是下车的终点了。只有教徒留在了车上。他本是个有信仰的人,后来他的信仰崩塌了,俗世中好像也没有灵魂拯救的良方。
鲁迅的过客只知道前行,前途未卜。从超人号上下车的学生似乎获得了精神的拯救。两者的交集是都遭遇过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他们对自身命运的体悟和承担却是各不相同的。鲁迅的思考被超越了吗?
南京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吴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