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本才让坐在青海湖边的草地上。
他已经有87或者103岁了,反穿的那件羊皮袄使他看上去像一只羊。
冷本才让手里抱着一只酒瓶,瓶口里插着一根草秸秆。有时候他含住草秸秆嘬上一口酒,然后眺望海面;有时候他抓起一只羊骨头的朵拉(转经筒),诵念起来。
唵。嘛。呢。叭。咪。哄。
他的眼屎挂住了脸面,嘴角上的白沫泛着干燥的渣粒和白光。他好像坐了有一个世纪多了。
更多的时候,他像石块,垒着。
他的羊在身后高高的山坡上吃青。青海湖边上是堆起的湟鱼的尸体。人们把六六六粉撒在草丛里灭鼠,雨水又把药粉冲进湖水,捉住了鱼群。
冷本才让坐着、喝着。
风从天堂般的水面上吹过,犹如心旌。
冷本这时候看见了湖面上一队华丽的马队,吹拉弹唱着从水面上走过。队中一匹亮丽的马车上是一个唐朝装束的女人,脸面像一只漂亮的母羊羔。
冷本每天都看见这队人马从水上走过。
恰好在日升中天。
冷本说,噢,那是文成公主的马队。她要入藏,和松赞干布大爷成亲。
像羔羊一样的女人呀。
冷本看到马队时,就要喝上一口酒。——青稞酒在舌面上跑过,犹如草地上一筐子的鲜花在奔跑。
冷本是黎明出来的。
他坐着喝了整整一个世纪,等他回家时,两三瓶酒没有了。
夜晚的湖水也像草地一样。
星星们挤成一团,坐在破羊圈里。
冷本的家不远。一座泥坯的小房子卧在山冈上。冷本的院墙不是草泥糊的,而是一只只酒瓶垒起来的。瓶口向外,敦实的瓶底把院子围得严严实实的。
羊圈也是瓶子围的。
羊不能吃亏。
一只羊要换几十瓶酒哩。
这个玻璃的院子,是冷本整整一个世纪喝下的。他有时不免骄傲。
冷本是个鳏夫。
夜里没事可干。羊们都安静地入睡了,青海湖上仿佛罂粟花般的香气吹来,沁人心脾。
青海湖上,酒瓶飘飞。
冷本喝着,诵着经。夜深了,他蹒跚着趴在围墙的酒瓶底上,朝外张望。夜光使酒瓶发出阵阵碎芒,酒瓶把微明聚拢起来,可以透视远处。
冷本望着水面。
他看见夜晚的青海湖面上,疾驶而过的一列马队。马队上的兵卒们手里高举着刀戟斧枪,胸前的圆圈里是一个大大的“兵”字。
长辫子飞动着。
马队估计有好几百万人,天天晚上都跑不到尽头。
冷本悄悄地喝酒,不敢弄出声响。
酒气像日光下沸腾的羊圈。
春天的一个夜晚,我去拜访冷本才让时,他偷偷地问我:
“康熙的队伍怎么还没完呢?他们是去唐古拉山里打雪豹吗?”
我说: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