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伙伴在雪地上跺(duò)着脚取暖,耐心等待着。等啊等,感觉过了很久,才听见趿(tā)着鞋子的脚步声慢吞吞地朝门口来了。鼹鼠忍不住说,听起来主人穿了一双大得不合脚的绒毡(zhān)拖鞋,并且穿得很旧了。机灵的他猜得一点也不错。
门里传来嚯啦一声,门闩(shuān)拉开了,接着,门推开几英寸的细缝,刚好露出一管长鼻子和一对睡意蒙眬、不断眨巴的眼睛。
一个粗哑警觉的声音传出来:“嘿,要是下次再出这种事,我可要大发雷霆了。这次又是谁?都这么晚了,还是这种天气,怎么还来打扰别人?说话!”
河鼠大声说:“呀,獾,拜托让我们进去吧。是我,河鼠,还有我的朋友鼹鼠。我们在雪地里迷路了。”
“哟,是小鼠啊,亲爱的小家伙!”獾的语气变了,“快进来,你们两个。哎呀,冻坏了吧。真是的!在雪地里迷路了!在野林里,还深更半夜的!快进来再说。”
两只动物都急着进门,结果撞在一起,滚成一团。他们听见背后关门的声音,不禁欣喜若狂,长舒了一口气。
獾穿了一件长长的睡袍,脚上的拖鞋果然穿得很旧了。他手里举着一只烛盘,看样子铃声大作的时候,他正准备上床休息。他低下头,亲切地望着两个客人,在他们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慈爱地说:“这样的晚上,小动物可不应该流落在外面哪。小鼠,恐怕你又调皮捣蛋了吧。不说了,先去厨房。火烧得正旺,晚饭是现成的,什么都有。”
他在前面趿着拖鞋,举着蜡烛照亮,两个伙伴跟在后面,好奇地你捅我我戳你。走廊又长又暗,说实话,是年久失修的模样。他们来到一间屋子,看样子是正中央的大厅,隐约可以看见大厅连着一条条隧道似的长走廊,分出很多岔道,怪神秘的,看不到尽头。大厅墙壁上也开着门,都是结实又雅致的橡木门。獾推开其中一扇门,他们于是踏进了宽敞的厨房,立刻沐浴在温暖明亮的火光中。
厨房的红砖地面磨得很厉害;宽宽的壁炉里烧着木柴,两边美观的壁炉角砌到墙里,绝不会有穿堂风。炉火两边摆着一对高背长椅,是给喜欢聊天的客人额外预备的。厨房中央,几根支架撑着几块长木板充当桌子,两边各摆着一溜长凳。桌首则摆了一张扶手椅,椅子向后拖出一段距离;前面桌上摆着獾吃剩的晚饭,虽然是家常饭菜,但十分丰盛。屋子尽头立着一只餐具柜,架子上一排排的碟子一尘不染,冲他们调皮地眨眼。椽(chuán)子上挂着一根根火腿、一捆捆晒干的香草、一兜兜洋葱、一篮篮鸡蛋。在这里,英雄凯旋可以摆庆功宴;疲惫的庄稼人可以围坐在桌子旁,欢天喜地歌颂收获;两三个不拘小节的朋友也可以随心所欲,吃饭、吸烟、谈天说地,自在又惬意。红砖地对着熏黑的天花板微笑;两把磨得发亮的高背橡木椅快乐地对视;餐具柜上的碟子对架子上的壶罐咧嘴大笑;轻盈的火光摇曳着,一视同仁地映照着屋子里的一切。
慈祥的獾把他们安顿在长椅上烤火,叫他们快脱掉湿乎乎的衣服和靴子,又给他们找来睡衣拖鞋,之后接了温水,替鼹鼠清洗伤口,贴上橡皮膏,弄得完好如初。两个伙伴尽情享受着温暖和火光,身上烘干了,暖洋洋的,疲惫的小腿搭在凳子上,听见身后碟子发出诱人的脆响。这两个困在风雪中的动物来到了安全的港湾,这时候,外面那冰天雪地、无路可寻的野林虽然近在咫(zhǐ)尺,却仿佛远在天边,他们所遭遇的种种磨难也仿佛只是一个记不真切的梦。
他们彻底暖和过来,獾也张罗好了饭菜,就叫他们过去吃饭。他们本来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可一看到一桌的饭菜,竟然不知道该先吃什么好,因为每样菜都是那么喷香诱人,真怕吃这道菜的时候另一道菜不会恭候他们。他们狼吞虎咽,半晌顾不上说话,渐渐地才有工夫开口,可惜的是,他们急着说话,嘴里的东西还没咽干净呢。好在獾不以为意,他也不介意客人吃饭的时候手肘支在桌上,或者大家抢着说话。他不喜欢交际,所以就以为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节。(当然了,我们知道他这么想不对,这种观点过于偏颇,因为这些事其实至关重要,只不过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獾坐在桌子上首的扶手椅上,听两个伙伴讲他们的遭遇,时不时严肃地颔(hàn)首,不过他并没有露出诧异或是震惊的神色,他没有说“我早说过吧”“我平常说什么来着”之类的话,也不会告诉他们应该或是不应该怎样怎样。鼹鼠对他非常有好感。
他们终于吃好了,都觉得肚皮鼓胀胀的,心里很踏实,这时候不管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他们围拢在炉火旁,看木柴渐渐烧尽;这么晚不睡,这么不受拘束,肚子又这么饱,真是满足啊。他们泛泛地聊了一会儿,獾关切地说:“好了,快跟我讲讲你们那边的新鲜事吧。老蟾怎么样了?”
河鼠阴沉着脸说:“唉,他越来越不像话了。”鼹鼠正舒服地瘫在高背椅里烤身子,脚跷得比脑袋还高,这会儿极力摆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河鼠接着说:“上周又出了车祸,而且情况很严重。看吧,他非要自己开车,可车技糟糕得无可救药。要是他肯请一个正直可靠的专职司机,付一份不错的薪水,自己别指手画脚,那也不至于出麻烦。可他偏不肯,自以为天生是开车的料,谁都不配教他。然后就接二连三地闯祸。”
獾闷声闷气地问:“有多少了?”
“你是问车祸还是汽车?唉,反正是一回事儿——蟾蜍就是这副德行。这都换了第七辆了。之前那些——你知道他那座马车房吧?唉,里头堆满了——真正是摞(luò)到房顶了,全是汽车零碎的残骸,哪一件都没有帽子大!这就是之前那六辆车的下场——只是有迹可寻的部分。”
鼹鼠插嘴说:“医院都进了三回,至于罚款,真是想想都可怕。”
河鼠接着说:“是啊,这也是麻烦之一。蟾蜍呢是很阔绰(chuò),这咱们都有数,可他毕竟不是什么百万富翁呀。他的车技无药可救,并且压根儿无视法纪。这么下去,要么赔上小命,要么身败名裂,只是早晚的问题。獾啊!咱们跟他朋友一场,难道不该想想办法吗?”
獾沉思半晌,十分严肃地说:“听着!我现在没办法插手,你们自然明白吧?”
两个朋友深以为然。按照动物礼仪守则,在冬天淡季期间,不该指望任何动物去采取任何劳神费力、舍己为人乃至一般强度的行动。所有的动物都犯困贪睡,有一些根本在呼呼大睡。几乎所有动物都受天气左右;熬过了辛勤劳作的日日夜夜,动物们都在休息,放松备受考验的每一寸肌肉和时刻紧绷的每一根神经。
獾接着说:“那就好。不过呢,等到明年开春儿,黑夜变短了,大家都是睡到半夜就醒,烦躁不安的,盼着天一亮就出门活动,或者比这还早——你们都知道的!”
两个伙伴严肃地点头。他们当然知道!
“那好,我们——我指的是你和我还有咱们的朋友鼹鼠,我们到时候要好好地教育蟾蜍。我们绝不会由着他胡来。我们要让他恢复理智,必要的话要动点儿蛮力。我们要把他教育成一只明白事理的蟾蜍。我们要——河鼠,你怎么睡着了!”
“我没有啊!”河鼠一个激灵,惊醒了。
鼹鼠哈哈大笑:“吃过晚饭以后,他都睡着两三回啦!”他自己呢,倒觉得格外清醒,有点精神奕(yì)奕的,但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其实原因很简单,鼹鼠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地底下,獾的住所正好适合他,让他像回到家那么自在。河鼠呢,每天晚上睡觉都开着窗户,吹着河面的微风,自然觉得这里闷闷的,不通气。
獾说:“好了,咱们也该休息了。”他说着站了起来,端起烛盘,“来吧,你们两个,我带你们去卧室。明天早上不用急着起来,喜欢什么时候吃早饭都行。”
他带着两个伙伴来到一间长方形的屋子,看样子像是卧室,又像是仓库的阁楼间。獾把过冬的食物放得到处都是,光这儿就堆了半间屋子——堆成山的苹果、萝卜、土豆,整筐的坚果,还有一罐罐蜂蜜。剩下那半间屋子摆着两张洁白的小床,看上去柔软诱人;被褥(rù)虽然是粗麻布,但干干净净,散发着熏衣草的清香。一眨眼的工夫,鼹鼠和河鼠就蹬掉衣服,扑到床上,钻进被窝,觉得称心如意。
两个又累又乏的动物按着獾的关照,第二天睡了个懒觉,很晚才下楼吃早饭。他们来到厨房,看见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两只小刺猬坐在桌子旁,用木头碗盛了燕麦粥吃。两个小家伙看到有人进来,立刻放下勺子起立,彬彬有礼地低头问好。
河鼠亲切地招呼:“行啦,快坐快坐,继续喝粥吧。你们两个小伙子打哪儿来呀?是在雪地里迷路了吧?”
年纪大一点的那个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的,先生。我和小比利出门上学——妈妈不管天气,让我们非去不可,我们就迷路了。先生,比利吓坏了,哭个不停,他年纪还小,胆子也小。先生,后来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獾先生家的后门,就壮着胆子敲门,因为獾先生是个好心肠的绅士,谁都知道的——”
“没错。”河鼠说着动手切了几片培根;鼹鼠往煎锅里敲了几个鸡蛋。
河鼠接着问:“这会儿外面是什么天气?”他又加了一句,“不用一口一句‘先生’的。”
“啊,糟透了,先生,雪厚得很呢。这种天气,你们这样的绅士可不能出门的。”
“獾先生呢?”鼹鼠把咖啡壶拿到炉火旁热上。
“老爷回书房去了,先生。他还交代说今天上午特别忙,不管什么事儿都不要打扰他。”
这样的解释,在场的每一位都心照不宣。上文说过,如果你一年里头有六个月奔波劳碌,剩下六个月相对困倦,或者要冬眠,在这期间,要是你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有事情要办,那总不好一直推说犯困吧。这个借口用久了,叫人觉得没意思。几只动物心里清楚,獾早上饱餐一顿之后,就回到书房,舒服地坐在扶手椅上,两条腿架在另一张椅子上,脸上蒙一张红色的棉手帕,“忙”这个季节应当应分的事。
这时前门一阵丁零响,河鼠双手沾满了黄油面包,于是就派那个小一点的比利去应门。门厅里传来咚咚的跺脚声,不一会儿小比利就回来了,后面跟着的是水獭。水獭扑到河鼠身上,紧紧抱住他,开心地大喊大叫。
河鼠嘴里塞满了早饭,口齿不清地嚷:“快放开!”
水獭兴高采烈地说:“我一猜就知道,你准是跑这儿来了。早上我赶过来的时候,河岸上下都急坏了。河鼠整晚没回家,鼹鼠也不见了,他们都说准是出事了。糟糕的是,你们的脚印都被雪盖住了。但我清楚,谁要是遇到了麻烦,十有八九会跑到獾这儿来,就算没有,獾也总知道点消息,所以我一早就径直奔这儿来了,穿过野林,踩着积雪!老天!真不赖,旭日初升,映照着黑黢黢的树干!周围静悄悄的,时不时传来扑通一声,吓得你一蹦三尺高,赶紧找地方躲,结果只是一大团积雪从树枝上掉下来了!一夜之间,一座座雪城、雪洞拔地而起,还有雪桥、雪楼、雪墙——我真能在那儿玩上几个小时。雪地上到处散落着被压断的树枝,知更鸟在上面跳来跳去,还是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好像那是他们的杰作。天灰蒙蒙的,一队野雁高高地飞过,稀稀落落的。几只秃鼻乌鸦在树梢盘旋,巡视半天,最后扑啦啦地拍着翅膀,一脸嫌恶(xián wù)地回家去了。可惜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明白人,能让我问个究竟。我走出差不多一半路,才看见有只兔子坐在树墩上,正用爪子洗他那张傻乎乎的脸。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抬起前爪,重重地搭在他肩膀上,他吓得魂儿都没了,我只好给了他一两巴掌,好让他清醒过来。我好不容易问出来,昨天晚上,有只兔子看见鼹鼠闯进了野林。他们在窝里议论纷纷,说鼹鼠,就是河鼠先生的那位朋友情况不妙,走丢了,‘他们’出来捕猎,对他纠缠不休。我就问他:‘那你们怎么也不帮忙?你们虽然头脑简单,可人多势众,一个个身强力壮,肥得像黄油,兔子洞又四通八达,你们就该收留他,帮他躲躲危险,避避风雪,至少也该尽点力嘛。’他呢,只会说:‘帮忙?我们兔子?’我只好又赏了他一耳光,撇下他走了。我束手无策。不过好歹打听出一点消息,要是碰巧遇上‘他们’中的一个,我还能知道更多的消息——或者让他们知道知道我。”
一听到“野林”,鼹鼠又多少回想起昨天的恐怖。他问:“你一点儿也不——呃——不紧张吗?”
“紧张?”水獭哈哈大笑,露出一排闪着寒光的尖利白牙,“他们要是敢在我面前耍什么把戏,我要叫他们尝尝‘紧张’的滋味。唉,鼹鼠,帮我烤几片火腿,真是个好孩子。我饿坏了,而且我跟鼠兄还有好多事儿要说。好久没见着他啦。”
性格随和的鼹鼠照做了,他切了几片火腿,让两只小刺猬负责煎熟,又继续吃早饭。那边水獭跟河鼠交头接耳,热切地谈论起老本行,也就是河上的种种,同滔滔不绝的河水一样,总是说不完的。
一盘火腿一扫而光,大家正准备再煎一盘的时候,獾揉着眼睛、哈欠连天地走了进来。他跟大家打招呼,照旧是轻声细语,不拘小节。他先跟每个动物亲切地问过好,然后对水獭说:“留下来一起用饭吧。天儿这么冷,你一定饿了。”
“可不是!”水獭冲鼹鼠挤挤眼睛,“一看到这两只小馋鬼对着煎火腿狼吞虎咽,我觉得都要饿瘪(biě)了。”
两只刺猬只喝了粥,刚刚又在辛苦地煎火腿,这会儿开始饿了。他们不好意思说话,只怯生生地望着獾先生。
獾和蔼地说:“啊,你们两个小伙子,快回家吧,别让妈妈着急。我叫人给你们指路。我可以肯定,你们今天的午饭可以省了。”
他掏出两枚六便士的硬币,两只刺猬各一枚,又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脑瓜。两个小家伙恭敬地挥着帽子,敬个礼,回家去了。
几个伙伴又坐下来,开始吃午饭。鼹鼠挨着獾先生坐,剩下那两位还在窃窃私语,谁也插不上话,鼹鼠趁这个机会告诉獾,他在这里待得多么舒服,就像回到家一样。“一回到地底下,你就时刻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用担心意外,不用担心麻烦。什么事儿都是你自己做主,不用叫别人拿主意,也不在乎他们怎么说。头上的日子照常过,你不闻不问,不用操心。高兴了就随时上去,那些东西都在耐心地等着你。”
獾对他露出会心的微笑:“我就是这么个话。除了地底下,哪儿都不安全、不太平、不安心。要是你哪天觉得地方窄了,想盖得大一点,简单得很,挖一挖、掏一掏,事就成了!要是你嫌地方大了,那就堵上一两个洞,事又成了!不用找建筑工啦修理师傅啦,也没有谁隔着墙跟你传闲话,最妙的是,不用担心天气。就说河鼠吧。河水涨了两英尺,他就不得不出去租地方住,住得拘束、地方不合适不说,还得破费一大笔钱。再说蟾蜍吧。我不是说蟾宫不好,那房子的确是这一片最美轮美奂的,可设想一下,万一着火了——蟾蜍怎么办?万一瓦片被风掀掉了,墙壁塌陷了、裂缝了,玻璃碎了——蟾蜍怎么办?再假设屋子里有穿堂风——我最受不了穿堂风——蟾蜍怎么办?不错,出门上去,到外面活动活动、弄些吃的用的,这就足够了,但最终的归宿还是在地底下——在我看来,这才是理想的家。”
鼹鼠一百个同意,獾于是对他非常有好感。獾说:“一会儿吃完午饭,我带你到寒舍到处看看吧。我猜你准会喜欢的。你懂住宅设计,很有一套。”
吃过午饭,那两个伙伴坐在烟囱角,唇枪舌剑地争论着关于鳗鱼的话题。獾点了灯笼,示意鼹鼠跟他走。他们穿过大厅,踏上了一条主隧道;烛火随着灯笼摇曳,鼹鼠不时瞥见两侧的房间,有大有小,有的只是储物间,有的宽敞气派,几乎能媲(pì)美蟾宫的宴会厅。他们拐上一条和隧道呈直角的窄通道,来到另一段走廊,这里的布置又和刚才一样。这地方之大之广、岔道之多,幽暗的走廊之长,堆满东西的储藏室拱顶之坚实,还有随处可见的砖石建筑——石柱、石拱、石头路面,这一切让鼹鼠目瞪口呆。他好半天才开口:“獾啊,你究竟哪来的时间和精力把这里修成这样?真是不可思议!”
獾坦白地说:“如果真是我修的,那的确是不可思议。不过事实是,我什么也没做——我只不过是清理了走廊和房间,还只是挑了用得上的。这里还不止这么大,周围还大得很呢。看样子你不懂,我来告诉你吧。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没有茂密的野林,在这片树林长成现在的样子之前,这儿本来是一座城市——人类的城市,你明白吧。在这儿,就在我们所站的地方,人类生活、行走、说话、睡觉,做他们的营生。他们在这儿盖起马厩(jiù),尽情吃喝,从这儿骑马出去打仗,去做买卖。他们强壮、富有,擅长建造。他们建造的东西可以久经风雨,因为他们以为城市会永远延续下去。”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人类来了,住上一段时间,繁衍兴盛,大兴土木——之后他们又走了。这是人的习惯。但我们习惯留在一个地方。我听说,早在城市出现之前,就有獾住在这儿。如今呢,又有獾住在这儿。我们有耐性,就算搬走也是暂时的,我们在等待,耐着性子,有朝一日再回来。世世代代如此。”
鼹鼠又问:“那,那些人类离开之后呢?”
“他们离开之后,狂风暴雨无休无止、年复一年地侵蚀这里。说不定我们獾也贡献了微薄之力——谁知道呢?渐渐地,建筑陷啊陷,变成废墟,夷成平地,消失不见了。之后,种子长啊长,从小苗变成参天大树,荆棘(jīnɡ jí)和蕨(jué)类也不声不响地来帮忙。叶霉病来势汹汹,植物死了大片;冬天的洪水裹着泥沙,沉淀淤(yū)积。就这样,终于有一天,家园再次对我们敞开,我们就搬了回来。在我们头上,在地面上,也是一样的情况。有的动物来到这儿,瞧着喜欢,于是安营扎寨,繁衍生息。他们不为过去的事儿烦恼,向来如此,因为他们忙得顾不上。这个地方呢,固然有不少山丘山包,也有很多洞穴,其实有利无害。他们也不为将来的事儿烦恼——将来也许人类还会搬回来,住上一段日子——这大有可能。现如今,野林生机勃勃,居民照旧有好有坏,也有和谁都不相往来的——我不是针对谁。世界上无奇不有。想来你如今对他们也多少有些印象。”
“千真万确。”鼹鼠说着,微微打个寒战。
“好啦好啦。”獾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听着,这是你第一次遇见他们,他们其实也没那么坏,咱们都得过日子,得相互包容嘛。不过呢,我明天会传话出去,我想你以后不会再有什么麻烦。凡是我的朋友,在林子里都来去自如,不然的话,我绝不善罢甘休!”
他们返回厨房,看见河鼠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宁的。地底下的环境让他觉得憋闷,很不自在,看样子他真的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大河会跑丢了。他已经套上外衣,手枪也塞回腰带里。一看到他们回来,河鼠就急切地说:“走吧,鼹鼠,趁天还亮着,咱们得赶快动身。我可不想在野林里再过一夜了。”
水獭安慰他说:“别担心,我的好河鼠。我跟你们一块儿走,我就算蒙着眼睛也能摸出去。要是谁脑袋欠揍,只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獾沉着地说:“小鼠,你不用这么急,你不知道,我这儿的隧道通到很远,在林子边缘的好几个方向都有避难所,只不过我不想传得人尽皆知罢了。你要真是非走不可,就从我的捷径走。现在呢,安下心来,再坐一会儿吧。”
可河鼠还是急着要回去照看他的河,獾于是又提起灯笼,带他们走上了一条潮乎乎又不通风的隧道。这条路曲曲折折、高低不平,一半靠拱顶支撑,一半是从岩石中凿出来的。他们感觉走了好几英里,才隐隐看见亮光透过洞口外的藤蔓(ténɡ wàn)照进来。獾跟他们匆匆道别,推着他们出了洞口,又用爬藤、断枝枯叶把洞口掩盖起来,尽量弄得不留痕迹,就转身回去了。
两个动物发现他们就站在野林边缘。身后,乱石、荆棘、树根乱糟糟地缠在一起,前面是大片大片静谧(mì)的田野,树篱在雪地里划出一个个黑格子。再远一点的前方,熟悉的河面泛着波光,冬天红彤彤的落日低垂在天边。水獭熟悉每条路,于是走在前面,带他们朝远处的一条梯磴[5](dènɡ)进发,留下一串弯弯的脚印。他们走到梯磴前回头张望,看见那片密密的野林黑压压一片,阴沉沉地嵌在皑(ái)皑白雪之中,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快步朝家奔去。他们渴望火光和火光映照的熟悉事物,渴望窗外欢快的水声,渴望他们熟悉并信赖的河:他们对河的脾气了如指掌,什么时候都不会吃惊害怕。
鼹鼠步履(lǚ)匆匆,急着赶回家,去守着他熟悉又喜爱的一切,那一刻他已经等不及了。与此同时,他清晰地认识到,他属于耕地和篱笆,他的命运连着犁(lí)沟、牧草、夜色缠绵的小路、精心打理的花园。至于在大自然里讨生活,忍饥受冻、面对真正的危险,还是留给别的动物吧。他得放聪明些,守着他美好舒适的家园,不能踏过界限,这里就够他一辈子去历险了。
词汇积累
静谧:寂静、平静。
偏颇:指偏向一方;不公平,不公正。
不拘小节:意思是指不为无关原则的琐事所约束。多指不注意生活小事。
大兴土木:形容大规模地盖房子。
美轮美奂:形容建筑物雄伟壮观、富丽堂皇。也用来形容雕刻或建筑艺术的精美效果。
束手无策:意思是遇到问题,就像手被捆住一样,一点办法也没有。
心照不宣:指彼此心里明白,而不公开说出来。
旭日初升:意思是指早晨的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比喻充满活力、生气勃勃的景象。
佳句赏析
“红砖地对着熏黑的天花板微笑;两把磨得发亮的高背橡木椅快乐地对视;餐具柜上的碟子对架子上的壶罐咧嘴大笑;轻盈的火光摇曳着,一视同仁地映照着屋子里的一切。”
(运用拟人手法,为原本不会有情绪的家具注入感情,体现出獾的住所中气氛轻松温馨,也表现出主人对两位客人的来访非常高兴。)
“这两个困在风雪中的动物来到了安全的港湾,这时候,外面那冰天雪地、无路可寻的野林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他们所遭遇的种种磨难也仿佛只是一个记不真切的梦。”
(野林的危险与小屋的安全,风雪的寒冷与炉火的温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强化了河鼠和鼹鼠绝处逢生的戏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