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油灯的细小火焰颤了颤,在苏风耳畔熄了。
阻挡视线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
苏风没有动。穹窿之上,夜幕布满星月,繁浩如海。四野之下,初春特有的气息弥散在每一寸空气中,万物苏生的气象与尚未消弭的凋敝混合在一起。
而他只有它。青年溢出哽咽般的叹息。他将额头抵在小狐狸柔软的颈窝里,虽然对方的呼吸已经舒展,但他耳边视乎始终萦绕着低沉模糊的破碎悲声。
红色的痕迹像一张巨网,犹在眼前。纵横交错,把小兽的身子切割成千万碎片。
苏风觉得心底痛得窒闷。他的手掌因为仔细托住小狐狸的身躯而一直僵握着,唯有用能动的几根手指轻轻移动,一次又一次抚摸它的针毛之下的绒毛。
小狐狸就像它的皮毛一样,尖针底下藏着的,都是软软棉絮。
黑夜终于慢慢消隐,第一缕晨光静静撒入房间,在一道明亮的缝隙中慢慢扩散成和煦的晕。
刘翠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而后立刻惊喜地大叫:“苏风,苏风我没做梦!我没做梦!”
小狐狸抬头碰到苏风的下巴,青年正抱着它。
刘翠翠的思维忽然空白了一瞬。一抬眼,看到的仍是苏风不变的凝视,仿佛入睡之前。短暂的视线交汇,那一双眼中没有超然,没有风流气度,没有深不可测的渊博智慧。
只有平凡与干净。
绕过一切锦绣斑斓,霞花千重,似乎这是最后一块缺失的颜色。
“我……我昨夜无梦。”小狐狸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就低下去了:“你这样坐了一夜?”
青年的手指拂过小狐狸的睫毛。
刘翠翠眼眶一热。她注意到,苏风的指尖凉紫,想必这个傻瓜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直僵坐到清晨,运血不畅所致。
“那就好。”苏风只是笑笑,避开了对方的问题,把手掌从小狐狸胁下抽出来,给小家伙捋开被干涸的泪水黏在一起的毛缕。
真好。他眼中只有一只白白的毛蓬蓬的小狐狸,没有红色的纹路,也没用随时都呼之欲出的骨骼突刺。
“苏风你真是个傻瓜。”小狐狸轻轻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无妨,现在好受点了吗?”苏风把小狐狸放在给它置办的小垫子上,披着外衫去灶间洗漱备饭。
“苏风,你干什么去?你也不睡一会儿?”小狐狸在垫子上唤青年,对方在桌上留好饭之后拿了些果子挎着,看起来是要出门。
苏风道:“今日十五,我去祭拜我娘。饭都在桌上了,你想吃的话起来吃就好。”
小狐狸一骨碌爬起来,跳到苏风挎着的小篮子上,一个晃荡轻盈落地:“我也去!”
一人一狐走出村子,来到福安镇西的慧司山,这里也是整条连汾山脉的一部分。
山路崎岖,苏风把小狐狸捞起来,抱在怀里,看它在自己怀抱里东张西望。
走过一片树林时,刘翠翠碰碰青年:“你就是在这里捡到我的吧?当时我伤势如何?”
“你头上有个大包。”苏风说。
小狐狸哼了一声,从青年怀里跳到肩膀上,像一个毛茸茸的大围脖,换得青年道了句:“莫淘气。”
又过了片刻,青年驻了脚,山中芳草萋萋,开满细碎的淡色小花,其中一座孤坟犹新,只有坟茔盖土,连座墓碑也没有。
小狐狸从青年肩上一跃而下,蹲坐在他脚边。
“这是我娘的墓……太简陋了,也许。”苏风低声说。
“娘说了,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无人打搅就好。”
小狐狸点点头表示理解。不管是福安镇还是齐汾城,都不是大都大市,匠人手艺偏向富贵花哨,就连墓制都过于俗气,不若从简。
“娘,风儿来看你了。”苏风低喃,从筐中拿出祭扫的工具,把坟墓清理一新,插上一束细细的香,深深拜倒,先后磕了三个头。
“你没有别的家人吗?”小狐狸问。她在这附近埋伏了好几天等世子,见过苏风日日来此祭拜,那时还未出五七——按当地风俗来说,五七之后,祭扫不能太勤,否则会惊扰了逝者安宁。问题是,除了苏风,再无他人来过了,何况整个肃原村人丁兴盛,村民世代居住于此,其中没有“苏”这个姓氏。莫非苏风与他的母亲是后来迁入肃原村的吗?
青年摇摇头,并未过多解释,只是说:“有的。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按道理,我们不能归入祖坟。”他顿了顿又道:“娘说了,她想要自己清净,不归也罢。”
小狐狸轻轻叹气,围着苏风新奉的香火转了几圈,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一阵白光闪过,整座坟茔被修葺一新。香火变成金色的上好烟香,一块庄重的石碑从土中冒出,虽然制式讲究却并不俗气,还多了盘漂亮的瓜果糕点摆在墓碑前面的小供台上。
“这可不是为了你。”刘翠翠不自在地抢先说:“不喜欢就算了,我给你变回去。”
“谢谢你,小狐狸。”苏风柔声:“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他用了“再”。刘翠翠别别扭扭绞起爪子。
“你能做到在岩石上写字吗?能不能帮我在墓碑上刻几个字?”青年问。
小狐狸叹气,抬起自己的小爪子给苏风看:“我这爪子可没法写字,让我在石头上写写画画没问题——可你想让我给你按一堆小梅花么?”
狐狸爪子张缩几番,倒是偷包子偷鸡的好材料,可是再灵活也赶不上人的手指——据一头鹿仙说,自变成人形后,他猜拳行酒令方便多了,他过去只能出剪子。【鹿仙手势图例: ∑】
苏风叹气:“罢了,是我没考虑周全。”
青年的手指划过墓碑,眼底带着落寞的暖意。
“明日我去镇子里篆一块。”
那些土里土气的笨重墓碑……怎么可能会有眼前的石头好呢?这可是,这可是最……看着空空的漂亮石碑,小狐狸心底忽然不是滋味,忙道:“你攥着我的爪子,对……然后伸出手指,就能在石碑上写字了。”
苏风依言握住刘翠翠软软的小爪子。小狐狸的腕子带着绒毛针毛时看起来很蓬松,真握住也是细细瘦瘦的。一阵暖流从和爪子相贴的位置传入苏风手掌中,直贯指尖。
起先的几秒什么也没发生。蓦地,一点莹莹的白色光芒凝聚在苏风指尖。
“好像很高深的武功心法。”苏风露出有些少年气的笑意。
刘翠翠偏头,笑容正落在她眼中。她嘀咕了一声什么,估计连她自己也没听清楚。
“心法?比那要好。”她骄傲地说:“这可是仙法!!”
“是,比那要好。”苏风笑着附和道。
他听娘亲说过,习武之人的力量各有不同,刚劲可以摧碑裂石,切山断狱,看似登峰造极,然而柔劲比刚力更难掌控。虽然他懂事后,也曾为娘亲身为女子能有这般见识感到好奇,但是娘亲的点点滴滴的谈吐教诲,皆没有被时间冲淡,而是深种在他心里。
由此可见,小狐狸的力量,绝对是比任何武学修为都强大。
握着小狐狸的爪子,苏风半跪在碑前,保持着半揽小兽入怀的姿势,一笔一划写出“典慈之墓”四个大字,再无其他修饰。
“我娘名叫典慈。”他贴着小狐狸耳朵说。
“我叫刘翠翠。”小狐狸忽然说,在对方怀里回过头,由于太过贴近,它的鼻尖扫过青年的嘴唇。
苏风看着小家伙忽然僵住,从自己怀里蹭地窜出去,心里想这是对方第一次告诉自己名字。
叫刘翠翠的小狐狸跑出两步又停住,利落地变出一身小小的孝服穿在身上,用后腿跪坐在墓碑前,尾巴规规矩矩盘成一个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苏风刚想告诉刘翠翠,这孝服是儿女的制式,只听小狐狸认真道:“您放心,我刘翠翠会帮助苏风过上好日子的。”
“会好起来的。”苏风停在半空的手落下去,轻柔地拍拍小狐狸的背,眼底浸满温存,除此之外没说什么。
“苏风,”刘翠翠磕完头后,认真地看着他。
“嗯?”
“讲讲你自己的事吧。”
苏风点点头,抱起小狐狸,隔着一层白袍子把它揽在怀里,轻轻道:“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
“从小,娘就都告诉我,我爹已经死了。”
“可是临终前,娘又改口说……说他或许还没死,可是比死了还不值得挂念,不要我去找他。”
苏风把小狐狸得更紧,握住它温暖的小爪子。胸膛随着声音微微震动。
小狐狸把脸贴在那震动的源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