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民国才子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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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故事五 邵洵美,那一世的风情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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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在上海沦陷时期,文艺女青年张爱玲与出版界大佬邵洵美,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张爱玲将彼此相见的经过,回忆得饶为有趣。笔者不妄做一回文抄婆,将枟小团圆枠中相关的情节转录于下:

他约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说向璟想见见她。向璟是战前的文人,在沦陷区当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饭后骑着他儿子的单车来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轮车。清冷的冬夜,路相当远。向璟住着个花园洋房,方块乌木壁的大客厅里许多人,是个没酒喝的鸡尾酒会。九莉戴着淡黄边眼镜,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清水脸,只搽着桃红唇膏,半卷的头发蛛丝一样细而不黑,无力的堆在肩上,穿着件喇叭袖孔雀蓝宁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其实我还是你的表叔!”向璟告诉她。

他们本来亲戚特别多,二婶三姑在国外总是说:“不要朝那边看———那边那人有点像我们的亲戚。”

向璟是还潮的留学生,回国后穿长袍,抽大烟,但仍旧是个美男子,希腊风的侧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里给娶的,这天没有出现。他早已不写东西了,现在当然更有理由韬光养晦。

张爱玲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读至此,其实谁都要认出来了,张爱玲口中的这位向璟表叔,不就是邵洵美嘛!

这个时节,邵洵美对于日本人,已经抱定了不合作的宗旨。邵洵美蛰居于上海租界之中,尽量不弄出很大的动静,以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只是,邵洵美毕竟是创办过上海时代图书公司的文化人,他在文艺圈中的地位仍然摆在那里。大家谈到处于半隐居状态的邵洵美,其推崇的心境,一点也不亚于办枟紫罗兰枠杂志的周瘦鹃,枟万象枠杂志的陈蝶衣、柯灵诸人。难怪当年的文艺女青年听说要去见邵洵美,表情会拘谨得“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

张爱玲在邵洵美的浪漫生活史中,终归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其实,邵洵美一生,最值得人称奇的一种艳情,还在于他跟美国女作家项美丽之间发生的那一段惊世骇俗的异国之恋。

项美丽的英文名字叫Emily Hahn(艾米莉·哈恩)。她的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便是全面向西方读者介绍民国最有权势的宋氏家族的枟宋氏三姐妹枠。该书数十年间一直是中外读者了解宋氏家族最有价值的参考资料之一。

项美丽1905年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城一个德国犹太移民家庭,父亲是一个普通的推销员。家庭中有兄弟姐妹六人,项美丽排行第四。我们知道,传统的德国犹太家庭在作风上一般趋于保守,唯有项美丽追求一种新奇冒险另类的情感生活。她在少女早期,曾经阅读过大量的流浪读物,从而对于书本中所描绘的,那一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的神秘流浪生活,产生了无限的向往。于是,项美丽在15岁生日那天,掏空了家中储蓄罐的钱,突然离家出走。项美丽的这次冒险实践,虽然在家人的劝阻下以失败告终,但却更加坚定了项美丽长大后要浪迹天涯的信念。

1927年,年满22岁的项美丽放弃了原本舒适的白领生活,正式启动了她独立自由、周游列国的冒险生涯。

项美丽在来到中国之前,做过导游、广告代理商、教师、临时演员等等五花八门的职业。在这个过程中,她学会了跳舞、吸烟、喝酒,甚至于跟男人打架斗殴。她换男朋友,比其他女孩子换身上的衬衫还来得勤快。有时,人们觉得项美丽像一朵妖媚、野性的花朵,男孩子们像夏季五彩翩跹的蝴蝶,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人们永远都猜不透,像项美丽那样一个我心狂野的流浪女孩,下一刻钟想要干什么。

在邵洵美之前,对于项美丽影响较大的男朋友大约有三个:一个是1929年爱上的作家达菲·卢梭,他使得项美丽由一个青涩的少女变得成熟诱人。另一个则是美国青年人类学家派屈克·布特南,这个人娶了刚果一个土著女子做妻子,又跟项美丽讲自己不小心又爱上了她,像丛林中那些充满了欲望的野性雄猿。于是,项美丽断然委身于屈克·布特南,并追随屈克·布特南闯进了刚果的丛林之中,在原始生态的环境下,生活了两年。后来这一段爱情燃为灰烬,项美丽对于猿猴的一种近似于母爱的感情却终生保留下来了。最后一段恋情发生时,项美丽已经回到了文明世界,在英国牛津大学做研究生。有一个叫爱迪·迈耶尔的好莱坞剧作家,忽然强势地进入了她的生活,项美丽就此展开了一段令人销魂的感情生活。三段情感中,以剧作家爱迪·迈耶尔给项美丽的感觉最动人。这样,年近30岁的项美丽,忽然格外渴望爱迪·迈耶尔能带给自己一段稳定的婚姻。可是,爱迪·迈耶尔却是一个已婚的中年男子。他不能打碎一个既有的婚姻,再牵着项美丽的手,走进另一个婚姻之中。

项美丽大怒。这一次,这一个刀枪不入的女子真正被男子伤害了。失望之下,1935年,项美丽便与二姐海伦一道登上了驶往中国的邮轮,来到上海。

初到上海,心情恶劣的项美丽对于上海的印象一点都不好。她抱怨说:上海“到处是霓虹灯,到处是大块的金色招牌,真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地方”。

如此,项美丽对于上海之行的最初设想是:这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旅行。最多不超过两个星期,她必须展开自己下一阶段的旅行计划。不过,后来,由于一个中国男子的出现,项美丽最终融化在上海的声色生活之中。

在20世纪30年代之时,来到上海淘金的西方人,一度高达六万人之众。项美丽至上海下车伊始,即以她成熟、媚娟的姿态,丰富的阅历,迅速在洋人社交圈中崛起。当时,一些西方诸国的外交官、银行老板、洋行大班、新闻记者,甚至犹太富商哈同、房地产大王沙逊,均心旌动摇地拜倒于项美丽的石榴裙下。后来,有一个英国作家哈莉叶特·塞金德沙逊,她在作品枟上海枠中写到项美丽的仪态万方时,曾经写下:“我接触的在上海的西方人,几乎人人都谈到艾米莉·哈恩,男人语带赞赏,女人的语气则有点尖酸刻薄。”

最初对项美丽发动猛烈爱情攻势者,应该是富得流油的房地产大王沙逊。

沙逊喜欢跳舞、看戏、赌马,最喜欢漂亮女人。他追女孩子简捷有效的手段为,邀喜欢的女孩子拍摄人像摄影,送女孩子头晕目眩的贵重物品,然后告诉那女孩子,他希望对方能为他做什么。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上红极一时的社交名媛,有许多都充当过沙逊的摄影模特,不少人被沙逊俘获上床。因此,沙逊在上海滩有一个人人皆知的外号:猎艳高手。

当时,沙逊迷上了阅历丰富的项美丽,即故伎重施地邀请项美丽做他的摄影模特。项美丽明白沙逊的欲望,可她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仍欣然答应。沙逊大为开心,当即十分慷慨地赠送了一辆蓝色雪佛莱轿车给项美丽。

但是,最初的惊喜过后,沙逊的爱情进展就不怎么顺畅了。

项美丽迷上了邵洵美。

邵洵美当然没有沙逊的钱多。可是,这一回,无论有钱佬沙逊如何努力,其魅力指数都稍逊于风流、好玩的邵洵美。所以,某些时候,一个腰缠万贯的阔佬走上了情场,其收获并不见得比一个眉眼生凉的有情郎要多。

2

项美丽说:当年,每一位初次踏上中国土地的美国访客,大抵都手持着一封请弗雷兹夫人关照的推荐信。可见,这弗雷兹夫人在当时的上海社交界中,是一位沟通中西方上层名流的重要女性。她是上海一家著名洋行大班的妻子。

弗雷兹夫人对于项美丽一见如故。她亲热地挽起项美丽的手臂,说:亲爱的,到了这里,你真的应该结识一些可爱的中国人,他们是如此之优雅,如此之安逸,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个国家是如此有趣!

其时,弗雷兹夫人正在致力发展一个名叫国际艺术剧院的民间艺术组织。她希望这个组织可以成为促进西方人与中国人相互交流的一座友谊桥梁。因此,弗雷兹夫人特别需要像项美丽这样美丽活跃的新人加入。

后来,项美丽与邵洵美便相识于国际艺术剧院内的一场演讲会之中。

许多年过后,项美丽曾经很努力地回忆:那天的演讲会,到底讲了些什么呢?这个,项美丽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想起了。因为这一天,项美丽有点心不在焉。她只记得,当时,自己的身边坐着两个看上去很斯文的中国人。起先,这两个中国男人样子很亲热地倾身轻轻交谈。项美丽觉得这样的交谈给人的感觉很温馨,但她看不清这两个中国男子的脸,所以就有点遗憾地盯看了他们的褐色中式长袍。

忽然,其中一个中国男子,在项美丽心理毫不设防的状态下,转过头来往项美丽的方向看。他望见了项美丽,目光仍然肆无忌惮。但是,他发现对方是一个成熟美丽的异国女性,却先自微微地笑了。

这是电光火闪的惊鸿一瞥!项美丽的目光有点收敛。可是,项美丽的面部表情仍然魇住了。她没想到,在这遥远的东方国度,竟然还有男子能生就如此俊美的一张脸!

这一天,两人之间的爱情故事虽然没有即时打开。但是邵洵美那优雅的一笑,留给项美丽特别深的印象。

事隔多年之后,项美丽在自己的纪实文字中描写了这样一个邵洵美:“他的头发柔滑如丝,黑油油的,跟其他男人那一头硬毛刷不可同日而语。当他不笑不语时,那张象牙色的面孔是近乎完美的椭圆形。不过当你看到了那双眼睛,就会觉得那才是真的完美,顾盼之中,光彩照人。他的面孔近乎苍白,在那双飞翅似的美目下张扬。塑造云龙面孔的那位雕塑家,一定施展出了他的绝技,他从高挺的鼻梁处起刀,然后在眼窝处轻轻一扫,就出来一副古埃及雕塑似的造型。下巴却是尖削出来的,一抹古拙的颊髭比照出嘴唇的柔软和嘴角的峭厉。下巴上那一撮小胡子,则好像是对青春少俊的一个俏皮嘲讽。静止不动时,这张面孔纯真得不可思议,不过,他很少静止不动。”似这般款款情深的描写,项美丽对于邵洵美的欣赏,应该是渗透到了骨髓之中。

演讲会过去后数天,弗雷兹夫人忽然跟项美丽谈到爱与婚姻的问题。弗雷兹夫人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气跟项美丽说:嗨,艾米莉小姐。你知道自己不能一味地旅行下去。你可以在中国尝试一份稳定的工作。我给你找一个中国男友,35岁左右,有钱而又有闲,他可以陪你很快乐地打发掉在中国的大部分时间。

弗雷兹夫人给项美丽介绍的中国男子,便是玉树临风的邵洵美。

据说,项美丽的才华横溢,跟她叛逆的肆无忌惮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项美丽叛逆的劲头愈高,她的锋颖毕露的情感也愈发峥嵘。所以,项美丽跟邵洵美认识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一个坏女孩。

邵洵美眉毛轻轻一扬,用纯正的英国口语笑呵呵地回答说:一个自称为“坏女孩”的写字女孩很好呀。我在英国的时候,听说过赞美那些凄美温香女作家的一句话,“妓女的躯壳,作家的灵魂”。这是每一个努力想了解爱欲与人生真相的女孩子,所愿意做到的。

当即,项美丽感觉,自己跟这个满不在乎的中国男子甫一交手,就迷失于邵洵美瞳仁中的芳草萋萋的景色之中。

项美丽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跟人家玩叛逆的游戏。难道她不知道在中国,即便是像叛逆这种东西,也有雅趣天成与恶俗不堪的区别吗?像枟红楼梦枠中贾宝玉的纨绔,出自于本性,源自于神女女娲炼石补天用剩下的最后一块石头。贾宝玉式的叛逆,像无数自由、飘忽、悲凉的分子,可击穿了每一个爱上他的女子之灵魂,无与伦比。邵四代邵洵美性格中顽劣的一面,也来自于邵三代纨绔高手邵恒的嫡系真传。

作为美国最牛的天涯浪女,当时,项美丽跟邵洵美展开的第一轮顽劣对话便是:她的童年时代,曾经对于抽吸鸦片的瘾君子很有兴趣。过去,她一直听说上海滩是鸦片成瘾者的天堂。可是,这一次,项美丽到上海已经有两三个月了,为什么一直没闻到鸦片的那一种像烧诡魅轻佻的香味呢?

邵洵美听罢项美丽的提问,当即用他绵羊般柔美的眼睛,讶然地望了她一眼,随即轻快地回答:是么,真的是这样的吗?这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带你去我家,我很快就能让你见识到货色纯正的鸦片。

那时,已经是上海的暑湿天气。上海的街道,充斥着一种海滨城市的独特味道,有轻微霉变的雾的气味,雨打在尘土上飞扬的闷热味,以及葱、大蒜、城市庸俗女子廉价的香水味。风吹卷起人们随手扔在上海路边的一张张旧报纸,发出了宛若秋风般呜咽走过的声音。项美丽跟在邵洵美一班朋友的屁股后面,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邵洵美住着的一幢维多利亚式老房子之中。

女人对于来自同性天敌的威胁,总是先天敏感的。当时,盛佩玉穿着一身家常的翠蓝夏布衫、青绸裤,站在那里望着丈夫带回的一个美国年轻女子。虽然心生好奇,可是,盛佩玉对于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森森细细美感的项美丽,却天生具有一种戒备的心理。这样,盛佩玉后来谈起自己对于项美丽的第一印象时,便讲:“她身材高高的,短黑色的卷头发,面孔五官都好,但不是蓝眼睛。静静地不大声讲话。她不瘦不胖,在曲线美上差一些,就是臀部庞大。”

在这里,盛佩玉之所以要突出地点明项美丽那肥大而有弹性的臀部,这是因为在中国传统的习惯中,性与生育,总是跟一个肉感十足的臀部联系在一起的。中国北方曾经有一句深入人心的谚语,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养。当时盛佩玉也许凭着一个妻子的直感,读出了项美丽那如海棠花般妖娆盛开的臀部之中,所孕育着的一份钝重、潮湿的爱欲吧?

项美丽与盛佩玉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后来,项美丽跟着邵洵美这一班男人走进了一间卧室。盛佩玉不再过来搭理男人们所做的事情。在那里,邵洵美自己先抽了一杆鸦片烟。然后,为了满足项美丽的好奇心,邵洵美便让项美丽也躺在了烟榻上,试吸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杆鸦片烟。这样,项美丽在评价邵洵美这个中国情人之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烟榻上那些妖媚的鸦片香味,以及邵洵美凉滑的皮肤触觉。

因此,她跟人家说:在中国,倘使你幸运地遇上了一个抽吸鸦片的可爱男人,常常可以在慌而乱的忧伤中,体验到一份珍贵的感情。

项美丽一语说尽了爱情的忧伤本质。

不久,项美丽即惊奇地发现,邵洵美的叛逆并不仅仅止于此。

邵洵美天性喜欢诗与书。邵洵美开玩笑地跟项美丽说:你以为诗与书的好朋友是什么?就是酒与赌。中国从前最好的诗人都是好酒爱赌。

邵洵美认为赌博是一件颇为雅致的事情,因此他看不起那些凡夫俗子的狂喝滥赌。当初在编纂枟论语枠系列时,邵洵美曾经与执行主编林达祖讨论过出版枟癖好专号枠的征稿。谈起赌博的心得时,邵洵美津津有味地讲道:“人有癖好,犹水有波纹,水无波纹,固一泓死水? ?或经典一卷,或麻将八圈? ?凭妙手之偶得,使至情以流露,宁非趣事?不亦乐乎?是为启。”邵洵美将此归纳为自己的一大人生哲学:有书读书,没书赌博。项美丽听罢莞尔一笑。邵洵美还专门撰写了枟赌枠、枟赌钱人离了赌场枠、枟三十六门枠、枟输枠等四篇描写赌博生活的专题小说“赌博小说”系列。在这四篇描绘赌场风云的专题小说中,邵洵美把赌术的技巧、赌徒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据说,香港后来拍摄一系列反映民国上海滩赌场风云的电影时,便专门找到邵洵美的四部小说,视为经典,认真参透。

据项美丽观察,邵洵美只有在输钱的时候,才写得出一手好诗。邵洵美听罢,哈哈大笑,索性自封了一个“赌国诗人”的光荣称号。他沾沾自喜地跟项美丽说:“钟可成赌得最豪,朱如山赌得最精,卢少棠赌得最刁,唐孟潇赌得最恶。若言雅赌,舍我其谁?”顿时,项美丽更加感觉到了邵洵美的率真可亲。

1935年梅雨时节,项美丽、邵洵美结伴同游南京。

南京虽然自古即有虎踞龙盘的帝王之气,曾经为六朝古都的经营之地。但是,它在江浙一带的如画风光,却算不上是一个上佳的旅游胜地。至少它的气候差了一点,冬天严寒如铁,夏季则有四大火炉城市之一的称谓。南京只有雨季才是最美的。邵洵美就选择雨季到南京去拾雨花石。

邵洵美给项美丽介绍说:覆舟春半望鸡笼,玄武青青隔两红。古寺夕阳流水外,游人不信是城中。中国的古诗很美。它把南京城的覆舟山、鸡笼山、玄武湖、鸡鸣寺四大风景区巧妙地镶嵌在了诗中,情人们徜徉在其中,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城中,而是以为自己被美丽的大自然恬静地拥抱着。这正是中国审美天人合一的唯美境界。如此,邵洵美再念:“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这却是讲中国过去那些才情双绝的美女,于南京城的舞榭楼台的一些风雅旧事的。邵洵美的故事讲得很好。这时候的邵洵美看上去也很精致。在那样的男情女意中,两个人行走的距离自然是挨得很近。项美丽的人越来越热。项美丽说:“当时我觉得面颊发热,尴尬难堪,同时却又‘齿冷’,我知道我看上去像春宫画中的女人。”

于是,游罢南京返回上海的回程车上,车窗外面始终长着油菜和紫云英花的田野,江南水乡粉墙黑瓦人家、倒映在水面清晰的影子,统统淡薄成为模糊的背景。他们气喘吁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了。这个时候,邵洵美的身子,十分有力地挤压着项美丽的乳房。邵洵美声音微微颤抖地跟项美丽讲:“我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既然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项美丽还有什么可说呢?此后,项美丽不管走到那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烟雨中的江南,想起与邵洵美共游南京中山陵时,夹道旁那些浓荫蔽天的大松树、柏树,雨季中的南京城似乎四处都被泼洒了翠绿。道路两旁的树木像吸足了整个季节的水分,那一种弄烟惹雨的润绿呵,真个是嫣然流盼!

因此,项美丽不管自己曾经爱过的邵洵美,是一个中国人也罢,是一个瘾君子也罢,家里仍然有一个深爱着他的娇美妻子也罢,甚至于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也罢。她用了一辈子的时间试图把他遗忘,可是她失败了。

她当时,就像一只受伤的雨燕,斜飞着,无声地降落于邵洵美的幽静的情网之中。

3

这样,爱上了邵洵美的项美丽,便在福州路江西路转弯处的都城饭店里,为两人构筑了一个小小的香巢。于是,项美丽在英国人办的枟字林西报枠找了一份兼职记者的工作。不久,美国小资文学刊物枟纽约客枠(The New Yorker)也请项美丽做自由撰稿人。当时,上海的物价在世界各大城市中低廉到令人吃惊。项美丽只需做这两份兼职,就已经把自己的生活调理得有情、有闲兼有钱,可以专心致志地编织、那缥缈得像水烟的爱情之梦。

项美丽跟盛佩玉的丈夫有了私情,便千方百计地想讨好盛佩玉。一开始,项美丽经常请盛佩玉去她的单身公寓吃饭。吃饭的次数多了,盛佩玉竟然还喜欢上了项美丽烹调的几样西洋菜。这个阶段,项美丽在与盛佩玉共同享有邵洵美这个男人的同时,竟然很有本事地与盛佩玉以及邵洵美的孩子们,和谐地打成了一片。

邵洵美根据Emily Hahn的名字,取了一个汉语译音叫“项美丽”。取名的时候,盛佩玉也在现场,邵洵美得意地问盛佩玉这个名字改得好不好,盛佩玉脸上的表情有点木木的,她竟然回答:真的是蛮好听的呢。

其实,也不是讲盛佩玉天生就是一个感觉迟钝的女人。做女人,谁不想自己的丈夫安安心心地爱着自己一个人呢?只是盛佩玉出身于一个豪华的旧式大家庭之中,家庭中曾经摆着一座偌大的金山银山。生长于这样家庭的男人们,似乎一生下来,便可能继承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金钱。所以,盛家的男人们从父亲叔伯辈,再到盛佩玉的哥哥堂弟,没有一个不是吃喝嫖赌,快活逍遥的。

因此,像盛佩玉这一类在豪门大户长大的女孩子,睁眼看世界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忍”。女人一辈子必须学会容忍自己以后所嫁的男人。男人在外面风花雪月必须忍,男人在外面闯下祸仍必须包容。男人在外面玩累了,始终都要回到家中的温存女子身边来。可是,那是一种何等可爱可哀的漫长岁月呵。所以,过去旧式大家庭中出来的女子,能容人,不拈酸泼醋,是一个很重要的德育考核。

记得盛佩玉在初嫁邵洵美之时,也曾经约法三章:不嫖,不赌,不抽吸鸦片。

邵洵美固然是才华横溢的,可是邵洵美仍然是酒色财气均沾的。不久他就把盛佩玉的“约法三章”全破戒了。女人,赌与鸦片,全都是邵洵美所喜欢的。盛佩玉颇为无奈。但是,令盛佩玉感到欣慰的是,邵洵美无论在外面如何的彩旗飘飘,家里却始终高举着盛佩玉这一杆红旗。在邵洵美的心里,盛佩玉所代表的这个家,分量最重。盛佩玉对于邵洵美在外面的风流留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否则,还能怎么样?

一个女子,生于民国那样一种乱世,想要活,而且要活得称心如意,本来就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有时,甚至是一件“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的大事情。盛佩玉的心不大。盛佩玉所希望的,不过是在自己那座中国风格的屋子中,到了晚餐的时间,在外面做事情的邵洵美,能够准时回到金漆桌椅摆设的餐厅,跟一家人共享晚餐的快乐时光,如此而已。

不过,有一次,邵洵美连续数天盘桓于项美丽那个小小的安乐窝之中,乐不思蜀。盛佩玉很生气,她终于噔噔地迈开大步,到项美丽的住所兴师问罪去了。

于是,项美丽在枟太阳的脚步枠一文中,说道:当盛佩玉怒气冲冲地闯入项美丽那个安乐窝时,她固然发现项美丽、邵洵美这一对情人对卧于床上,可他们却正快乐地吞云吐雾地抽吸鸦片。有时,在一种怡然的情状下,相互亢奋地为对方朗读、评论某一本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才会双舌呜咂有声地搅拌在一起,来一个法式湿吻。鸦片的异香飘逸满屋。很快,他们便可进入一种无欲无思的倦怠状态。当时,盛佩玉在外面敲门。项美丽抬了一个眼皮,懒得起身。敲门声变得剧烈。大门被摇得震天价乱响。项美丽一个激灵,忽然跳了起来。“糟糕,警察来查房了!”项美丽条件反射地想起了他们正在抽吸的违禁品———鸦片。邵洵美很淡定,他用一种慵懒的语气说道:“不会的,只可能是佩玉,她为我担心了。”

在项、邵近五年的婚外情中,这是作为妻子的盛佩玉的唯一一次怒气勃发。之后,邵洵美汲取教训,每天按时回家,努力做好自己的父亲兼丈夫的本职工作。盛佩玉也不再来跟邵洵美与项美丽纠缠。毕竟在这仓皇而又宁静的岁月中,走不完的是磨难,最短暂的却是人生。女人如果执意要保持一份清扬决绝的人生观,只怕是一天也难过下去。因此,盛佩玉对项美丽,保持着一份客气的尊严。

4

可是不久,项美丽这个外国女子,对邵洵美所表现出的一往情深;却令盛佩玉刮目相看了。

1937年,上海“八一三”淞沪抗战全面爆发。西方人在上海醉纸迷金的风光日子不再。在上海淘金的沙逊爵士、弗雷兹夫人等西方风流人物,在苍茫的暮色中逃离上海,急急如惊弓之鸟。项美丽没多少余财,所以不必惊惧被日本人吞食。不过,作为一种防御措施,项美丽也抢在战争发动之前,把自己的香巢从福州路的都城饭店,搬进了租界内霞飞路1826号的一所西式小洋房安居下来。

这场战事,却使得邵洵美一家颇为狼狈。

我们知道,先前的邵洵美是全家搬迁到虹口的杨树浦,与他视为宝贝的那台德国造影写版印刷机相依为伴的。中日间的战火一开,杨树浦一带正好是双方交战的热点地带。当时,邵洵美三十六计,保命为上。邵洵美、盛佩玉夫妇领着一家大小,在仓皇失措的状况中连夜逃进了租界。邵家先后找了三处房屋,均觉得没有安全感,后来在项美丽住处不远的霞飞路1802号,找到一幢两层楼的花园小洋房,这才安心地住了下来。

邵洵美本次逃难,除了一些金银珠宝的贵重之物可随身携带,其他的东西都在杨树浦住处来不及搬出。喘息刚定的邵洵美扳起手指来计算自己的损失,其中有两大宗物件最令他心痛:一是邵洵美从未见过面的嗣父,也是他的大伯邵颐所留下来的两万多卷明代册典。邵洵美曾经在枟儒林新史枠一文中,给读者晒过这一批书。其中的几部明代手抄本,为清代乾隆时淮安山阳大学问家阮葵生生前珍藏过,因而显得颇为珍贵。另外一个宝贝则是那个花费了五万美金,威武无比的两层楼高的大家伙———影写版印刷机。这后一种东西,在战争年代在一个搞出版的行家眼里,比黄金还值钱。

日本在策划侵略中国的这场战争之时,一度也实施过近攻远交的扩张战略。日本想以闪电的速度解决中国的战事,又怕引来美英西方势力的干涉。所以一开始,日本人对欧美国家的态度近似于媚荡。虹口的杨树浦一带是中国人与外国人混杂居住的地区,“八一三”的兵燹一过,日本人即贴出告示:所有西方人可凭日方的特别通行证,返回到杨树浦一带,寻找中日交火时留在那里的财物。中国人的财物则一律征用为战略物资。

这令邵洵美大为沮丧。

但是,邵洵美毕竟是在场面上混过的人。不久,他就想出了变通的法子。他微笑着跟项美丽说:我们缔约一个婚姻吧。

什么?项美丽大吃一惊。

其实,有关结婚的话题,邵洵美之前也曾经跟项美丽提过,只是当时的邵洵美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吊儿郎当的劲儿,项美丽无法判断他在讲那些话时,到底哪一句是正经的,哪一句是信口开河的。项美丽乃一笑置之。例如,项美丽曾经不无幽怨地抱怨说,她不想一直做邵洵美的妾,邵洵美即异想天开地想出了一个变通的法子:“你知道的,美丽,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我伯父死得早,没有儿子。我父亲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把我送给伯父做儿子了。所以,我现在按照你们西方人的法律,具有双重的身份,既是父亲的儿子,也是伯父的儿子。所以,我可以合法地拥有两位妻子。只有两个。真的。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另外一个的妻。你不是我的妾。”这样的讨论,使项美丽明白了,邵洵美是六个孩子的父亲,还是一个有着众多兄弟姐妹大家庭的长兄,他言必称我的妻盛佩玉是如何说的,他是这一大群血肉亲人的主心骨,他这一生逃避不开自己的责任,所以,她与邵洵美的这场旷世恋爱注定是没有前途的。

但是眼下,项美丽仍然乐于帮助邵洵美渡过这个难关。

邵洵美说:他跟项美丽之间,可以签署一份正式的结婚文件。这样,他留在杨树浦的所有的宝贝,就都变成了一个美国女人的婚姻财产,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运出杨树浦了。

邵洵美与盛佩玉结婚时,履行的仍是中国传统的婚姻仪式。那个婚姻是不需要西式的正规法律文件的。现在,邵洵美与项美丽签署一个正式的婚姻文件,让她在租界当局与日本人眼里看上去像一个合法的中国妻子,这是邵洵美在为下一步的出版大计作想。日本人占领上海后,英法租界成为孤岛。日本人的监视更严,英法租界当局的监管也更加小心。邵洵美把项美丽推上前台,做时代文化印刷公司名义上的法人代表,邵洵美可以使自己的行动避开焦点关注。

邵洵美一本正经地跟项美丽说:我跟我的妻子盛佩玉讨论过了。如果你答应签署这份文件,我可以答应你百年之后,葬入邵家的祖坟。项美丽问:那里的风景美吗?邵洵美念了一句古诗:莺啼树里迷浓绿,蝶舞坟前映嫩黄。人的一生能得那样一块蔚然箐葱的宝地长眠,风光无限呵。

当时,项美丽还真的跟随邵洵美、盛佩玉夫妇俩回余姚老家,大模大样地察看了一番邵家祖坟。地方的确实是好的。有山有水,坟地峙居于山腰。绿树如城,山峰尤巧,山上多古松。山下郁郁然一潭清水入眼秀媚。项美丽看过后,一颗芳心抵定。

于是,邵洵美便通过同窗好友顾苍生,找到一位做律师的朋友,弄来了一份正式的婚姻文件,邵洵美与项美丽就注册成为夫妻。

邵、项正式注册的当天,盛佩玉送了一对祖传的玉镯给项美丽做纪念。盛佩玉这个举动,旁人可以从多方面去理解。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盛佩玉对于项美丽接下来要为邵家所做出的冒险行动,表示衷心的感谢。你也可以站在一个传统中国女子的角度去理解,盛佩玉已经很大方地把项美丽接纳为丈夫的妾了,她作为邵家的正妻,有责任向项美丽这个洋姨太太赠送一件祝福的礼物。项美丽则不管盛佩玉是如何想的,她既然爱上了这个叫邵洵美的中国男子,她就觉得自己有责任为这个男人冒险,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男子破产呀。

于是,这一天,项美丽从英国巡捕房弄来一张特别通行证,又设法向英租界当局借来数辆警车,请了十个膀大腰圆的白俄罗斯搬运工,分数次把邵洵美遗留在杨树浦的影写版印刷机、古版藏书以及其他一些来不及搬走的家具什物,统统弄上车,安全地带到了邵洵美安置在霞飞路1802号的新住宅之中。

在项美丽的一生中,以这一天的印象最鲜明生动。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项美丽在上海已经生活两年多了,可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残酷而美丽的上海景致。空中流弹不停地噗噗乱飞着。屋顶上布置有高射炮。对空炮弹不断地交织着上蹿到湛蓝天鹅绒幕布的天空,然后爆开成金光流曳的一团,撕裂空气,也震撼人的神经。一声巨响之后,火光从地平线那儿升起。飞机一开始是天际的黑点,飞近了就变成了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它们很有耐心地盘旋着,当嗡嗡声变得低沉,它们集体像老母鸡般地翘起了屁股,这就是它们要投弹了。于是,不远处,山崩地裂般地冲起了一片火海,场面蔚为壮观。

项美丽坐在一辆警车的副驾驶座位上。子弹把警车的后挡板打得扑腾乱响。汽车的挡风玻璃全部被震碎了。项美丽全身被冷汗浸透。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将要变成一具尸体,被邵洵美弄回余姚乡间的祖坟埋掉了。可最后,项美丽竟然像一位女英雄般地,凯旋回到了霞飞路1802号。当时,听到按响的汽车喇叭声,邵氏一家大小全部跑到外面的街上去迎接她。

项美丽眼里含着泪光,微笑着告诉邵洵美:亲爱的,我把你的宝贝带回来了。邵洵美把项美丽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们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秋天的太阳却渐渐地斜了,只把静静相拥的项、邵二人映照得明黄耀眼的。他们可以感觉到这美丽的时光在空气中澌澌地流去。

这样的时候,盛佩玉没有过来打扰他们。

5

1938年9月1日,邵洵美、项美丽合作的中文版枟自由谭枠抗日月刊,以及与其作风相似的英文杂志 Candid Comment(枟公正评论枠)同时创刊。项美丽亲自担任枟公正评论枠的主编。这时,邵洵美独力支撑两份月刊的运作,资金上已感到吃力,项美丽就找来了她的私人好友———大美晚报馆的老板Starr(斯达)、保险公司董事长石永华两人出钱投资。邵洵美说自己这时兴办枟自由谭枠月刊,是受了上海枟申报枠过去一个叫枟自由谈枠副刊的启发。他的创刊宗旨就是,我们要求的是“人类的权利”,绝不是“罪恶的借口”。这样,枟自由谭枠与枟公正评论枠这两份月刊,便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向外界传达了中国人民誓死抗战,与日本侵略者周旋到底的坚强决心。

后来的海上名人大收藏家谢其章,有幸收藏到了这难得的抗日月刊。谢其章从美学的角度来衡量,以为邵、项二人在当时战乱的环境下,资金也缺乏,却做出了如此之精品,真的很不容易。谢其章说:“刊名的颜体书法是邵洵美手迹。以项美丽的名义向当局登记出版,比较方便(项美丽兼编辑及发行人)。枟自由谭枠的图片非常丰富,版式编排手法娴熟,一望而知出自行家里手(邵洵美过去编的刊物绝对一流)。大量的漫画是该刊的一大亮点,开本大,漫画亦尺幅宽广,甚至占据一页,如张东平的枟为什么不早把财产捐给国家?枠、叶浅予的枟换我们的新装枠都是一个整版。我一直认为中国的漫画小里小气豆腐块,极少大手笔大尺幅,极影响漫画的地位,其实,过去我们曾经有过大幅漫画。”

1999年12月,姜德明发表枟邵洵美与枙自由谭枛枠一文,对于邵、项合办枟自由谭枠这段经历,有一个综合性的评述:“七七事变后,她(指项美丽)不想离开上海,愿与中国人民共历患难,就在日本侵略军的枪口之下主办了宣传抗日的枟自由谭枠,这更是她富有正义感的一次勇敢行为。正是由于结识了邵洵美,项美丽才得有机会深入到中国社会,了解中国人民的感情。邵洵美的英文很好,可用英文写作;项美丽的汉文程度差,无法用中文写作。如果没有邵的合作,她也许办不成枟自由谭枠。何况那时邵洵美手中还掌握着战前办时代图书出版公司的印刷机器,而枟自由谭枠的基本撰稿人亦多邵的朋友,我甚至想,也许正是邵考虑到当时租界的‘孤岛’环境,有意请一位外国人来出面办理杂志,借以躲避日本占领军的阻碍。因此我们可以承认枟自由谭枠既是项美丽主编并作为发行人,同时也应注意到邵洵美与这刊物的特殊关系和所起的作用。这种办刊手法,在当时的‘孤岛’亦绝非一例。? ?邵洵美在每期刊物上都有文字发表,这还不包括他化名写的文章? ?未见有人为邵洵美编过文集,倘有人注意及此,我建议不可漏收这篇文章。? ?每期刊物的篇首都有编者写的时事短评,放眼国际反法西斯的动态和新闻,亦简要地作出分析和评论。按说这应出自主编项美丽之手,却亦难以排除邵洵美参与执笔的可能。? ?到1939年3月1日枟自由谭枠出完第6期后停刊。? ?创编枟自由谭枠这件事,无论如何对他们这当事者,以及中国读者来说都是个美好的记忆。‘望远镜中看故人’,我们在感谢项美丽热爱中国和支持我们抗战的同时,也应记住诗人邵洵美在这中间付出过的心力。”

一本枟自由谭枠在一种极端的战争环境下,成全了邵洵美、项美丽这一对异国男女的倾城之恋。

据不完全统计,毛泽东著作的外文版本,现今国内外约达3800余种。但是,读者有所不知的是,毛泽东最早的英文出版物,却是1938年10月的枟论持久战枠。

抗战总动员之后,在国民党内部一度出现“速胜论”、“亡国论”两种基本论调。而在中共内部,以王明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则寄希望于国民党的正面抵抗,从而轻视中共的敌后游击战争。针对这些不符合时局的论点,1938年5月26日至6月3日,毛泽东在延安抗日战争研究会上连续进行了数场大型演讲,明确地提出了中共的抗日持久战的方针。7月1日,解放周刊社第43期、44期合订本刊载了毛泽东的枟论持久战枠,全文约5万字。

党中央决定,必须让全世界了解到中共的观点,了解到中国抗战的重要性、艰巨性以及长期性。于是,党组织决定将枟论持久战枠翻译成英文传播到国外去,研究后,这项任务就交到了中共女地下党员杨刚手中。当时,杨刚不过20余岁,公开身份是枟大公报枠驻美记者,同时又是枟自由谭枠的特约作者。杨刚的外语基础不错,社会交际面也广。她跟项美丽交上朋友之后,为安全起见,便住进了项美丽霞飞路1826号花园洋房楼上靠西的一间小屋。当时,邵洵美经常到1826号看项美丽。杨刚住在那里的另一个好处是,在翻译过程中,如果遇到难点,可以与邵洵美这个一流的翻译家共同斟酌,力求英译本的准确与完美。枟论持久战枠的英译工作全部完成之后,首先在枟公正评论枠上公开发表。邵洵美为之加上了一段热情洋溢的编者按:“这本枟论持久战枠的小册子,洋洋数万言,讨论的范围不能说不广,研究的技术不能说不精,含蓄的意识不能说不高,但是写得‘浅近’,人人能了解,人人能欣赏,万人传颂,中外称赞,绝不是偶然事也。”这部著作从1938年11月1日至1939年2月9日分四次在枟公正评论枠上连载完毕,随后又出版了单行本。

1939年1月20日,毛泽东在延安为这个英译本专门写了1000字的序言,题为枟抗战与外援的关系枠:“上海的朋友在将我的枟论持久战枠翻成英文本,我听了当然是高兴的,因为伟大的中国抗战,不但是中国的事,东方的事,也是世界的事? ?”邵洵美自己动手把这篇序言译成英文(以前误认为是杨刚译),刊登在单行本上。这样,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便将这部译稿的秘密排印任务,郑重托付给了邵洵美。

邵洵美虽然有自己的时代印刷厂,可是它没有印刷外文书籍的经验。经过一番考虑,邵洵美就把译稿的印刷事宜,秘密地托付给了白克路印刷厂。这部译稿,从送稿、往返传递校样一直到出书,都是邵洵美与挚友王永禄(时任上海时代图书公司总务,曾创办中国美术刊行社,并与邵洵美印行宣传抗日的小报枟时事日报枠,专载战地新闻和前线照片)两人亲自操办的。这部最早的枟论持久战枠英译本,历时两个月才印出,共印了500册。为安全起见,邵洵美、王永禄两人亲自驾车,将这500册书运到项美丽的住处秘藏起来。

接下来,枟论持久战枠在上海的发行渠道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交由杨刚提走,由地下党组织发运到外埠。另一种则由项美丽请当时担任德国驻上海领事馆的见习领事华尔夫分发出去。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干脆由邵洵美、王永禄二人冒险上阵“暗销”。所谓的“暗销”,就是由邵洵美驾着项美丽的那辆轿车,在洋人的住宅区转悠,一俟发现周围无人注意,王永禄即眼明手快地抓起数本枟论持久战枠,从车内跳出,飞毛腿般地跑到洋人住宅前,往每个信箱里塞进一本书,然后两人立即返身上车飞驶而去。两人用这种冒险的方法,也传送了数十本书出去。

正是凭着杨刚、项美丽、邵洵美、王永禄等人的机智与无畏,千千万万爱国人士的热情与支持,不久枟论持久战枠这部伟大著作便迅速地传遍整个中国大地,并且走出了国门,传递到世界各地。

这种事情后来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当时,日本人虽然还未公然进占租界,可是日本人那嚣张的气焰,却已把英法租界当局弄得相当仄促了。

一个供职于日本宪兵队的日本上校,通过一个跟项美丽熟悉的日本通讯社记者Ken,请项美丽在上海最豪华的饭店国都饭店吃饭。上校追问项美丽枟公正评论枠、枟自由谭枠幕后是否另有其人,她的组稿渠道是什么。项美丽回答:“我没有编辑。稿子都是邮寄来的,如果我办公室附近有中国人,我就请他翻译读给我听;如果他表示喜欢,那篇文章就编辑进我的刊物,我特别信任我所尊重的中国人的判断。”项美丽的回答令日本上校很生气。Ken转达日本上校对项美丽的警告:“你的有些文章是反日的,可以说相当激烈的反日。”他希望项美丽对日本要“友善”,要改变办刊方针。于是,在那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恶劣环境下,枟自由谭枠出版到1939年3月1日,便把第7期的排稿撤了下来,被迫停刊了。它在半年中一共出版了6期。它的孪生姐妹枟公正评论枠,亦同时遭受同一命运。

枟自由谭枠的停止,使邵洵美在上海的出版事业一度处于停止的状态。项美丽留在邵洵美的身边已无任何的正事可做。

6

于是,项美丽开始着手一项筹划了许久的写作计划———为宋氏三姐妹做传。

这个计划,源自项美丽与美国著名作家、普立兹文学奖获得者 John Gunther(约翰·根舍)之间的一次会谈。当时是1938年春天,邵、项合作的枟自由谭枠、枟公正评论枠两个刊物正在紧张的筹办之中。约翰·根舍是为了收集枟亚洲内幕枠的写作素材来到中国的。10年前,他曾经是项美丽的一个狂热的追求者。现在约翰·根舍对于项美丽仍然关心,因此关切地询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写作计划。

项美丽骄傲得像一只小孔雀般地告诉约翰·根舍,她最近在准备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她准备以自己的经历为原型,重点描写一个美国女作者与一个中国绅士之间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约翰·根舍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约翰·根舍说,他不看好这样的题材,现在不是春花秋月的时候。现在全世界的人,当然也包括美国人,都在深切地关注着发生于中国这片古老土地上的、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外面需要了解中国的政治风云人物,在这严峻的时刻,心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说,你应该去写宋氏三姐妹,她们身处于中国的政治漩涡中心,又同样有在美国受高等教育的背景,只要把这个题材抓紧,包你在美国一举成名!

项美丽被约翰·根舍说得怦然心动。

可是,这件事情想要开一个好头,却十分艰难。当时西方国家的记者,都知道宋氏三姐妹的传记绝对是抢手货,却因为宋氏三姐妹对于个人传记之类的东西心理排斥,大抵只能无功而返。伊始,项美丽也觉得无从下手。

后来,邵洵美听了项美丽这个雄心勃勃的写作计划,也积极地怂恿并支持项美丽去实现它。邵洵美说,宋氏家族中,大姐宋霭龄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是家族中的王熙凤,你应该从大姐宋霭龄入手,才可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邵洵美要打通宋蔼龄的关系,路子却是现成的。宋蔼龄曾经做过邵洵美姨母、盛家五小姐盛关颐的家庭教师,两人一直保持着很好的私交。盛关颐答应为项美丽打开通往宋蔼龄心灵的大门。这样,到了1939年6月,项美丽、邵洵美便结伴来到香港拜会宋霭龄。

后来,项美丽回忆这次改变其个人际遇的会见时说:孔夫人的家宅建在海边峭岩上,带阳台和网球场。一间有法式窗户的长条形房间通向一条游廊,我一眼就看见洵美的姨妈盛关颐坐在那里,一副宾至如归的神情。孔夫人从楼上走下来。现在她看上去那么优雅娇小,皮肤光滑,长着一双亲切的黑眼睛,一头黑发挽成一个高高的髻。孔夫人伸手给我,她微笑着,我立刻被她迷住了。

宋蔼龄同意了项美丽的写作计划。宋蔼龄甚至答应说服两个妹妹跟她合作。二妹宋庆龄一直没有正面响应,项美丽只在宋霭龄的安排下,跟她在公众场合见过几次。但小妹宋美龄却对她大姐的安排言听计从。她不久就派人跟项美丽联络,让她绕道香港飞去重庆,在那里参加她的各种活动。后来项美丽与宋蔼龄、宋美龄都建立了良好的私交,只是与宋庆龄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

对于项美丽个人而言,这样的进展当然不坏。她在中国待了近四年了,她个人的事业一直没有大的进展。从前,邵洵美是红花,项美丽是绿叶,她的一切生活重心都围绕着邵洵美的生活转。但是,这一次不同了,项美丽只要全力以赴,把这本书写好,给世界介绍一个相对真实客观的宋氏三姐妹,她在美国必然声名震动。项美丽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香港的采访工作结束后,1939年冬,宋霭龄安排项美丽一起去重庆去见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本来项美丽是希望邵洵美陪自己一起去重庆的。可是这时候邵洵美的家务繁杂,分身无术。邵家这期间正处于一段艰难的日子,邵洵美必须重视肩上的重担,他不再可能跟着项美丽满世界乱跑。当时,宋霭龄旁观者清,她曾经规劝过项美丽好几句话:“在上海打仗时,你帮了邵家很大的忙,他们全家都感激你。”“可是,你真以为他们少了你不行吗?”“? ?邵先生或许不是存心哄骗你。? ? 到头来你会恨我们所有的人? ?我了解中国,也了解美国。你会毫不抱怨地离开中国,可是你会痛苦? ?”“我不希望会这样,现在为时还不晚,原谅我的干预,我是为你好,别回上海了。好好想想!我想你已经想过? ?”于是,项美丽独自去香港,准备从那里转道重庆。

项美丽临行之际,盛佩玉打听到山城重庆气候潮冷,就特意为项美丽赶制了一件厚厚的丝棉袍子,怕她一时手头紧,现钱周转不开,又塞了一包首饰进项美丽的行囊,让她紧急时可以换钱。临走这天,邵洵美特意去送她,还给她送了一个花篮状的巧克力栗子蛋糕。

冬天的太阳从云层中悄悄地钻了出来。太阳的颜色很淡,天空便呈现了一种中国水墨画的写意,江边疏落的树,衬托的是一大片高矮错落的上海建筑群。随着汽笛的一声拉响,项美丽曾经静悄悄地来了,又平静地离开,曾经与邵洵美拥有过的岁月,就像天边飞过的一群鸥鸟,风一般地离去,飘飘地拍着羽翅。

项美丽站在船甲板上泪眼模糊地跟邵洵美挥身道别,做出了一个苍凉、美丽的手势。项、邵之间近五年的异国奇恋,就此静静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后来,项美丽再也没有到上海。她在重庆与香港两个城市间不停地奔波着。没有了邵洵美的岁月,接下来,她又度过了自己在中国,也是她一生中最难、也最富戏剧性的三年。

枟宋家三姐妹枠于20世纪40年代初出版。由于宋氏三姐妹提供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其中有些内容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现在这本书仍然为研究民国史的专家们不断地引述。

项美丽从山城重庆重新返回到香港之后,她遇上了一个英俊的英国军官少校Charles Boxer,中文所有的八卦文章中都习惯于称呼他为查尔斯。

查尔斯早在邵、项热恋的时候就认识了项美丽。他曾经是枟天下枠杂志的狂热拥护者,之前他在枟天下枠中读到了项美丽的文章,觉得这是一个奇女子,就专程从香港跑到上海去拜访项美丽。当时,虽然没有得到深谈的机会,彼此的印象却是不错的。项美丽走出去送他,发现查尔斯的脸色在阳光中呈现出一种明丽的杏子黄。那一刻,项美丽就莫名地有了一种怅惘的感觉。

查尔斯是英国驻远东情报机构的首脑。他上次跟项美丽见过面后不久,就在香港跟一个女人结婚了。但是,查尔斯并不喜欢自己的婚姻。他这一次跟项美丽在香港意外相逢,便告诉项美丽:香港这地方太小,很难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一个男人在香港这个小地方待久了,只有两件事情可做,一件是结婚,另一件是酗酒,否则便只有让自己疯掉。

项美丽觉得这查尔斯求爱的方式有些特别,两人很快便搬在一起过起了同居生活。1941年11月中旬,项美丽生下了一个孩子。当时,香港的社交是英国的保守礼节,它的社会的宽容度根本比不上流丽轻脆的上海滩。当时,查尔斯与项美丽的婚外生子,成为香港社交圈一件十分有名的婚姻丑闻。

但是,项美丽生下孩子后不久,太平洋战争即爆发了。日本人攻陷了香港,查尔斯在战斗中受伤被俘,一度有生命危险。可是,查尔斯、项美丽以及刚生下来的女儿,仍然被关进了缺医少吃的日本集中营。如果找不出有效的解决办法,查尔斯与幼小的女儿,恐怕都没有希望活着走出集中营。危急时刻,项美丽想起了一张护身符———那张与邵洵美结婚的证明。她翻出一张邵洵美的照片,跟日本占领军交涉。她说自己是邵洵美的妻子。结婚证明送上去,日本方面经过一番研究,说这证明应该是真的。项美丽与幼小的女儿很快就被放出了集中营。这件事情,带给项美丽的另一件好处在于,大约对于一个美国女人跟一个中国男子的婚姻倍感好奇,日本人对项美丽的态度忽然间变得宽大。他们允许项美丽给重伤中的查尔斯用药治疗。这样,查尔斯赶在转移到下一个集中营之前,基本上恢复了身体。

接下来的数年中,成了日本战俘的查尔斯生死不明。二战中的日本军以虐待俘虏而臭名昭著,有许多英美战俘都没有熬到战争结束的一天。但是,回到了美国的项美丽仍然跟女儿一起痴痴地等待。那一种生与死的等待,其情感的煎熬胜过现在任何一部高潮迭起的好莱坞煽情影片。

最后,日本战败了,查尔斯活着回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英国跟妻子离婚,再来到美国跟项美丽结婚,这对恋人走过千山万水,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谱写了50余年的美满婚姻。

项美丽才貌双全,一生绯闻不断。她把一生经典浪漫的传奇爱情,留给了自己的中国情人邵洵美去回味,却又把一场彻骨铭心的婚姻故事带给了英国少校查尔斯。

没有人否认项美丽做人的惊世骇俗。也没有人否认,项美丽爱情与婚姻的,入书入戏、如诗如画。

项美丽走后,春色、夏焰、秋意、冬景依旧轮回,邵洵美却抱着一种“人逢沧海遗民少,话听开元旧事多”的豁达态度,开始仿效冬眠的蛰虫,过起了一种齐东野老的清肃生活。

其实,早在日本人占领上海的“八一三事变”之时,邵家的五弟邵式军(邵云麟),就跟上海日军司令部的楠本中将搭上了关系。邵式军直接被日本人委派为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他的行为,前不受梁鸿志伪维新政府管辖,后来的汪精卫南京国民政府也管不了他。如此,这邵式军的地位便因为日本人的特别优待,成了一个汉奸群中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人物。

当时,邵氏六兄弟中,老二邵云鹏、老四邵云麒均未顶住老五邵式军的酒色财气诱惑,被老五拉进了汉奸的队伍。只有邵家老三邵云骏执意参加游击队,跟日本人做了死对头。邵洵美在六兄弟中的威信颇高,邵式军当年排场搞得这样大,所谓的豪而艳,艳而横,一时飞扬跋扈,上海滩上人人为之侧目。但是,邵式军与人交谈,最感自豪的一件事情仍是:邵洵美是我大哥。有一次,老五邵式军听说蛰居中的大哥为了饮食,曾经长叹“须知世上逃名易,只有城中乞食难”,立即派人给邵洵美送去了5000大洋。可是,邵洵美坚决不要,退回去了。

后项美丽时期的邵洵美便以集邮为娱。虽然是穷阴杀节、急景凋年的艰难时期,邵洵美一份爱美的心始终未泯,如此,便总结有10万余字的枟中国邮票讲话枠一书问世。

抗战胜利后,邵洵美的时代印刷厂复工,枟论语枠也于1946年12月复刊,由邵洵美自任主编辑,好友林达祖协助处理具体事务。这份杂志一直开办到1949年5月的上海临近解放。

其实,这人世间几乎所有触动了真情的婚外恋故事,假如故事中的男女主角不能取得更大的发展空间,都可能转化为一段心酸的往事。

项美丽在上海住了近5年的时间,此后的50余年时间中,她的思绪不时都可能回到那个梦幻中的城市———上海。所以,在项美丽后来的生命中,她真的是想再踏上上海的土地,四处看一看、走一走,遇上老朋友停下来说几句闲话。

当然,一开始,是基于中美间的政治原因,邵洵美活着的岁月,她无法踏足那个缭绕着浓烈乡愁般的美丽城市。后来,中美间信息大开,邵洵美却死了,项美丽纵然回首,却已是“一片伤心画不成”,她也就再无心绪故地重游。

项美丽在枟我所知的中国枠一书中,有一句美丽而哀怜的话:“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上海。”戛然而止,一如她跟邵洵美之间的恋情。

其实,大西洋彼岸的项美丽,是在邵洵美去世后许多年,才慢慢地听说了邵洵美的消息。有人带来邵洵美生前写过的一首七绝诗:“停船江边待晓行,一夜青草绿进城。昨宵有雨坟头忙,不知抬来何处魂。”这个时候,邵洵美埋葬在余杭老乡的坟地,已经长满“一岁一枯荣”的野草。

项美丽半晌无言。所有与邵洵美有关的人事,都已成为林谷的传声。后来,只要有中国的故旧后人到美国拜访项美丽,她都会顽固地跟人家讲:“洵美的音讯什么时候传到美国,那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我是清清楚楚地梦到过,他是在那一天默默死去的。”

7

邵洵美生前曾经为自己辩解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综合邵洵美一生的行事做人,他的生活态度大抵上是一种小资的个人自由主义哲学;其艺术上的倾向,便追求着一种“艺术至上”、“为艺术而艺术”的孤傲空灵的艺术观点。

说到邵洵美在文学上的唯美风格,这就不能不提到他的诗,以及他的散文。

1927年1月,邵洵美在光华书局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枟天堂与五月枠。该诗集主要收集了他留学英国期间所作的一些诗歌。1928年5月,邵洵美再在自己的金屋书店,发行第二部诗集枟花一般的罪恶枠。这个阶段,邵洵美是法国象征派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的狂热崇拜者。从邵洵美这部诗集的定名,读者很容易联想到波德莱尔的那部传世之作枟恶之花枠。八年之后的1936年,邵洵美这才出版了他第三部的诗集枟诗二十五首枠。这是他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也是最后的一部诗集。

翻译过意大利著名诗人枟但丁神曲枠的新月派大将,诗人兼著名翻译家朱维基是邵洵美同时代人。他对于邵洵美的评价简明扼要:“邵洵美的诗的奇异的美,在新诗里是一个突惊。”

新月的主将、唯美派诗人徐志摩更直截了当地推荐:“中国有个新诗人(指邵洵美),是一百分的魏尔伦。”作家沈从文与徐志摩是莫逆之交。可是,他听完徐志摩的感叹之后,当即平静地笑了。他接过徐志摩的话题,点评说:志摩,我知道你写诗的野心,你是想把洵美完全收归于你的一派。可是,洵美所作的诗跟你比较,仍然有修饰手法的不同。而跟郭沫若的绚烂夸张相比,则走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路数。洵美以直接的官能为触须,写成他诗的颂歌。他赞美生,赞美爱,豁达地显示出人生中唯美享乐的一面,那是一种对于生命的夸张贪恋。可是,读者却常常于洵美的熙然颂歌背后,仍触摸到生命的空虚一面。

诗歌这种东西,是阳春白雪,皎皎者易污,最讲究的便是在河之洲的一种关关雎鸠。所以,对于邵洵美的诗歌创作,真正流露出阳光般明媚笑脸者,好像都是一些中国唯美文学的力行者。例如,一生致力于唯美文学创作的张若谷,他写过一篇枟五月的讴歌者枠论文,向世人介绍作为诗人的邵洵美。他对于邵洵美的枟天堂与五月枠诗集持肯定的态度。

张若谷说:邵洵美以西方美学为自己诗歌的圣泉,在诗歌的创作手法上,则深深地被法国恶魔主义文学流派所影响着。所以,在邵洵美的诗歌创作中,他常常可以游刃有余地运用着,诸如:光明和幽暗、火亮与深邃、光鲜亮丽的服饰发型与蜡黄俗气的面孔、上海舞厅与大马路上的新潮女人、蜿蜒里弄里的可怖身体等等一些对比强烈的元素,从而真实地展现了民国上海在色欲、肉感,罪恶、快乐等感官刺激之外的,一种徒然的热情与苦闷。如此,张若谷干脆将新感觉派的邵洵美,与阿英、郑振铎、柯灵三人,并称为“笔的战士”。

新月诗人陈梦家则更着迷于邵洵美下笔写诗时的风情万千、满纸活气。他说:“邵洵美的诗,是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气,艳丽如一个应该赞美的艳丽的女人(她有女人十全的美),只是那缱绻是十分可爱的。枟洵美的梦枠,是他对于那香艳的梦在滑稽的庄严下发出一个疑惑的笑。如其一块翡翠真能说出话赞美另一块翡翠,那就正比是洵美对于女人的赞美。”

笔者这里试举一两首颇能代表邵洵美唯美诗风的新诗如下:

在宫殿的阶下,在庙宇的瓦上

你垂下你最柔软的一段———

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裤带

在等待男性颤抖的勇敢。

我不懂你血红的叉分的舌尖

要刺痛我哪一边的嘴唇?

他们都准备着了,准备着

这同一时辰里双倍的欢欣!

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

磨光了多少重叠的竹节:

我知道了舒服里有伤痛,

我更知道了冰冷里还有火炽。

啊,但愿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

来箍紧我箍不紧的身体,

当钟声偷溜进云房的纱帐,

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

———枟蛇枠

牡丹也是会死的

但是她那童贞般的红

淫妇般的摇动

尽够你我白日里去发疯

黑夜里去做梦少的是香气

虽然她亦会在诗剧里加进些甜味

在眼泪里和入些欺诈

但是我总忘不了那潮湿的肉

那透红的皮

那紧挤出来的醉意

———枟牡丹枠

据说,枟牡丹枠这首诗很有一点波德莱尔枟恶之花枠的韵味。下面这一首,汪国真现代唯美诗的味道就很浓了:

我敬重你,女人,我敬重你正像

我敬重一首唐人的小诗———

你用温润的平声,干脆的仄声,

捆缚住我的一句一字。

我疑心你,女人,我疑心你正像

我疑一弯灿烂的天虹———

我不知道你的脸红是为了我,

还是为了另一个热梦。

———枟女人枠

这首叫枟女人枠的小诗,有一股子台湾现代诗的新鲜草莓味道。这“花一般的罪恶”的邵洵美做起梦来,似乎经常都有这种清纯甜美的时候呢。

相对于唯美派作者的一片嗡然叫好之声,另一个五四女作家苏雪林在枟论邵洵美的诗枠一文中,就尖锐了许多。苏雪林在读完邵洵美的枟天堂与五月枠、枟花一般的罪恶枠两个读本之后,认为他的诗中好的坏的因素揉搓在一起,基本上便体现出了这样一种艺术特色。

首先,就是邵洵美诗中传递出来的,一种强烈刺激的要求和决心堕落的精神。邵洵美诗受波德莱尔的影响很大。为此,苏雪林毫不客气地批评说:“法国颓废派祖师波德莱尔的诗集枟恶之花枠,好咏黑女、坟墓、败血、磷光,及各种不美之物,集中有一首枟死尸枠(Une Charogne)对于那臭秽难堪的东西,津津乐道,若有余味,即其感觉变态之表现。邵洵美枟To Swinburne枠说:‘我们喜欢毒的仙浆及苦的甜味。’也是变态感觉之一例。又常说:‘我们在烂泥里来,仍在烂河里去,我们的希望,便是永久在烂泥里’、‘天堂正好开了两爿大门,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我在地狱里已得安慰,我在短梦中曾梦着过醒。’又说:‘我是个不屈志,不屈心的大逆之人,’‘我是个罪恶底忠实信徒。’西洋之学家批评波德莱尔是由地狱中跑出来的恶鬼,邵洵美这些话也有这种气息。”

其次,就是邵洵美的语言特色。“邵洵美的二集虽然表现了颓废的特色,而造句累赘,用字亦多生硬,实为艺术上莫大缺憾。但作者天资很高,后来在枟新月诗刊枠上所发表的便进步很多。像枟蛇枠、枟女人枠、枟季候枠、枟神光枠,都是好诗。而长诗枟洵美的梦枠,更显出他惊人的诗才。”

美国当代学者李欧梵在他的枟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枠一书中,对于邵洵美的美学原理,有一种历史纵深度更加广泛的解析。

李欧梵说:另外,我们必须指出的一个事实是,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是世界唯美颓废文学一个余音袅袅的年代。在欧洲19世纪五六十年代与八九十年代曾经先后两次掀起了唯美颓废主义文学的高潮。日本受欧风美雨之冲击,在明治维新的国门大开之后,也出现了它的变种新感觉派,并由此诞生了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等世界级名家。如此,中国文学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便经由邵洵美、穆时英、章克标、张若谷、滕固等留学欧美文人之手,率先将国际上流行于一时的唯美颓废主义引入了上海。所以,这个时期的海派文学,实际上是师承于欧美的19世纪末唯美文学潮流的。这个时期的一批海上作家,以其特殊文笔,铺陈身处华洋杂处的大都市的叙事,他们将文学美的感官化和颓废情调当做共同目标,把声色、影、火和肉当做自觉的艺术境界追求,的确带领起来一个具有独特味道的文学浪潮。

李欧梵提出六个很有意思的海上文人,分别为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叶灵凤、邵洵美和张爱玲。李欧梵做学问从来不人云我云,具有自己独特的视角,他做出来的东西真的是很有味道的。

8

1949年春,国民党之政局若风霜槁木,不可收拾。高官大贾纷纷执起细软逃出大陆。

其时,胡适之曾经跟老友邵洵美讨论过去留的问题。胡说,如果邵愿意走,他可以为他预留两张飞赴台北的机票。只是,邵洵美拖儿带女的有一大家子人口,单纯走了邵洵美、盛佩玉这一对半老的夫妻,无甚意趣,便婉言谢绝了。另外,令邵洵美难以割舍的,还有那个经营了十数年的时代印刷厂,以及那台德国造影写版印刷机。没有了这些家当,他即使跑到了宝岛台湾,只怕也只能捱穷日子。

叶公超听说了邵洵美的为难,竟然很有本事地说服海军部的一个熟人,用军舰将邵家全家以及邵洵美的那台宝贝影写版印刷机一并运抵台湾。不过,其时邵洵美已经跟过去新月社的另一员骁将罗隆基做过一番长谈,他的想法又有了重大的改变。

其实,罗隆基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即积极地投身于政治,他是坚决的抗日救亡派。1941年,罗隆基与著名文人梁漱溟、章伯钧、储安平等人,创立了“中国民主同盟”。抗日战争胜利后,罗隆基全力从事民主运动,他在重庆、南京和上海期间,与周恩来、董必武等来往甚密,得到他们的许多鼓励和帮助,在重大问题上和中国共产党密切合作,为争取和平民主、反对内战,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了斗争。罗隆基与中共高层的关系,邵洵美心里是有底的。罗隆基一番深谈,给邵洵美仔细解释了中共与知识分子广泛合作之政策,使得邵洵美颇为坦然。他开始平静地等待上海的解放。

1949年5月24日,上海终于解放。初次划定成分时,邵洵美被定为“工商业主”,属于政府大力团结的对象,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下半年,夏衍来访。夏衍跟邵洵美旧情前面已述。当年,夏衍自日本游学归来穷困,邵洵美曾出500元买下夏衍无人问津的书稿,助其走出困境。1949年时夏衍已贵为上海市委宣传部长,他一则因公,为邵洵美出版毛泽东枟论持久战枠英译本一事,代表政府感谢他;二则也是怀念旧情,拜访故人的意思。

故友闲聊中,夏衍了解到邵洵美的时代印刷厂开工不足,生产难以为继。正好当时的新华出版社新进入北京城不久,旗下成立了新中国第一画报枟人民画报枠,筹办人就是当年在枟时代漫画枠编辑部做过的胡考、丁聪二人。胡考任枟人民画报枠副总编辑,具体人员的招聘与技术设备的选购,则由丁聪一手负责。夏衍把邵洵美的情况向胡、丁二人谈了。丁聪对于邵洵美的时代印刷厂岂有不满意的?当下,丁聪即代表枟人民画报枠南下与老东家邵洵美洽商收购事宜。

后来,邵绡红在枟漫画搭桥枠一文把丁聪回忆的收购过程写了出来:“解放后我回到北京,那时共和国还没成立。国家缺少人才,也缺少设备。文化事业要办,廖承志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要在北京成立新华印刷厂,办枟人民画报枠。他知道邵洵美的时代印刷厂的影写版印刷设备非常好,就决定收购那爿工厂,派我去上海和你爸爸谈。我住在上海大厦。你舅舅盛毓贤是时代印刷厂的经理,他很精明,代表你爸爸和我谈判,提出的要求是,那套设备的售价按当时买进的美金原价,并且要以美金折算。我们不同意。眼看美金汇价天天上涨,最后只好同意。我拎着两只装满现钞的箱子到上海。? ?为了编枟人民画报枠,找了胡考。胡考当年也是常在‘时代’各种刊物发表作品的,他画漫画,也写文章,他可是正式美术学校毕业的。? ?后来你们家搬来北京,住在景山东大街,我和胡考一起来拜访你爸爸。你爸爸这部印刷机为印枟人民画报枠确实起了很大作用的。”

如果是按美金来结算,即便是算上折旧费用,邵洵美那台德国印刷机也绝对不止外面传言的5万人民币,而应该是比这个数字翻很多倍的一笔巨款。

邵洵美有了这么一大笔款项,又做起了他的出版梦。1950年元旦,邵洵美全家移居北京。邵洵美与顾苍生以及两位浙江第一银行的副理四人一起斥资开办了时代书局,社长陈仁炳,总编辑孙斯鸣,书店门市部经理孙汝梅。时代书局于生存的一年间,出版了一批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书籍,例如数十种苏联的政治译著和文学译著,如枟列宁给高尔基的信枠、枟法捷耶夫枠、枟苏联儿女英雄传枠等书。此外,还出版了一批专门介绍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苏联生活、近代历史、通俗经济讲话、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文艺与社会生活等方面内容的书籍。

但不久,时代书局的出版物,却出现了一些与当年的舆论导向格格不入的东西。枟人民日报枠一连七天以每天半个版面的篇幅,严正批判上海时代书局出版物中的严重错误,随之而来的是上海新华书店的大量退货。这一回,作为第一大股东的邵洵美本儿就蚀大了,从此以后再也无力做图书出版的清梦。

邵洵美待在北京百无聊赖,1951年夏,便又举家回迁上海。

1952年,邵洵美再度与内弟盛毓贤一起尝试开一间化工厂———立德化工社。可是却因技术不行,再度亏损。至此,邵洵美的老本钱大致已淘空,往后的日子,他便过得有点捉襟见肘了。

1954年,邵洵美的密友秦鹤皋新春拜访。当时,秦鹤皋在上海出版公司做编辑。他见邵洵美一副坐吃山空的窘迫模样,便鼓励邵洵美捡回自己在文学翻译方面的特长,试着为一些大出版社翻译一些国外的名著。秦鹤皋还把自己任职的上海出版公司旗下一套马克·吐温的枟汤姆·莎耶侦探案枠,英国盖斯凯尔夫人的枟玛丽·白登:曼彻斯特的故事枠交给了邵洵美翻译。上海出版公司对于邵洵美的翻译功底大为欣赏,后来,这两本书都再版了。这期间,邵洵美曾经为上海的青年翻译家王科一校订过枟傲慢与偏见枠一书,两代翻译家相处得如鱼得水。邵绡红枟我的爸爸邵洵美枠中见载:“此人中等身材,略胖,相貌一般,却大有不拘小节的魏晋名士风度。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撞见他,他正和我爸爸谈得起劲,一只脚脱去了鞋袜,踏在凳边,一边在搔脚丫里的痒痒。爸爸十分赞赏他,说他是不可多得之才。”斯人入佳境处,放任自如,神色自若。这样的嘉士,到哪里找去!

邵洵美的情况,夏衍很快便听说了。夏衍觉得邵洵美既然下半生打算靠译书为生,光靠秦鹤皋介绍几件散活,也解决不了根本的生计。便特意向北京的出版部门打招呼,有外国文学作品翻译的活儿尽量照顾给邵洵美做,稿酬嘛,不管活计多寡,先按每月200元预付着。这样,邵洵美接着又为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翻译了英国诗人雪莱的诗剧枟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枠、印度文豪泰戈尔的枟家庭与世界枠等长篇力著。后来,贾植芳在谈起这件事情时说,邵洵美在被抓之前,国家曾照顾他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外编辑,每月有200元的薪水。这在解放初期,已经是共产党内高级干部的待遇了。

至此,邵洵美的个人际遇,算不上太坏。他的脸上有了“野老苍颜一笑温”的喜色。

9

新中国成立后,邵洵美基本上就只有一个“工商业主”的虚成分。绝大多数的“工商业主”在公资合营的过程中,是带资金加入到公家单位的。邵洵美则选择领全额资金自己创业。后来的大趋势不提倡个人自主创业,创业不成的邵洵美,一没有正式单位,二也没有加入任何形式的社会团体组织,基本上是一只闲云野鹤。这样,到了1957年5月下旬到6月初,上海各高校、各文化事业,动员高校学生、各阶层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时,便没有人来鼓捣邵洵美写什么建议书。如此,是年7月中旬至10月底,接踵而来的“反右斗争”进行到如火如荼,人们却惊奇地发现,从前新月派的骨干邵洵美,竟然十分神奇地置身于事外,毫发未损。

可是,进入到1958年,民众的热情已经转移到总路线、“大跃进”及人民公社的经济浪潮之中。邵洵美却因“一信不慎”,栽倒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之下。

后来,邵绡红在枟我的爸爸邵洵美枠一书,讲起这件事情的原委,仍说:“叶灵凤从香港来上海。他是爸爸的老朋友,是战前常为爸爸办的刊物撰稿的文学家之一,也是枟万象枠、枟文艺月刊枠和枟文艺画报枠的编辑,这时在香港是枟星岛时(日)报枠副刊枟星座枠的主编,是香港的文化名人。爸爸约请他来家里吃午饭,还请了好友施蛰存和秦瘦鸥来共聚。那天席上叶灵凤谈起项美丽在美国的近况。爸爸便想起了1946年去纽约,项美丽曾向他借过一千美金。本来,老朋友向他借了不还是常事,他也一直不放在心上。现在小叔叔(即邵云骧,当时也在香港)急需医药费,爸爸就想到让项美丽把那一千美金的旧账转送给小叔叔治病,于是问叶灵凤要项美丽的地址,好写信给他。叶灵凤说他身边没有带来,让爸爸把信交给他,待他回香港后代发。不料,叶灵凤走后没几天就情况有异:爸爸出门,总有两个便衣跟随;爸爸回家,他们便守候在家门口。爸爸知道,一定是那封信出了毛病!”

不过,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老总编叶麟鎏先生,在谈及邵洵美的这一段无妄的牢狱之灾时,却曾经感慨万分地说,过去的老文人哪里懂得这么些道道,都“很傻,很天真”。如果不是因为这意外的信件之灾,邵洵美原本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归宿。

邵洵美刚刚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右扩大化斗争,在这种特殊时期,海外关系正渐渐地变成一个敏感的话题。可是,邵洵美竟然无端地想起了远在美国的旧情人项美丽。更要命的是邵洵美托叶灵凤带到香港转发的那封信件,署名用的是英文笔名Pen Heaven。邵洵美早就知道项美丽现任丈夫查尔斯的政治背景,他曾经是英国军事情报部门长驻香港的老牌特务,一直是大陆国家安全部门重点监控的对象。邵洵美这一番行为,引起了国家安全部门的高度警惕。邵洵美很快以“帝特嫌疑”的罪名被收捕入狱。

但是,当国家安全部门调动起精干的警力,对于邵洵美展开缜密的侦查,查来查去,却查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国家安全部门的调查结果为:邵洵美天生就那么一股子的懒散劲儿,做起事情来也就不知道轻重。真正让邵洵美去从事什么“反共救国”的地下反革命活动,这邵洵美似乎还真不是那种材料。但是,这个结果要做成结论,邵洵美却必须在牢狱里面苦捱四年的时间。

著名学者、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生前曾经获得“上海城市大师”的美誉,其独特之人格魅力与生存能力为后人所敬仰。贾植芳先生专门写过枟我的难友邵洵美枠一文,追述寒鸦夕阳、黄沙白苇之中的邵洵美。贾、邵之间相识也晚,特殊环境下却期望而为一种君子之交。贾植芳文章中所流动的一份“山影压船春梦重”的落寞心境,却自深深打动了读者的心。

贾植芳先生说,“我与邵洵美先生的相识,纯然是偶然的机遇,虽然从30年代初以来,通过报刊等传播工具已对他相当熟悉了”,但是,真正的认识却要等到1952年。当时,是在南京路新雅酒家由韩侍桁安排的一个饭局上,宴请的主角为司汤达小说枟红与黑枠的中译者罗玉君教授。应邀出席的则有李青崖、施蛰存、刘大杰、余上沅、贾植芳等数位海上文人。“记得是在众人已入座举杯的时候,邵洵美才匆匆赶来。他身材高大,一张白润的脸上,一只长长的大鼻子尤其引人注目。他穿了一件古铜色又宽又大的中式丝绸旧棉袄,敞着领口,须发蓬乱,颇有些落拓不羁而又泰然自若的神气。这是我与他第一次相见时的印象。”

第二次相见,则是1954年秋天的一个持蟹赏月晚宴,东道主仍然是韩侍桁。这是一个小型的家庭聚餐,应邀者并不多,贾植芳、任敏夫妇同时应邀。这一次,也是在大家吃到中途时,邵洵美匆匆撞入,匆匆入座就食。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邵洵美也会谨慎作答,但却已不复当年孟尝君“一回秋月一回新”的天然意态了。

第三次“贾邵见”的地点有点尴尬。时间是1960年寒冬,地点是上海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贾植芳因胡风案入狱已届5年,邵洵美的狱龄已满2年。当时,贾植芳从一间囚室对调到另一间囚室。贾植芳一脚踏入新狱室,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体弱的老人蜷缩在角落里。接下来,贾植芳先生的这一段原文,便于无声处格外见真情了:

当管理人员在身后锁好门后,他抬头望向我,呆滞的目光突然发亮。他小声对我说:“我们不是一块在韩家吃过蟹吗?”我向他点点头,一边用下巴指着门口,叫他不要说下去。因为我从几年的监狱生活中摸到一个规律:凡是管理人员押进一个犯人后,他虽然把门锁上了,但都会在门外停留片刻,从门上的小监视孔里观察室内犯人的动静,如果发现异样情况会开了门马上冲进来进行盘问,甚至一个个地调出去审问“你们谈什么?”如果交代了原来互相认识,马上会被调离,并要求交代“关系史”。总之,要弄出一大堆麻烦来。因此,当我向他示意后,他马上就醒悟了,懂得了吃这号官司的“规矩”了。

贾植芳在狱中遇见的不忘九月菊香持蟹赏月的狱友,正是邵洵美先生。贾、邵从此结下了近4个月的“同监狱缘”,这正应了“天意从来高难问,人生何处不相逢”的一句老话。

贾、邵彼此同监100余天,山高水深的话题大致都涉及了。一次,邵洵美十分慎重地跟贾植芳说:“贾兄,你比我年轻,身体又好,总有一日会出去的,我有两件事,你一定要写篇文章,替我说几句话,那我就死而瞑目了。”这两件事,一件很小。1933年,世界笔会中国分会招待来访的大文豪萧伯纳时,其招待的46元银元是由邵洵美付账的。可是,当时上海大小报纸的报道中,都忘记写他邵洵美的名字了。君子之名,理应列于清流惠风之中,这一件事情是邵洵美耿耿于怀的。他希望贾植芳将来写文章时不忘记上一笔。另一件事情,涉及鲁迅与邵洵美之间的一段公案。这个话题,前面已述,此处不再细说。

时序不觉间已嬗变至1962年的春季。有一次,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石西民携译文出版社的周煦良一同进京开会。会议的间隙,当时的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忽然向周煦良问起邵洵美的情况。周煦良说人仍然在狱中;听说邵洵美入狱后不久,得了严重的肺源性心脏病,经常发作,成为痼疾。其时,正值党政府进入调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时期。周扬沉吟了一下,表态说:“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也不必了。”

这样,到了1962年4月,邵洵美便被释放回家了。老妻盛佩玉到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去接人。盛佩玉后来回忆说:“办理手续的是闵同志。可怜他的身体真所谓骨瘦如柴皮包骨,皮肤白得像洋人,腿没有劲,幸好三轮车夫好心肠,背了他上楼。总算他没有被定什么罪。能回来就好,我们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不会做人。诗人有的是时间,不是正好可以作诗么!可当时见不到一片废纸一支秃笔,诗意肃然。回来时衣袋中仅有三支竹片磨成的挖耳签。那是在厕所劳动时拣来的竹片磨成的,可见他的耐心更胜过那时捕小老鼠的修养!”

邵洵美剩得一副悠悠忽忽的土木形骸归来,盛佩玉却仍不失中国传统女子每逢家庭危难之时,粗服乱头亦从容的气度!

不过,自邵洵美入狱之后,他原先合住的那个大家庭早已经散了。16岁的儿子小马报名到青海轻工业学校去支边了。邵洵美原先在上海住着三间公房,当时就被上海市房管所强行收回了两间。妻子盛佩玉、幼子小罗,还有一个刚刚离婚回家的长子邵祖丞,一家三口挤住在一间房里如何居住?不得已,盛佩玉只好携带幼子小罗去投靠在南京的女儿邵绡红。出狱后的邵洵美便只能跟长子邵祖丞挤住在一起。

其实,邵洵美最后数年的生活质量已经很差了。可是,施蛰存提到老友邵洵美却始终坚持说:“洵美是个好人,富而不骄,贫而不丐,即使后来,也没有没落的样子。”中国的读书人在盛名之时,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枟离骚枠,那虽也得一时名士的虚名,却不一定是清淳简贵的懿士。只有像邵洵美那样伊始经历过钟鼓金石丝竹富家生活,后来却又历经重重的磨难而老境凄凉,却始终未改自己一颗唯美之心,才是中国读书人万物不能移的清伦见识。

例如,1967年5月3日,邵洵美在致妻子的信中写道:“? ?你为我买了两只香肚,好极了,我立刻便感到馋涎欲滴。我想有机会再尝尝真正的南京鸭肫肝,也只要几只,放在口里嚼嚼鲜味。”当年上海“一品香”的常客邵洵美,虽凤凰落架,却仍不改其风雅的大志。

还有邵洵美去世前不久,老友秦鹤皋去看他,所见到的一幅情景:“一天上午去淮海路看望洵美,见他正坐在一面小镜子前梳头。桌上放着一碗‘刨花水’(浸着薄木片的水)。见洵美蘸着它认真地梳着头,很惊讶,没等开口,他倒先笑着说:‘侬要讲,这是过去丫头、厨娘梳头用的刨花水,对哦?现在可是我的‘生发油’呀!侬嗅嗅看,很香!’”

10

不过,后来,一个年青人的死,却击毁了邵洵美所有的生存意志。

前面曾经提到过,邵洵美有一个极为相知的忘年之交王科一,他是一位优秀的年轻翻译家,其才华品德备受邵洵美的推崇。

邵洵美的老友秦鹤皋仍然是这件事情最重要的见证人之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浩劫发动后,王科一和我先后都住进了牛棚,一切行动都受到监督。其后,间接听到洵美曾两次病危住进了医院。时间大约是在1968年年初。洵美家人不知通过怎样的渠道,传话告诉我和王科一,洵美渴望我和王去见他一面。王科一冒万难而去了,还带去饼干和水果各一包。我则始终未去,在雪中送炭的友谊方面,我不如王科一多矣。”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优秀的年青人,在牛棚中终于挺不住了。

1968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掀起“清理阶级队伍”的大高潮,王科一无端被戴上五顶莫须有的大帽子,横遭造反派的残酷批斗。王科一于被批斗的当天夜间,在家中厨房踌躇了大半夜,其后平静地选择了用煤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卒年43岁。

邵洵美闻此凶讯,心中一时为之大恸!

其实,生命自诞生那一刻起,即走在了一条通往死亡的漫漫长途之上了。只不过有的人,以为自己走到了终点,必进天国,所以一路上在那里欢声笑语。也有的人,以为自己的后来,必进地狱,而悲怆高歌。我们寻常的人,却只管在这生的过程中,尽量感受一些日常的琐事,诸如灵的光,竹的战栗,雀群的声音,行人的音容? ?这些都是我们寻常生命中的无上甘露。

可是,现在王科一在43岁的壮年,竟然湛然地舍弃这人生的一切,飘然而去了。这一年,邵洵美62岁,生命中那一些闲静而熹微的时光早已离他远去。

这样的时候,生命中的时光,忽然变得澄清似水。邵洵美记起50岁生日那年,曾经于瓦屋纸窗的枯寂之中,顺手记下过一段文字:“五十以前人等死,五十以后死等人。后之来者,不知也有我这样勇气否?”这一等,竟然是轻轻的12年时光流逝。

其时,上海夏天的树木,泼洒一地的绿荫。邵洵美独坐于上海的那间独屋中,他听着风吹动街道梧桐树叶的声音,忽然无端地想起了秋天雨水走过的时节。

邵洵美开始从容地实施自己的,由“生”求“死”之计划。

回顾自己的一生,邵洵美不免百感交集,于是信手写下一首小诗:“天堂有路随便走,地狱日夜不关门。小别居然非永诀,回家已是隔世人。”对邵洵美这一类唯美而敏感的诗人,有关生与死、天堂与地狱这样的大题目,他一生中不知思考过多少遍了。这是他最后吐露对于生命的感悟。

他很早就储存过一些含鸦片的化学药品。接下来的三天中,他准备有计划地超剂量服食这些药品。邵洵美第一天服用这些含鸦片制品时,一起生活的长子邵祖丞有所察觉。他劝止父亲说:“含鸦片制品抑制呼吸。你这样做并不好。”邵洵美神情含笑地,说:我知道的。我在使用的时候会小心翼翼的。可是,第二天他却比前一天的用量增加了很多。

邵祖丞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便把邵洵美床头的含鸦片制品全部搜走,藏匿起来。邵洵美但点头淡淡一笑而已。这世界他已不再留恋。因此,趁着儿子不注意时,邵洵美拿出了事先藏好的另一瓶含鸦片药品,继续超剂量服用。到了第三天,邵祖丞那脆弱的呼吸系统,终于不堪这药品的致命冲击,他于1968年5月5日澹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邵洵美走后,盛佩玉从南京赶到上海来为丈夫收殓。

盛佩玉在介绍邵洵美的葬礼时,语调也颇为澹然:“5月8日下午亲友们告别了洵美,他真的走了!走时遗容极端庄,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美容时把他的胡须剃了。他穿了一套灰布中山装,为他买了一双新鞋新袜。骨灰盒是咖啡色木质的,面上是黄色刻花的,简单大方地结束了他的丧礼。”

其实,许多时候,人的一生,最不堪回首的便是往事。

中国近代,自曾国藩草鞋布衣起兵于三湘,遂平定了洪杨,修复了东南的半壁江山,促现了晚清昙花一现的同治中治。其中,多少清艳豪横的钟鸣鼎食之家,曾经趁机茁壮而起。其后,却又经历了清灭民兴、军阀争权、定都南京、抗战八年、国共政权大陆易手等历历在目的历史剧变。

多少风雷激荡,多少往事如烟。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曲终人散,那属于邵洵美的一世风情,自然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