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晚上,并不如方宁所预期的那样温馨浪漫。宋飞还未睡,生着闷气在等方宁。“这么晚才回家,你跟谁在一起了?”宋飞问。
这轻轻的略带寒意的一句话,在黑暗的房间里跳出来,吓了方宁一跳。下意识,她把房门关紧。“滴答”一声,吸顶灯被宋飞打开。雪亮的灯光令长时间处在黑暗中的宋飞很不适应,他眯缝着眼睛,头发蓬松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你跟我说,你跟在一起呆到现在?”宋飞说。这个以法律为职业的男人,需要方宁给他提供一个确凿的名字。
“同事。”方宁说。
“是高大伟吧?”宋飞说,“你看你,一身都是酒臭。你说你一个女人,跟这样一个名声不好的男人呆到三更半夜,说得过去吗?”
方宁倒是有些后悔,平时跟他提到太多关于高大伟亦真亦假的那些传闻了。但这个时候,方宁被宋飞的咄咄逼人弄得恼怒,白了他一眼,懒得解释,顾自去找换洗的衣服。
讲究以理服人的宋飞律师顾不得体面,跳起来拦在方宁面前。
宋飞这威风凛凛的地跃倒是吓了方宁一大跳,好像喝了酒的是他而不是方宁一样。
方宁的胳膊被宋飞拧得吃痛,便使劲挣脱开来,却不肯往后退,瞪圆了双眼假装生气。但这假装,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方宁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头脑随之变得混沌,耳际只听到的阵紧似一阵的“嗡嗡”声。方宁张嘴想要说句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却闻到自己酒气冲天,赶紧收拢嘴唇,怕混浊之气薰倒了宋飞。
又是这样了,头又晕了,方宁只觉得大脑供氧不足,想站直身体,但身体不受摆布,晃荡了几下,还好被宋飞扶着,要不然有倒地不起的危险。
方宁扶着宋飞,站了一会,扶着墙又站了一会,内心的委屈潮水般涌上来,又退潮一样哗啦哗啦倒退回去,只觉得索然无味。
方宁到洗手间将自己从头到脚,非常彻底地清洗一遍后,回到房间,见到宋飞拥着薄被单坐在床上等自己,便有了点儿内疚。但方宁已经累得全身疲软,也没有兴趣说话了,便熄了灯,在床边躺下。
方宁困得要死,但在脑不听使唤,怎么也进入不了睡眠。房间很安静,安静得令方宁不安,扭过头一看,更觉内疚,宋飞还像刚才那样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方宁揉揉酸痛的太阳穴,嘴里咕嘟着说:“你怎么还不睡?”话刚落地,宋飞的身体便贴了上来,两只手铁条一样强而有力地环绕住方宁。方宁耐着性子让宋飞抱了一会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使劲在他的手臂上掐了下去。宋飞吃痛,却不肯松手,而且还把方宁抱得更紧,身体贴得更近。
这一夜,何其漫长。方宁不停地做梦,醒了又睡,睡了又做梦。好多个支离破碎的梦,似乎毫无关连,又似乎一脉相承,因为所有的场景都发生在相同的校园内。大而空旷的校园,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别的人,参天大树和一幢幢大楼在眼前一一掠过。那些树与与房子,像被谁赋予了生命。
第二天,方宁早早就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记忆中的校园,“轰”的一声四分五裂,脑子里接着想起来的是向华。方宁始终惦念着向华的事。
洗手间的水龙头昨晚没有关牢,一条线状的透明的自来水悄无声息地把地板弄得到处都是水珠。电灯一开,地上的水珠儿也像通了电一样闪闪烁烁地折射着诡异而神秘的光芒。
14
凤山啤酒义卖活动的第二天,进行得不是太顺利。车站那边的成绩,还是跟第一天差不多,还是五六千元的样子,鑫鹏饭店这边,也跟车站的成绩差不多。剩下的几十箱啤酒,在郝大姐的极力推销之下,珍姐假装万分乐意地以鑫鹏饭店的名义全部买了下来。这次活动,向华就筹得了三万多元的善款。
第二天的活动,向华只在现场出现了半个小时就回医院了。按郝大姐的计划,向华这天的活动是全天的,上午在车站,下午到鑫鹏饭店,然后再跟参加活动的部分人员共进工作晚餐。向华在车站的时候,出现了间隔较近的两次昏迷,把郝大姐等人吓得手忙脚乱,在一名恰巧经过的陌生的医生的劝说下,由钱强生护送回医院了。
方宁也没有具体参加这天的活动,只在上午采访完后,顺路拐到饭店看了一下。第二天,方宁本来是补休的,但报社某领导打电话来让方宁去采访一宗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这件小事是邻居因为垃圾处理问题而打架的事件。方宁惊诧地问领导,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工作安排,领导说是上头的指示,而且还点明一定要方宁去,他也是按指示办事,请方宁原谅。这让方宁很是吃惊,因为这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也非常不合理。采访结束后,方宁郁闷得想给那两吵架的更年期的泼妇每人两记耳光,这哪里是采访,简直就是做居委会大妈给泼妇排除纠纷。三百字不到的豆腐块,花了方宁整整一个上午。
向华到饭店的时候,刚好遇到去饭店取车的高大伟,便跟了他的车回到报社。
“昨晚对不起了,”高大伟一边全神贯注地开车,一边故作轻松地对方宁说,“你回到家里,没把老公孩子吵醒吧?”
方宁没好气地说:“小的没吵醒,大的根本就没有睡觉——他等着我回家,像审犯人一样审问了半天。”
高大伟笑笑说:“恩爱夫妻才会相互审问的。床头打架床尾和。”
方宁刚才采访时说了不少话,那两个泼妇把她的耳朵吵得直到现在还在嗡嗡响,实在没有心情,便说:“我讨厌被审问,更不喜欢吵架。”
快到报社的时候,高大伟再次向方宁道歉。方宁说:“你真啰嗦!”
高大伟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方宁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还是说些有意义的话吧——比如,赵勇对郝大姐的那个专访。我之前已经跟你提过了,郝志华这个人有问题,她太复杂,她让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别的情况,我们还没有办法搞清楚。在事情还没有明朗之前,采访她是不适宜的——更何况,向华这件事,我跟了这么久,如果真要去采访什么人,最应该去的人是我,赵勇这种做法也太下作了。”
高大伟正想说什么,车已经到了报社楼下。
“这是个很麻烦的事情。”高大伟说,“我劝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假装什么啊,今天我休息,却被“上头的上头”指名道姓去给两个吵架的泼妇做思想工作,还很好听地说安排我去做重要的采访。
“这是怎么一回事?”高大伟问,“难道这跟何向华的事情有关?真奇怪——不会有人看你风头太劲,到领导那里打小报告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烦人,那俩更年期的大妈吵得我头晕脑涨的,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两张张牙舞爪的脸。”方宁说。然后她恳求高大伟,以后如果还有类似的事情,请他这个做主任的替她挡一挡。高大伟满口应承,但又说,如果领导,比如副社长之类的高层,绕过自己直接给方宁下达命令,他也是没有办法的。
“那秃头副社长跟赵勇到底什么关系?”方宁实在是忍不住了。
高大伟说:“你答应我不告诉别人,我就跟你讲。”
方宁骂道:“我什么时候当过长舌妇了?”
高大伟说:“我也是前些时候才知道的。赵勇的姐姐是副社长的姘头。还是赵勇给牵的红线。”
这消息让方宁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赵勇的姐姐赵莉莉,她是见过的,三十岁不到的样子,模样、身段,没得说,那股风骚劲儿,更是少有对手,问题是,她有丈夫的,而且还是报社发行部的一名业务员,能把这顶大大的绿帽子戴得安稳?
“赵勇的丈夫现在也不是普通的业务员了,副主任,副科级呢。”高大伟补充说。
方宁伸出的舌头有些收不回来,“你的意思是说,赵家姐姐跟秃头副社长的事,赵勇的姐夫是知道的?”
“据说是知道的,”高大伟说,“你想想看,连我这样的正经人,都能打听得出来,别的不正经的人,别的耳朵长的人能不知道?更别说她自己的丈夫了。你没有看出来吗?报社里大部分的有点道德标准的人,差不多都对赵勇这个人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吗?”
“TMD,”方宁骂:“怎么这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胡作非为!”
高大伟笑着说:“你还可以,修养关过了。我听说这事的时候,送了一车国骂给这里里外外的两家人。”
方宁大笑,郁闷随之烟消云散。
“谁让你假清高,人家副社长请你去吃饭你不去呢。”高大伟坏笑着调侃方宁。他说的是,去年年底的时候,秃头副社长以工作需要以借口,让方宁陪他到外面去应酬,方宁去过两回后,就以各种离奇古怪的借口不肯再去。
“你找打啊高大伟?”方宁骂道,“我是相信你,当初才敢向你讨教的,你现在居然拿这个来开我的玩笑,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方宁拒绝出席饭局的那些离奇古怪的借口,大都出自早些年有才子之称的高大伟的构造奇特的脑子的。高大伟连连道歉,并且说为了请方宁原谅,他要请她吃饭什么的。
方宁白了高大伟一眼,半真半假地骂道:“你找你的阿春阿花吃去吧,我可不敢招你惹你——看着你我都有些头晕。”
离开了高大伟后的方宁,刚一进入到报社大楼的电梯,便又开始郁闷起来。越是熟悉的环境,就越能勾起人某根神经的感慨,这便是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所谓的触景生情。方宁想起秃头副社长第一次骚扰自己正是在这该死的电梯里,秃头佬把他该死的手假装慈祥地搭在方宁的肩膀上。当时还有别的人在场,秃头不好做得太过明显,他的慈祥几近真实。
“假如,当初那只手搭在肩头上的时候,我不是绷紧了腰板,而是软弱无力地靠向秃头,现在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方宁这样想道。她突然觉得还有更无聊的事情在前面等着她。
事实上,方宁的预感是准确的。
15
星期一,方宁回到单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内部网发布捐款请求。她把向华写的第一封求助信贴上去:
我叫何向华,是一名白血病患者。家乡在重庆山区,来凤山市打工已有10年了。我自小父母双亡,哥哥姐姐早已经成家,我在家中排行最小。
我家乡很落后也很穷,交通很不方便,他们能筹集给我的医疗费也很少。现在,如果我要治疗的话,所有的医疗费都要靠社会募捐。医生说,做骨髓移植需要40—50万元左右。我属于急性淋巴白血病,如果一切顺利的确话我完全可以康复。目前,因为没有钱,我还没有开始治疗,在出租屋里静养。
治疗我这样的病,需要的费用太大,我没有办法,只能向社会各界人士求救。希望热心人能给予我帮助。我还年轻,才28岁,我不想死。我要战胜病魔。
等我康复后我会为社会做更多的好事。
衷心感谢你们!
何向华
某年某月某日
刚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方宁愣愣地坐在电脑前发呆,才是几十天前的事,居然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方宁突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这样做有意义吗?
高大伟、宋飞,以及别的朋友,都问过方宁这个问题,方宁无一例外地以强硬的态度,像表达自己的信仰那样让全部有疑问的人都相信,不用怀疑她这样做是正确和必须的。到目前为止,向华还是以良好的心态乐观着。
该死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宋飞在电话里说,有个案子他要到深圳去取证,可能要两三天时间,所以请方宁这几天下班后早些回家陪儿子。
宋飞的电话,让方宁感觉到哪里不对,这不太像夫妻间的对话,倒像是有业务来往的人之间的客套了。宋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陌生了?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天晚上自己的夜归吗?
该死的头痛又来了,方宁只觉得两边太阳穴被恶魔的手挤压着,整个额头像往里收缩。她吃了两片维生素B,再用拇指的关节一下一下地揉搓两边太阳穴。终于舒缓些后,开始在电脑上打字:
捐款倡议书
一个美丽的生命正在走向死亡,如果你伸出援助之手,她有可能会走向健康,继续健康快乐地生活在我们的身边。她很坚强,也很乐观,但是,凭她个人的力量,是无法跟险恶的命运对抗的,因为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外地女孩,没有父母可以依靠,没有能力为自己挣到足够的钱来治病。
她的名字叫何向华,今年28岁,身患白血病。
现在何向华已经找到适合移植的骨髓,只要医疗费足够,随时都可以进行一个是她生命转折点的手术。
各位善良的同事,请伸出你们充满温暖的手,让我们为拯救一个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出一分绵薄之力吧。
灾难离我们自己可能很远,也可能很近,当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都希望能得到别人的关怀和帮助,那么,当别的人也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一起来帮助她,好吗?
这种需要帮助的例子,在我们媒体人的眼里,太平常了,我们经常在自己的报纸上都能看到这样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尽了自己的能力去帮助这些人,但是,现在这个名叫何向华的女孩,她看到了新生的喜悦,她需要我们大家给她提供更多的帮助,如果她的病再拖延下去,她的生命可能就此结束了,如果能及早做最彻底的治疗,她有可能重获新生。
在此,我以个人的名义向各位亲爱的同事倡议,捐献爱心,拯救生命。
……
下面是捐款的账号这些。
方宁还自己做了个像投票箱一样的捐款箱。但转念一想,怕有人说她会私吞捐款,就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