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华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向芳和丈夫对望一眼,走也不是,留下来,又有些窝心。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睡过去不理人是不对的,向华对姐姐说:“姐,你帮我搞一下卫生吧,地板好多天没有拖过了,素闻每天上班都上到很晚,我又没力气。”说完,又补充一句,“我真是困得不行,如果你们要睡觉就到素闻房间吧,不用管我,我自己睡睡就好。”
夫妻俩于是分工合作,向芳留下来搞卫生,丈夫去买鸡回来做汤给向华吃。得了白血病的人,要经常补充营养——这不知道是哪部电视剧里提到过的,向芳记得。
姐姐和姐夫当天就回去了,之后,也很少到这里来看望向华。向华的情况,是女儿在电话里向他们报告的。
向华的话,让方宁有些难过。50万元,对于任何一个流水线上的打工人来说,都是个连想都不敢想的数目,但听向华的口吻,似乎有责怪她二姐的意思。方宁想,长期在流水线上工作的人,就算本来是聪明的,到后来也会变成一块木头的。这个时候,方宁的同情心没有给向华多少,倒是给了她姐姐挺多的。方宁到过一些工厂去过,那些第一线上的工人,尤其是女工,她们的生活、思想状态之闭塞,让方宁想起来心里就犯堵。
珍姐等向华平静些后,又拿出一个装着10000元的信封来,是她个人给向华的。
珍姐是来带向华到医院去的,她事前没有跟向华提住院的事是怕自己一时筹不到足够的钱,说了又不去,怕向华多心。
这钱一拿出来,方宁对这老板娘倒是有些另眼相看了。在此之前,她心里还暗自嘀咕,为什么饭店理都不理何向华一下?方宁的目光,忍不住由这一沓不厚不薄的钱上,转向这位三十出头的老板娘身上。先映入脑海的是她的头发,烫发,染成桔黄色,一个个小卷卷被摩丝固定在一起,让她的脑袋显得有些呆板。她的脸倒是挺不错,细眉细眼,眼线和眉毛都文过,鼻子也小小巧巧,她的脸很白,眉眼于是尤其突出,脸颊上淡淡几颗雀斑暴露了她的睡眠不足。
梁素闻简单收拾了一下,大家就要带向华到医院去。在此之前,珍姐已经通过亲戚让医院那边安排床位了。
向华险些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走在她前面的梁素闻听到向华的惊呼,转身来扶她,她手里的脸盆水杯这些,叮叮当当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向华的脚肿得使不上力气,关节长了锈、被拧上了螺丝。
“你的脚肿成这样也不讲一声?”珍姐又急又气,忍不住大声责怪起来,“你什么都不说,你不知道你这样很危险的吗?”
向华的脚肿得穿男式拖鞋都嫌窄。
去到医院,由于是下午临近下班,办理入院手续的人倒是不多,又有熟人带着,事情很快就办完了。住院押金只要6000元,剩下的4000元现金,梁素闻问向华怎么处理,向华犹豫了一下,让她还给珍姐。珍姐自然不肯要,让梁素闻去银行存起来。有句话,她差点就说了出来:这几千块押金,没几天就用完了。几家大的银行,在医院都设有办事处,存钱取钱都很方便。
向华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休息,珍姐在一旁牵着她的手。
方宁看到收费处有好几间银行的办事处,有些好奇,就跟了梁素闻去存钱。以前虽然也到医院来看过病,但从没注意,在医院原来有这么多间银行。医院的人虽然不多,但毕竟是有人,居然很安静,一个个都像做大事业的大人物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路、想心事。陪着梁素闻回来的时候,方宁听到自己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击在大理石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先是看到几个闲人,像受了磁铁引力作用的铁块,从四周向着一个中心移动,然后才有声音从中心向外扩展。一个外地人模样的女人在人群中间在哭。这女人的丈夫不知得了什么病要住院,她却在这里被人掏了钱包。“就在进门的时候,几个人挤了我一下,钱包就没了。”女人一边哭一边说,“这可是工友们捐给我们的啊。6000元,你叫我去哪里再找6000元。这可是救命的钱……”大家都有些义愤填膺,都说每个医院都有一群这样的坏人,专门做这样的缺德事。所有人的声音加起来,都没这个女人一个人的声音大,她一出声,众人的声音就变成了蚊子的嗡嗡叫,就像歌唱时的伴唱和主唱。方宁拍了几张照片。
110的民警来了,把女人叫到医院办公室去做记录。
如果不是向华先提起,方宁她们,还能忍住不讨论刚才那个丢钱的女人的。
向华靠在病床上,像是对大家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倒霉的都是可怜的人?”像一句呓语,又像是她无力承受的自怜。
方宁记得,自见面到现在,向华都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她的乐观,或者说是她忍耐的能力,是很少见的。
不管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得了白血病,无论表面上看上去多么平静,内心都是一样的,都在暗中期望着上天能大发慈悲,让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让自己康复。
“明天我把这事也一起报道一下吧,”方宁说,“这样的人太可恶,没人性,应该枪毙。”
方宁没到料想到那篇简短的报道的作用会起到这样大的作用,两天之内,向华收到差不多二万元的捐款。其中有一笔是5000元,一笔3000元。向华在电话里告诉方宁,5000元是一个男人直接划到她账上的,他先打电话跟向华聊了几句,落实了一下账号,就把钱划了过来,向华还来不及多说几句感激的话,他已经挂断了电话。那3000是一个叫明明的年轻女孩送到医院来给方华的,她告诉向华,她打电话给向华前原本只是想捐几百块钱,但听到向华讲话,一问,老乡,还在同一间中学读过书,就多捐了一些。这个女孩其实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只是外交企业里打工的白领。让向华感动的是,她请了假到医院来,顺便把钱也直接交到向华的手上。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三百,五百,二百,一百,不等。
向华的电话,让方宁有了点成就感。她笑着对向华说:“这样说来,我们日报是有些影响力的,不过,我也没想到,大家的动作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四五天以后才会有钱捐过来的——这样子很好哦,你就可以安心一些养病了。”
向华还跟方宁说了一件事,就是有个叫郝大姐的人来找过她,是“郝大姐爱心小屋”的负责人。向华提到郝大姐的时候,语气有些微不安,因为郝大姐说她可以替向华筹钱,可以帮助向华筹到足够治好她的病的钱。在向华的意识里,帮自己筹钱的是方宁方记者,现在凭空又多出来一个郝大姐,怕方宁心里觉得别扭。
向华是在服务业了工作了整整十年的人,在人情世故上,比同龄的女孩来得要成熟一些。方宁听她简单介绍了一下郝大姐的计划,在电话那头略一沉吟才说:“这样挺好的,你多跟她沟通沟通。现在,你的情况是,争取更多的人来帮助你。如果这个郝大姐真的要替你操心钱的事,当然是非常好的。”
05
向华刚挂断老乡明明的电话,郝大姐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求助信登出去后,向华的手机就响个不停,善良的市民就算不捐钱,也要打个电话来慰问慰问。这让与向华同房的病友有些感慨,这两位外地的中年妇女,住了十几天院,都没接到几个电话。
明明就是那个给了向华3000元的老乡。她是个漂亮的少妇,还带了水果来给向华。
刚住进医院,吃了点药,输了两袋血,向华的精神状态比昨天好了很多。明明一进来,向华就觉得很亲切。她们一聊,原来还是邻县的,就更加亲切了。
素闻给明明削了个苹果。现在,素闻成了向华的私人护理,由饭店转到医院里来上班,工资饭店开。
向华的病友说明明菩萨心肠的人,别的人也一起附和着。明明笑着说:“这是哪里的话,我这条命也是好心的人救的,那年如果不是那么多好心人不计回报地捐血给我,我早已经到阎罗王那里报到了。”原来,前些年,明明意外受伤,失血过多,接近死亡,碰巧医院跟她血型吻合的血都没了,送她到医院去的同事抽了自己的血还不够,又打了很多电话,把亲戚朋友找来送献血。当时在医院里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听说了明明的事,也去验血要捐给她。医生后来说,还好明明得到这么多人的帮助,要不然,性命早就没了。明明说:“你们说,我这条命是不认识的人给的,那些人才是菩萨心肠呢,如果没有这些人,我也活不到今天了。”大家于是感慨一番,都说这个世界上,还是好心肠的人多。
正说着,有个又高又胖又壮的女人像高山那样把病房的门口填满了,不漏一点缝。
在众人景仰的目光中,大山说:“这里哪个是何向华?”
向华有些愣头愣脑而且胆怯地说:“我是……请问您是?”
“你好。”大山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跟向华握了握。她的手大且硬,把向华的握得有些痛。她自我介绍:“我叫郝志华,是‘郝大姐爱心小屋’的负责人。大家都叫我郝大姐,你也叫我郝大姐吧,向华。”说着,从包里翻出张名片来,递给向华。她那个包,跟她也是的外形很相符,是一般人不敢用的超大型号,大得可以装进一只山羊。包里面也像是装着一只山羊一样,底部圆溜溜的直往下坠,坠得明显的地方是山羊乱蹬乱踢的蹄子。
郝大姐暂且丢下向华不管,跟明明说话:“你是好心肠的人啊。向华现在这个情况,正是需要多一些像你们这样的热心人来帮助度过难关的。”说得好像跟向华一早就认识了一样,又有些像向华有威信的长辈。
明明说:“我只是杯水车薪,帮不上什么忙,尽一点薄力罢了。”
郝大姐打听到明明刚刚给了向华3000元后,她又加大了表扬的力度,说:“3000元很多了啊,中国有十几亿人,别说3000元,平均每人给向华3元钱,也是好几十个亿了。”说得整个病房充满了笑声。
笑过了,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在义务上照顾了郝大姐的幽默,便跟向华告辞。郝大姐说:“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再聊一会,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帮助向华不好吗?”明明笑道:“我是在上班的时候偷偷跑出来的。而且,我也不是有主意的人,哪里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大的事情,还是要像郝大姐这样的大人物才做得来。”郝大姐见明明执意要走,也不好强留,问明明要名片,以便日后好联系。明明很抱歉地说忘记带了。
明明是一个让向华感动了很久的陌生人。像明明这样的好人,其实还有很多个,因为明明是第一个以这样的方式,第一个到医院去看望自己的人,所以向华一直都把明明记得很清楚,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从容淡定,都被向华铭刻在脑海里了。当然,从那以后,向华再也没有见过明明。
郝大姐正式介绍自己到医院来的目的。
郝大姐胖,爱出汗,不时拿出手帕来擦脸,还不停地挥动她的大折扇。在开始正式介绍自己之前,郝大姐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向华的杯子添了水。等水凉了后,郝大姐当着向华的面吃了几颗西药。她说自己有糖尿病,不吃药的话,就没几天好活了。
正说着闲话,钱强生来了。他回来已经两三天,因为忙,一直都没有过来看向华,每天只是打电话说几句相思的话。向华的口风很紧,没跟他提过一言半语自己生病的事,是他的朋友从报纸上看到消息转告给他听的。
相互介绍过后,郝大姐连忙把自己离向华很近的位置让出来让钱强生坐。
素闻看到钱强生来了,告辞而去,她对钱强生还是好感不起来。
握住向华的手,钱强生感慨万千,把头埋在向华的臂弯。
过了挺久后,郝大姐和钱强生两个,像交易会上的生意人一样互换了名片。
郝大姐的名片上写着:以帮助弱势群体为己任、郝大姐爱心小屋责任人、郝志华、电话号码、银行账号等等,等等。有三个不同银行的账号。
郝大姐后来跟向华他们熟了后说,有这么多账号是因为自己做的是慈善事业,是向人募捐的,即是向人白要钱的,要为出钱的人提供最方便的服务,所以要在不同的银行开账号,方便人家把钱划进来。
名片后面写着:帮助弱势群体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尽一己之力,为无力医治者募捐,为需要器官移植的人搭桥牵线。如果您需要帮助,请与郝大姐爱心小屋联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
郝大姐也在看钱强生的名片:天鸿电器有限公司,总经理,电话……银行帐号……
郝大姐把名片倒过来看背面,是钱强生总经理的经营范围:专营二手电脑、手机、家用小电器……
“你这名片跟我的很相似嘛,”郝大姐说,“这就说明了我们是有缘的人。而且你姓钱,我姓郝,钱好,钱好,钱真是个好东西——哈哈。”
向华的心终于从钱强生身上挣脱出来,把目光停留在郝大姐的身上。郝大姐那么粗壮的一个人,头发却打理得滴水不漏,绾在后脑,她的眉毛淡,眉骨高,眉与眉之间的距离稍嫌窄了些,让她看上去总似有忧愁放不下一样,鼻子小而无肉,嘴唇厚且多肉,嘴大牙也大,越发把上面的鼻子显得没有地位。由于脸上的肉太多,两腮又红又大,又把头发全部往后梳,脑袋瓜子就显得有些尖尖的,倒立瓜子的感觉。虽然郝大姐的外形不怎么样,但她米黄的休闲裤,纯白的休闲皮鞋,体现了她比一般人强的生活质量,也让人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个讲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