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狼团的佣兵们用一种令人寻味的表情安静地看着他们的首领。牧师的脸色阴暗地就像荒野上风暴将临的天空,这位爱德丽菲斯的信众咬紧了牙关,脸颊两侧的肌肉不太显眼地微微凸起,但即使如此,令人惊异的是,她依旧保持了对她来说难得的沉默。
法师学徒长退后一步,用实际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夏仲端详着荷尔男人因长时间暴露在荒野中而显得过分粗粝的脸,“我不是萨贝尔人。”法师学徒以多次重复而显得厌倦与麻木的声调说:“事实上我只在书上读过关于星见的故事。”
人群巨大而狂躁的喧嚣透过薄薄的牛皮帐篷传进来,夹杂着微弱的金属相交时刺耳的咯吱声,耳力强如贝纳德等人甚至在其中听到了牧师若隐若现的吟唱。
风狼团的首领并未气馁。他早知道果实的回答,正如他其实也并不怎么相信撒马尔徽章的佩戴者会是传说中的民族,更何况星见——比荷尔人的萨满更高贵,更神秘,也更强大。在西萨迪斯大陆上最严酷的格德穆尔荒原长大的阿里从不相信存在毫无理由的善良。但他确信,“财帛动人心”。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当夏仲面对裘德尔斯的狗崽子却仍然出手拯救了风狼团,荷尔人便决定,这个小小的佣兵团,或者干脆是他自己,拥有使法师学徒动心的价值。
“奥玛斯,”他直起强健的腰板,平静地与坐在前方的夏仲对视,“你曾对我施下恩惠,但我却没有什么能够回报给你,按照荷尔的传统,我可以选择将自己交给你。”
另一个荷尔人发出粗重的鼻息。
“我拒绝。”法师学徒平淡地说:“我想不出拥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或者坏处。”
“你将得到来自一个民族的善意。自此往后,你将可行走在荒原上的每个角落,每个荷尔人都将会成为你的眼睛,你的耳朵,荷尔人将为你献上荒原的宝藏,各种皮料,食物,还有,”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为自己的话增添上某种诱惑:“晶核。”
有人发出短促的音节,类似“椴树金币”什么的。
撒马尔徽章的佩戴者用一种过于复杂的眼神看着阿里。“我当然需要那个。”他直白地令人惊讶,“但是显然那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
法师学徒长温和地插了一句:“执行的问题可以在最后谈。”
夏仲无可奈何地回头看了自己的学长一眼,对方回给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瑟吉欧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说,情况有那么糟了么?”他成功地引起荷尔人与法师学徒的注意,这令他不安地挪了挪脚,“现在看上去还不错不是么?小崽子们玩得挺高兴。”
一直呆在帐篷角落和贝纳德保养弓箭的巡游者抬头冲同伴微笑,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白净牙齿:“是啊,没过几天你就能发现对方客客气气地请你到地牢里去和个头足有厄尔卡豹猫大小的老鼠作伴。”
这句话的严重性让瑟吉欧人努克缩起了脖子。
另一个荷尔人终于打破了自己一贯的沉默,“自从五十年战争结束以来,像这样儿的争斗已经很难找到牧师的影子了。哪怕是战神的牧师,现在也不如过去常见了。”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来过部落的商人偶尔聊起过,诺姆尔雅山上比什么时候都要冷清。”
安娜在大家的视线里不得不开口,“说得没错。”看得出让她承认这一点并不容易,“按说,我还不到晋升的时候呢。”
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她成为牧师早已是两年之前的事。
“记得我们是怎么进来的么?在几乎所有西兰德拉学生的监视下。而我听说过去的西兰德拉只有一个登记官。”希拉冷静地说道:“‘乌雅得比的白风到来之时,唯西兰德拉要塞耸立’。”最后一句巡游者用了拗口的西格玛语。
佣兵团和法师都沉默下来。这句话大概是绝大多数人唯一会说的西格玛语。当歌斯边墙外的蛮族最后一次越过高墙入侵安卡斯内陆时,奉命驻守的是五十个西格玛佣兵。当援兵终于赶到时,佣兵们早已全军覆没,但蛮族被赶回边墙之外后,最终有人发现了写于西格玛人驻守之地内的句子。
“西格玛人同样熟悉荒原,他们早已等着我们自己撞进陷阱里。”尤里克总结道,这个荷尔男人在大多数时间里过于沉默寡言,因此当他开口时没有谁会轻视这样一个人的意见,“裘德尔斯的小狗们可不好对付。”
在同伴说话时一直保持安静的阿里仍旧维持着单膝点地的姿态。他的腰杆笔挺,五官犹如刀刻斧凿,目光明亮如昔。“奥玛斯,我需要你的帮助。”荷尔人从善如流地改变了对撒马尔徽章佩戴者的称呼:“你帮助的不仅是我们,同样也是你们自己。”
在佣兵团讨论期间,两位法师学徒和沙弥扬人一直紧紧闭着嘴巴。亚卡拉固然将选择的权利留给了夏仲,贝纳德则对这件事,至少是看上去颇为无谓。对于这个沙弥扬人来说,她确信夏仲流着萨贝尔人的血,是无可置疑的星见后裔,其他的,完全不具讨论的价值。
“指引道路是星见大人的权利,而我们只需安静听从。”
“你需要我做什么?”夏仲终于再次开口,他意识到荷尔人的决心恐怕比他之前所以为的更坚决,“西格玛人信赖刀剑胜过法术,他们呼喊父神的名号,教廷却无法在此地行使权柄。”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法师学徒向半跪的佣兵团领袖微微前倾,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夏仲甚至在对方深褐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带上诺斯德费尔,离开这里。”
努克听到自己强压在喉咙里未曾出口的惊呼声。而他的对面,爱德丽菲斯的牧师惊怒交加,如果不是还有最后一线理智约束着这位年轻的神职者,恐怕女孩会将荷尔人与无辜的法师学徒一道送至奥斯法的殿堂。
阿里转向佣兵们,“我比你们任何人更想活着离开这里。但是,如果需要牺牲,”他深吸一口气,“我也绝不吝啬献祭。”
这个回答并不在法师学徒的预料之中。但他仍保持着淡漠的表情,仿佛荷尔人只是对晚餐的内容提出了轻描淡写的意见,“那是你的责任。”法师学徒简短地回答,“我没有义务替你完成。”
“……我曾向长老们发誓会带它到它该去的地方。”
“那是你,不是我。”
在这个回答之后,法师学徒半垂下眼帘,“抱歉。”然后他说。
荷尔人不无失望地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盛满了被拒绝的阴郁。“力量者不都在寻求支持者么?还是说我的忠诚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他站起来,怒意逐渐在强壮的的身体内积聚,“奥玛斯,别轻视奉献!”
夏仲抬起头,从这个角度如果还想看着荷尔人的眼睛那他必须尽可能地伸展脖颈,然后将下巴扬起来,“我并未轻视任何人,甚至我尊重这些牺牲,无论他们将祭品献于何人。”他直视着处在愤怒边缘的佣兵领袖,“令人钦佩的忠诚是无条件的,是信徒追随神灵而甘愿献祭幼子的忠诚,是被放逐的骑士追随被黜领主的忠诚,”他放轻声音,“不是可以加以条件的忠诚。”
所以,荷尔人,不要用忠诚形容你我的交易。
第一次,爱德丽菲斯的牧师打算为法师学徒喝彩。
阿里的脸色青红不定。他瞪着夏仲,人们不难在他的眼睛里找到羞愧,但荷尔人的表情却带着强硬的坚持,“没有哪一种忠诚没有带着条件。”在荒原上长大的异族男人语调僵硬,“在我们看来,父神值得敬畏,是因为它带来坏天气,饥荒,死亡,而我们不得不一直付出这些作为交换,谦卑地希望诸神能够稍微卫护荒原上的人和牲畜。”
“卑贱如我们,只懂得向强者献上忠诚和祭品。强大如你看来也许不值一提,但千百年来,荷尔人侍奉不同的强者,岁月无常,强者不断变幻,但荷尔永存。”
夏仲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他看着膝盖上合拢的双手,“于是你找上了我?”
“你是最强的。”
“这里只有两个荷尔人,”法师学徒的视线在佣兵们身上梭巡,“其他人呢?”
“所以,”荷尔人深吸一口气,“我希望你能带着他们一起走。”
他说的理所当然,这仿佛不是请求,而是他对法师学徒的要求。
亚卡拉颇感有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记起很久之前在法术实验之余当做消遣看的一本书,作者年轻时曾作为流浪骑士加入了一个荷尔佣兵团,当他从佣兵行业退休时,骑士写下了名为《文明的倒影》,记载他在荷尔佣兵团经历的书。
“……那些荷尔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过去的主人,亲吻胜利者的脚尖,恭敬地好似对方积年的奴仆,丝毫看不出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为了旧主人而与之奋力厮杀,不惜生命。”
“……他惊讶地反问我,‘兄弟,’他说,‘我们将忠诚献给胜利者。这难道有什么错误吗?’当我解释我的疑问时,这个荷尔人大笑起来:‘荷尔人只服从强者。’他继续说道:‘难道我出卖了我的旧主人?难道我多拿了他一个阿特切里铜子儿?难道我不曾为他浴血奋战?’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只是他没有获得胜利罢了。‘运气不好。’”
帐篷外人群的喧闹渐渐消失,努克探头出去张望了片刻,然后缩回来向所有人宣告:西兰德拉赢得了胜利。
没有一个人对这个结果感到惊讶。
“如果你要将这样的忠诚强加于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法师学徒的声调既没有提高半分,也不曾低弱半分,“你愿意自说自话,我没有意见。但这件事跟我并没有半分关系,我雇佣了你,并不等于我接受了你的责任。”
啊哈,亚卡拉不无恶意地想,难道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们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了么?法师学徒长的嘴角翘起一个微小的角度,这真是让人惊讶啊。
“嘿,哥们儿,你们干嘛都呆在帐篷里?最后那场比试精彩极了!我说……”随着帐篷门帘拉开同时出现的,是半身商人古德姆挂着汗水通红的脸。他快活的表情在看到帐篷里的佣兵和法师学徒时好像被谁突然掐断一样,凝固在了脸上。
“啊,你好,古德姆先生。”法师学徒长及时送上了过于热情而显得虚伪的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