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莽瘦了,现在的它甚至比体格精瘦的黄牙还要瘦一些。
莽自然还是叉和咕咚最最宝贝的独生子,父母将手头最珍贵的食物都塞进了它的嘴里。但即使如此,莽得到的食物还是不够多。并且,这些有限的食物中,有许多还是腐烂变味的,令莽难以下咽,与昔日甘甜的草籽儿、香郁的坚果有着天壤之别。
叉和咕咚分得的食物总是最少、最差的,因为它们在部落中处于最末等的位置。雷母老猿的部落是一个母系部落,所有的成员彼此之间都是亲属:赫鲁和桑蛮是雷母的儿子,赫鲁是壮的爸爸,桑蛮是黄牙的爸爸,大脚是雷母的姐姐,皮裙是大脚的丈夫,“五虎”兄弟是皮裙的五个儿子……只有叉和咕咚是外来户,自然凡事都最后考虑到它们。雷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公平。况且,叉和咕咚的嗅觉实在太差了,即使腐肉就在它们脚下的冰里,它们居然都闻不出来。它们每天只能弄到一丁点儿腐肉,还厚着脸皮向雷母讨要食物。雷母自然不会把更多的腐肉分给它们,甚至还要从它们为数不多的腐肉中克扣很大一部分。
开始时,雷母安排儿孙给它们好吃好喝,以为它们肥硕的肚子具有某种祛除饥饿的神秘力量,把它们奉若神明。后来,雷母发现自己的部落里不过平添了三张吃东西的嘴,也就对它们生出了些怨气。
“咚!”莽跷起拇指,把石子打到岩壁上。石子画了一条漂亮的灰色弧线后,落在了它的手掌中,它又熟练地把石子弹出。
石子在半空又画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在莽的眼睛里,灰色的弧线像波浪一样上下起伏,化作了无数道弧线。光秃秃的山石、青灰色的山岭也在跟随着弧线摇摆……
它太饿了,因饥饿而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晕眩。
忽然,莽的眼前一晃,灰色的弧线不见了,小石子也无影无踪。“啪!”石头打到莽的额头上,一个鸡蛋大的包立即鼓了起来,使它一下子清醒过来。
咯咯的笑声刺耳地扎进莽的耳朵里,一口在雪地中格外醒目的黄黑色牙齿骄傲地露在它的眼前。黄牙得意扬扬地揉搓起那只准确无误地击中莽的大脑门的手掌,不自觉地用舌尖轻轻地刮着门牙的内侧,脖颈因兴奋而微微地颤动。
黄牙叉起腰,努力使自己的身材显得魁伟一些,有意想露出几分傲气。黄牙曾在心里将这个姿势演习过千百遍,但它从来没实际做过,难免有些生硬,再配上它那副近似骨架的体格,看起来就像一只趴在小路上张牙舞爪的螳螂。
平时,黄牙当然不敢做出这样傲慢的姿势:它不敢在成年猿面前叉起腰,因为随便哪只成年猿都要比它高一头;它也不敢在同龄的幼猿面前叉起腰,因为随便哪只幼猿都比它壮,一拳就可以将它打倒在地。在部落里,黄牙是一个排在最末的倒霉的家伙,每次开饭时它分得的食物最少,谁都可以夺走它那可怜兮兮的一点儿食物。黄牙的爸爸桑蛮是部落里游手好闲的懒汉,黄牙的妈妈跟着其他部落的一只雄猿跑掉了,黄牙身上散发出的熏天臭味使部落中的所有雄猿和雌猿都对它心生厌恶,黄牙手脚毛躁、喜欢捣乱的天性使它的奶奶雷母都嫌弃它。可以说,黄牙是生活的弃儿,是猿见猿厌的倒霉蛋。
黄牙总是习惯性地弓着腰,笑嘻嘻地咧开七歪八扭地生长着几颗稀疏黄牙的大嘴,好像这样就可以使它显得更渺小、更低贱一些,低贱到连同类都没有想要碰它、欺负它的兴趣。
但现在,卑贱感在黄牙的心中一扫而空。瞧,比它还要瘦弱的莽只会窝窝囊囊地小声哭。莽被打了之后连动都不敢动,像一片老树叶一样在瑟瑟发抖。莽在小声地呜咽,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咕哝着,似乎正向它苦苦地求饶……一种优越感从黄牙的心中油然而生。它有些残忍地扬起眉毛,舔了舔牙尖。
过去,黄牙常常拿石块去击打在地上啄食草籽儿的麻雀、在河边呱呱叫唤的青蛙,以显示自己的力量与优势。现在,黄牙显然有了更好的选择。黄牙把双手一张,架住了两侧的山石,在这个被它堵住的小小空间里,它就是当之无愧的强者。
突然,黄牙像触了电一样猛地收起胳膊,恢复了原状:弓着脊背,满脸堆笑。在头戴红缨穗的壮面前,黄牙不由自主地表现得毕恭毕敬。
壮拉起莽,拍拍它鹿皮裙上的灰尘,带它走向两块山石之外的世界。
2
不知不觉间,冬天已经悄然过去。青绿色的草叶在一夜之间铺满了山里山外的大地,像千万条淙淙流淌的溪,像婀娜多姿的春风的头发。青色的原野映着冬天余下的点点雪光,显得分外晶莹。
春风里莺歌燕语,但即使是春天里最明丽的歌唱也掩盖不住大地上快乐的笑声。强劲的气浪在草地上呼啸而过,飞溅起雪白的尘埃。
草地上,几乎部落里所有的幼猿都在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莽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幼猿聚集在一起玩耍,显得有一些惊讶,它过去从来没想象过这么多的孩子可以在一起做游戏。幼猿们在快速地奔跑着,却又井然有序。
“老鹰抓小鸡”是一种幼猿们百玩不厌的游戏,是它们打发一天时光的主要内容。由一只幼猿扮演“老鹰”,一只比较强壮的幼猿扮演“老母鸡”,其他幼猿连成一线跟在“老母鸡”后面,作为“老母鸡”保护的“小鸡”,直到“老鹰”从“老母鸡”身后抓走所有的“小鸡”,游戏才算结束。因此,一轮“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可以玩很长时间。
当壮走近时,游戏停了下来。
壮的手臂一张一挥,重新安排了“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序列。自打壮记事起,它在与自己一般大的幼猿中间就一直扮演着领袖角色。它站在最前面,扮演“老母鸡”的角色,随后,又让莽紧紧地跟在它的后面,扮演“二鸡”。“二鸡”跟在“老母鸡”身后,处在最里侧,自然最不容易被“老鹰”抓住,玩游戏的时间也最久。
只是,当游戏开始时,莽身后的小虎莫名其妙地捏了它一把,疼得它差点儿叫出声来,但游戏开始之后的兴奋迅速使莽忘记了疼痛。
一列长长的“鸡”在草地上飞速地来回摇摆,好似一股狂风。在它们身后小心翼翼地蹑着步子走来的黄牙禁不住游戏的诱惑,也试图加入“老鹰抓小鸡”的队伍。当然,游戏不会为黄牙而停下,黄牙被舞动着的队伍撞翻在了地上。不过,黄牙最终还是瞅准机会,挤在了“鸡尾”。可还没等黄牙多走几步,它就被“老鹰”捉住,垂头丧气地被淘汰出了游戏的行列。
3
壮喜欢交莽这个朋友,因为莽与众不同。
在壮看来,莽的与众不同之处并非由于它过去曾拥有过的那个圆溜溜的肚子——那不过是天公曾经在莽的身体上留下的一处败笔,壮并不觉得一个圆滚滚的肚子有什么漂亮可言。不过,壮觉得莽确确实实和它的那群同伴不一样。
莽不像它的那群同伴那样邋遢,更不像它们那样贪吃。壮认为,贪吃是世上最糟糕的行为之一,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的行为,因食物而产生的贪婪使猿人变得十分丑陋:站无站相,坐无坐相;为了食物,龇牙咧嘴,面容扭曲;为了食物,上唇跟鼻头贴在了一起,鼻头又跟眼皮贴在了一起;为了食物,哭爹喊娘,磕头求饶,歇斯底里,全然没有一点儿猿人的样子;为了食物,鼻涕、眼泪、唾液一齐往下流……虽然它的那群伙伴都对它唯命是从,但它实在看不惯它们那副下贱样子。莽则完全不同。在壮看来,莽是洁净的、高贵的,是像一个猿人应当有的样子那样生活的。
壮是雷母的长孙,自小就以一种不平凡的身份长大,在它稍大一些时,更是成了幼猿群中一呼百应的首领。壮见惯了世上纷纷纭纭的事,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猿。但这还是它第一次觉得有令它欣赏的猿人存在。
壮抓起一大块自己昨晚吃剩的腐肉,顺手递给了莽。可是,莽的鼻子微微皱了一下,像是被腐肉的气味刺激到了,快速地摆着手。
壮忽然记起了莽坐在篝火边进食时的样子。壮总是留意观察莽进食的样子,悄悄地记在心里,有意要模仿:莽用双手远远地接过腐肉,又将腐肉伸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将眉毛微微地弯成两座小小的山峰,把鼻孔缩到最小程度,再慢慢地放进嘴里,有些不情愿地嚼着。莽进食时从不会狼吞虎咽,总是慢条斯理的,好像进食是一件艰难而又不得不进行的工作。
壮就是欣赏莽的这种神情、这副样子。
壮随手把吃剩的腐肉丢给了蹲在一旁、盯着腐肉、呆呆地流出一大串口水的黄牙。黄牙顿时瞪大了眼珠,猛地扑向掉落在地的腐肉,欢天喜地大嚼起来,发出老鼠似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壮厌恶地瞥了黄牙一眼,不悦地吼了一声。黄牙连忙抱起腐肉,慌慌张张地跑向远处,生怕壮会夺回方才施舍给它的腐肉。
可惜,还没等黄牙走出几步,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向它袭来,将它瘦小的身躯撞翻在地。可怜的黄牙才啃了一口的腐肉被小虎一把夺走了。
小虎边凶巴巴地瞪着黄牙,边大口撕扯着腐肉。虽然小虎与黄牙同岁,也瘦得肋骨凸出,体格却几乎比黄牙大了一圈。与黄牙不同,小虎进食时从来不发出老鼠式的咯吱咯吱的响声,而是发出如狼似虎的呼哧呼哧的吞咽声,声音惊天动地、如雷贯耳,横着肌肉的阔脸恶狠狠地拧成一团,暴出一道道暗青色的血脉,令同类望而生畏、心惊胆战。在小虎进食时,它会习惯性地攥紧拳头,把粗壮的胳膊拧成两个结结实实的疙瘩,一双小小的凶蛮的眼睛环视着四周,两道浓黑的眉毛剑一般地刺向蓬乱的头发。
无论什么时候,小虎总是吃不饱,它随时准备着握紧拳头,为保卫自己有限的食物或是抢夺别的猿人的食物而大打出手。它的哥哥大虎、二虎、三虎、四虎也是这副德性。
腐肉的最后一截在小虎的掌中被捏成了肉泥,沿着它的胳膊流下一串黑黄色的腐水。它把掌中捏得粉碎的食物一口吞入腹中,脖颈两旁暴出两道紫黑色的青筋,最终发出一声沉重的咆哮,其中既有遗憾,又像是一声叹息。
小虎还是没有吃饱,它站起身来,不顾漫天的飞雪,虎视眈眈地向前方迈开了脚步。
壮向祖母讨了一小捧珍贵的狼尾草籽儿,递给自己的朋友莽。在冬天,得之不易的狼尾草籽儿属于部落里的稀缺资源,雷母本来不应该在篝火晚餐之外的场合任意分发草籽儿,但既然是爱孙向它索要,雷母就毫不犹豫地给了。
自然,壮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它习惯向祖母随手索取食物,就像习惯于佩戴那束光鲜明丽的红缨穗。
而现在,它很舒适地观察着莽进食的姿态:莽优雅地拈起一小撮草籽儿,撒向空中,让草籽儿和雪花一道飘飘摇摇地落到鲜红的舌尖上,这不像是在进食,而像是在唱着一首优美的歌。
壮坐在一旁,安静地眯起眼睛,看着雪花和草籽儿缓缓地飘下,欣赏着这幕令它愉悦的场景。壮从来都不觉得昂头挺胸、用双脚骄傲地丈量大地的猿人应当为食物而活着,它们生存的意义应该是为了一种更漂亮的姿态,至少应当活出应有的样子。有时,就像现在,思绪如风一样在它的心里起起伏伏。
在这个令壮有些陶醉,有几分飘飘然,有一点儿升腾于天地间的感觉的时刻,小虎偏偏碍眼地闯入了壮的视线。小虎毫不客气地劈手夺过莽手中的草籽儿。霎时间,如梦似幻的思绪在壮的脑海里像落地的冰晶一样化为冷气逼人的碎屑。
壮冷冷地打量着小虎。
小虎居然毫无察觉。
小虎攥紧肥厚的手掌,将草籽儿大把大把地塞进了丑陋的嘴巴里。壮耐住性子,向小虎索要草籽儿。没想到,小虎连眼皮都没抬,自顾自地埋头吞食草籽儿。
通常,小虎对壮都唯命是从的。但现在,它实在太饿了,以至于什么都顾不得了。饥饿,使猿无所顾忌;饥饿,使猿胆大包天。
平时向来心平气和的壮顿时火冒三丈,它一把扯住小虎的头发,将小虎向雪地甩去。小虎依旧用很有几分蛮力的手死死地攥住草籽儿,不肯放松。
壮怒不可遏,扑上前去,跟小虎打得昏天黑地。小虎到底心里有些胆怯,它原本无意和壮扭打在一起,更不敢有意挑衅,只不过想多吃一口草籽儿。渐渐地,小虎落了下风,它一只拳头勉勉强强地护住头部,另一只拳头则牢牢地攥住草籽儿,无论被打得多痛也不松开……
最后,还是雷母前来解的围。它让壮把草籽儿送给了小虎,毕竟它把草籽儿拿出来给自己的孙子享用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为,而且,雷母有些可笑地惧怕小虎的妈妈,同时也是自己的姐姐——大脚。
但也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孙子不高兴。
可还没等雷母吭声,小虎就猛地蹲下身子,朝向壮,在地上使劲磕了三个响头,梆梆作响,充分显示了对壮的敬畏。随后,小虎将早已被捏碎、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草籽儿一口吞入了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