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对彩云的喜欢,不可谓不真心,为了她,贾环曾向芳官讨要蔷薇硝,也为了她,贾环将蜡油烫向宝玉的脸。但贾环毕竟年少,不理解真爱难求,更不懂得珍惜,纵然彩云对他有任何人都夺不去的坚贞与忠心,他也依然在强烈的自卑下不敢相信彩云,毕竟和他竞争的那个人,是处处比他强、人人都宠爱与讨好的宝玉。
因为这份不信任,彩云伤了心,将二人私将赠送的东西扔到了河里,还在夜里暗暗地哭,多么委屈啊,我那么坚贞地爱着你,却换来你一句无情的不相信!这夜里的风声呼啸,亦如我的心事,纷飞迷离,苍乱渐起。想当初,你我在隐隐的花丛之中春风几度,缕缕柔情,如今都已化飞烟而去。太太常读佛经,佛经上称陷入为“惑”,而我,就在一次又一次无意地接近你时,渐渐地陷入了你的情网,让你成为了我的“惑”。
而今夜,我们的爱情已经终止,已经如同袅袅腾升的残破烟丝,这一根香,在燃烧之际,便再也无法回不到最初的完满。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裂痕,也将一点点扩大,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甜蜜,再无从追寻。从此,我将对你保持若有若无的迷离和冷漠,我将对你表现若即若离的疏远和淡漠。就让曾经的一切,如同时光中盛开的花朵,也在时光中一丛一丛的凋谢吧。
曾经我是一片痴心钟情于你,而你,原来如此的不在意。曾经许诺的誓言,已如尘埃,被流水一冲而去。我们之间,何来海枯石烂?何来地久天长?我和你,终是隔着主子与奴才的距离及高度,我在这里,你们在那里,一辈子,黑发变白发,我所能做的,只是低低地唤你们名字,虽你们浑然不知,于我就好像两条河流曾于这一声声呼唤中彼此交汇,浪花虽终要前去,然沉在水底的泥沙终是你我这一刻所留下的心迹。
现在的我,极爱这遥远又淡泊的滋味,若我的生命,在四季的雨雪过后,依然能够柳絮蝉鸣、明月艳阳,那么,这些渐远的、渐近的,对你的真情,只管尽情地在水中流转罢,再不害怕失去!
彩云绝对是最忠贞的恋人,可是她爱错了人!她对赵姨娘及贾环的体恤,她对于错误的勇于承担,她的善良和沉稳,都使她在众丫鬟之中芳情独俱、风骨不凡。贾环的头顶有一片绚丽的彩云笼罩,是何等的幸运!然而,贾环又是如此的不珍惜!我们都替彩云不值!
莺儿--穿过黄金缕,无情似有情
莺儿,是宝钗的丫头。
宝钗戴个金锁,薛家就仿佛金贵起来,丫头叫黄金莺,媳妇叫夏金桂;薛姨妈就四处散布宝钗须要有玉的人才可相配,莺儿就可以不给宝玉倒茶,不顾羞怯,不懂矜持,一味和主子谈论“一对儿、一双儿”的话题。
宝钗说到要看宝玉的玉,看了又反复念着玉上的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时,居心已显而易见,之后,又刻意埋怨莺儿,为何不去倒茶,也跟着发什么呆!心领神会的莺儿立即接口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于是,宝玉的好奇心被勾出来了,宝姐姐的金项圈以及所挂的金锁,还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就自自然然地进入了宝玉的双眼。
“明儿宝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明儿也不知那一个有造化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当宝玉怀着无比戏谑说到此话时,莺儿抿嘴一笑,姣腔婉转、语笑如痴地说道:“你还不知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莺儿的这番话,未知羞涩、未知嗔怨,一味推荐宝钗,细思却很有几番意思!单说这话中的暧昧程度,却已诱引得宝玉早不胜其情了,又仿佛苦口婆心地对宝玉千叮咛、万嘱附:“你可仔细,不要让我家姑娘嫁给别的男人享受啊!”再细细思索此话,又更现趣味,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是否莺儿暗示宝玉:宝钗曾私下对她说:“莺儿,咱们以后也是要在一起的,我做太太,你做姨太太。咱们一起,好好地服侍咱们的男人!”莺儿是否在利用宝钗而向宝玉暗示:只要宝玉你愿意,我莺儿就能和宝钗一起,与你相守到老?
莺儿娇俏的姿态与一双巧嘴,正弥补了宝钗有意的沉默与罕言。
宝钗的心机和城府,令她压抑着自己,从不主动亲近宝玉,更不会表露自己的心意,她便将一切交给莺儿,莺儿也是为了自己有个好结果,因而,倍加用心地撮合宝玉和宝钗。
莺儿就仿佛是一个蛊,宝钗将她下到了宝玉的灵魂中,而她,终不负使命,一步步将宝玉诱引到对宝钗的向往和柔情里。她先是散布“金玉良缘”之说,又利用巧结梅花络之际推荐宝钗、诱引宝玉。曹雪芹写得妙,“梅”即“媒”,“络”即“笼络”,宝钗之城府与莺儿巧笼宝玉之心实是一箭双雕、双管齐下!
如果不理解莺儿,就会感觉她很失礼,没教养,如果理解了她,就会知道她是一个天真的勇敢的女孩子。她和紫鹃一样,都在积极地为自己的姑娘做红娘,显然莺儿表现得更为自然,紫鹃表现得更为迫切,但两个女孩子都不失娇俏和真情。宝钗能够做得宝二奶奶,莺儿做媒与笼络的功劳不可没。
然而,莺儿的聪明,还远远不止巧妙地为宝钗做媒,还记得她和贾环赌钱,贾环赖账,她说什么吗?“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这段话里,实是莺儿的真实性格,细品又很有意思,“连我也不放在眼里”,是指这几个钱呢?还是指贾环?又抬出宝玉的大名来,莺儿明知道贾环最介意的人就是宝玉。难免贾环要哭,要说道:“你们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正是莺儿的心思细巧,聪慧机灵,才使得她从薛家众多的丫鬟中脱颖而出,成为待在宝钗身边最久的一个!因此,莺儿的奴性很强,一喜一悲都系在宝钗身上,一举一动,也都深受宝钗影响,任何小小的精彩和忧伤也决定于宝钗。宝钗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宝钗的不幸也是她的不幸。然而,宝钗都是薄命人,又何来福寿与莺儿共享?
莺儿的多情和聪慧的心思,到最后,还是被冻僵在暗灰色的枝叶之间,再也无法在春光中飘荡;莺儿心内的冷暖和思绪,到最后,还是被岁月掐成细细的一缕香,飘摇在供着宝钗牌位的案上。莺儿的巧语和娇言,再也无法化作唇间的一点胭脂,再也没有公子将它拈手入唇,笑言戏谑。
当初的莺儿,跟随着宝钗,从远远的故乡飞到了贾府;如今的莺儿,却要孤独地从贾府飞回到远远的故乡。它一路飞翔着,穿云渡月,携风带雨,越过高耸的山,涉过遥远的河,看落霞与孤鹜齐飞,叹秋水共长天一色,可是她的故乡又在哪里?
莺儿旧时的欢喜,如舞动了明月清风的霓裳羽衣,一件一件消退;莺儿旧时的多情,已恍若化做云梦,尽在悄悄的飞逝中。而未来的沧浪之水、潇潇岁月,一切都在流动,莺儿,属于你的树与枝,应在哪里?属于你的归宿,应在哪里?
入画--昔日曾入画,今日远天涯
画卷中可以清风明月,画卷中可以阳春白雪;
画卷中可以桃花流水,画卷中可以海棠春睡。
倘若能入画,那一切都是美的。
我很喜欢入画,这个名字、这个人,以及她所拥有的性格。
入画是惜春的大丫鬟。与抱琴、司棋、侍书,共同代表着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位小姐的爱好--琴棋书画。抱琴有雅韵,司棋有烈性,侍书有傲气,入画有安静。
惜春擅画,入画是最懂得调色的人。在红花翠柳、姹紫嫣红的大观园中,惜春本就是个低调人,不常与姐妹们一处玩笑,闷了,就和小尼姑们凑个趣,入画便也就学了惜春,平凡着,安然着,从不与众丫头们顽笑,只做众人眼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心中一个朦胧的名字。
入画是东府的丫鬟,哥哥在贾珍身边当差,她自小跟随惜春从宁国府到荣国府的贾母身边生活。惜春与入画,这一主一仆皆是年幼,平静快乐,无忧无虑,相处默契。每天,入画都侍候着惜春梳洗妆扮、粉钗黛裙,偶尔惜春有兴致想要画几笔时,入画便将雪浪纸铺好,画笔备齐,赤橙黄绿青绿紫,一色颜料准备好,细心地为惜春调颜色,那些普蓝、坡里黄、锌白、赭石等颜色,除了入画,是哪个丫头都调不好的,教了她们许多次,每一次都没有达到效果。
入画是惜春从小玩到大的丫头,深受惜春喜爱,要不然,大大小小的丫头们单单为她取名入画呢?大观园永远都是那么快乐,藕香榭里永远都是那么幽静。榭者,借也,说明了藕香榭是借景而成。所有的亭子、曲廊、竹桥,都是盖在池中,跨水接岸,四面荷花遍布,岸上有桂花树。借水、借花,藕香榭不仅芳香清幽,而且雅韵颇浓。穿过了藕香榭,就是惜春与入画所居的暖香坞。暖香坞是惜春幽静的世界,也是入画最喜欢的地方。众姐妹都在春光灿烂的莺嗔燕舞中嬉闹时,惜春独与入画安静地居于此隅。那些天真烂漫和飞扬的青春,对于惜春和入画来说,都变成了这样的安宁和恬静。两个女孩子,一个作画,一个配色,彼此间的话语不多,但淡淡的一个眼神,就懂了彼此的心事。
那些未曾来临的风花雪月,都在雪浪纸上化作了一幅幅的惜春图。惜春自是怕春老,惜春自是要守护春光。两个女孩子安安静静,仿佛不曾存在一样,淡定,从容,沉默,安然,守候着属于自己的春光。只到有一天晚上,二奶奶王熙凤不知所为何事,带领了一些人来到了暖香坞,要翻查惜春所有丫头们的箱子。惜春正不知所为何事,却又偏偏在入画的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急忙跪下哭诉:“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地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
就是因为这桩事,惜春将入画撵了出去。
“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惜春下定了决心,要与东府那边断绝一切来往,舍了入画,即是如此。“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东府的肮脏丑闻,再也不要传到惜春耳里。惜春在这一刻,突然了悟,要了断红尘,安静地孤独地守候着干干净净的岁月。
入画就这样走了,一个可怜的孩子,父母不在身边,仅仅是为了替哥哥保存一些银两。虽说,这些银两来得可疑,令惜春感到难堪。但入画多么舍不得离开藕香榭和暖香坞啊!入画是多么不愿意离开惜春啊!入画怀着最后一点希望,祈盼惜春能够念在她们多年的情意而将她留下,可是,入画还是失望了!当她默默地流着泪,留恋地看着满池枯卷的秋荷叶,也留恋地看着惜春时,那眼神,可以让任何人的心破碎,可是惜春,只是冷冷地将头一转,扭过了身,走入了自己的房间。入画的心真的碎了,原来,十几年的相伴,自己不过是惜春所画的一张画,画时,那么用心,画完,随手一丢,看都不看一眼。
入画,你可曾真正地了解惜春吗?而惜春,你纵然了悟,舍去入画,此后的青灯古佛下的暗影中,你可曾想起过入画?
我为惜春而悲,我更为入画而悲,不说二人此一别后各自命运多舛,单说她们的真情,曾经那么浓郁,这一刻却这么凉薄。惜春纵然冷心冷面,而入画离开大观园后,又怎能对惜春了无牵挂?相比于惜春,入画心中的痛,会更浓一些,入画心中的伤,也更重一些!她是惜春最亲密的人,她了解惜春的苦楚,正因为了解,她才难离难舍,不仅不放心,而且时刻会担忧伤。试想,当她于某一日突然遇到缁衣草鞋、形容消瘦的惜春时,那一刻的心痛,又将如何承受?也必是大于此刻!
那时候,入画即使有千言万语想说,但看着昔日里安然恬静又美丽的四姑娘,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唯有泪雨纷纷,唯有默默的怜惜。心碎是什么滋味,入画三番五次深深地领略着,她会紧紧地拉住惜春的手,可是惜春,还是那般薄情,还是那般淡漠。
“姑娘,我是入画啊!”
“施主,贫尼法号静心,并不认得什么入画。”惜春轻轻地从入画手中抽出手,淡淡地转身,如一缕云烟,轻轻地飘走了,只留下一抹青色的背影,一直在入画流泪的眼中,入画的眼前模糊着,脑海里翻涌出当年的大观园里,她静静地伫立在惜春身边,看惜春手执画笔,静静地画着,偶尔,惜春抬眼对她一笑,她便明白惜春需要什么颜料,轻轻地递过去,惜春又一笑,将头重新埋入画中。
那幅画里,是两个女子。一个叫惜春,一个叫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