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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一日永恒

早上出门。在路上,收到好友飞鹏的一条短信:番薯加年糕,今天吃了没有?没有,赶紧回家补补。

当时边看路边眼睛一瞟,并没怎么理会,以为又是什么幽默段子,只是我没有理解而已。还有一个原因是近期我的视力似乎越来越差,觉得手机上的字越来越小,仅一瞟,确实只能看个含糊,看个大概,心想反正不会是什么大事急事,也就不管它了。其实今天是冬至日,老友是真心诚意在提醒。他后面还有话呢:翻翻身,年年糕,生活越来越美好。呵呵,还是押韵的!

这是后来看另一个短消息时才看得分明的。另一个短消息是文华兄发过来的,内容是:慈城文联邀请您今晚6点到××酒店××包厢聚聚。我忽一想,又到慈城文联邀请我们几个聚聚的时候了?古城的那帮文友近几年不经意间似乎形成了一个惯例,就是无论这一年为保护那座古城池作没作过贡献,作得多还是少,他们总会在年终时叫上团团圆圆的一桌,让大家欢聚一下。也没有什么主题,就是尽情,尽情喝酒,尽情高谈阔论,完了,再手提两礼盒的精制年糕回家。

看看这条短消息,看看那条短消息,我的心里有些温暖的感觉。看着看着,又不禁笑起飞鹏来——还是早上呢,即使没有吃过番薯年糕,也不用赶紧回家补补吧!记得我们本地的习俗是在吃晚饭时才吃的。番薯年糕做汤,火热的,一吃下去,身子便暖洋洋的。然后就洗澡;然后就要早早睡下。冬至夜最长,是美梦降临的大好时机,所以睡着睡着,还要等待入到梦里,希冀能美上一把哪。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风很小。宁波今年的冬季似乎还没怎么寒冷过,但今天这么好的阳光,让我的感觉并没集中在冷不冷上,而是在她的亮度。

环城西路上车辆稀疏,行道树绿而挺拔,簇新的公交站台明亮宁静而协调地等待在路边。我和湖北的小兄弟从法院出来时已近中午。我的湖北的小兄弟在宁波打工,做厨师,是一家龙虾馆的领班厨师。但龙虾馆生意失败,三个月前就已经闭门,老板拖欠了他一年多的工钱。近三个月,小兄弟没有活干,一直在讨薪,打电话跟老板讨,老板早已不见人影,电话时接时不接,接了电话也是诉他自己的苦,再就是一次一次地承诺日期,一次一次地改变自己的应诺。小兄弟的苦没处说,他独自住在那家被迫关闭的店里,同时被关闭的还有电,还有水,还有煤气,因此连基本的伙食都没有着落,吃了上顿愁下顿。劳动部门的仲裁委员会,他不知跑了多少趟,从秋到冬,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因为店里没电,他的车充电都是乞讨一般地向隔壁哀求,有一次刚把车子推到门口,台阶上一磕碰,车子居然拦腰断裂。从秋到冬,是的,从秋到冬,我的湖北的小兄弟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睡觉时经常会浮现种种场面:他揍了老板,一拳,一棍棒;他到老板家里坐等着,老板家中只有年迈的双亲;他把劳动部门的桌子一拍,有保安进来将他架走;然而那许许多多出现在他半梦半醒中的情景并没有在现实中产生,现实的情景是依然安分守己地一日一日地跑,一日一日地挨,一日一日地等。我知道一条横幅他是做好过的,23元钱,在打印店加工的,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拉出来,老板家门口没有,劳动部门的门口也没有。今天,事情终于有了大半的着落,从34900元的欠薪调解到29000元,他从29000元中取到了25000元,剩余部分虽然还要欠,但心头终于可以舒展一下了。

站在法院门口的大树下,我们有一会儿相对的沉默,我看到他的双眸噙着晶莹的亮光。他自言自语似的跟我说:“我回家去了……”我点点头,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家中的妻子和儿子。他又说,本来可以多给家里带些钱的……我无言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走,我送你。”

中饭了,他依然老样子,要了一只小炮仗;我本也想老样子,来两瓶啤酒的,但不知怎么一转念,竟吐出一句:“我也喝白的!”举起酒杯一碰,他忽然堆出满脸的笑,说:“今天是冬至呵,我是知道的。来,喝,咱俩兄弟祝明年都好!”

喝着喝着,我忽然想到住在老家大碶的大嫂。她在市里的李惠利医院住院,我昨天去探病,说过今天再去的,而现在竟然喝着酒,把这事给遗忘了。大嫂犯类风湿已有好几个年头,今年入冬以后病情忽而加剧,她的手臂僵硬,已经不能弯曲,伸缩也异常困难。医生说她身体严重缺钾,怕由此引起其他毛病,建议立即开刀。昨天在医院的时候,大哥已经跟上海瑞金医院联系好,今天上午挂针一完就出院赴上海。现在我只能默默祈愿,为她祈愿,为大哥一家的这一行祈愿。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们的宴席在烫热的黄酒一瓶瓶摆开之后开张了。大家都站起来举着杯礼节性地彼此堆着笑容招呼一下,因为全体的兴奋点尚未到达,所以气氛一时矜持。但过不了多久,在这样一个高朋满座,谁都可以放松快活的场合,不用说,高潮肯定会一浪一浪迭起。

就在这个间隙,我忽然想起远在北仑的光智小弟,前日读他的《跟着太阳走一年》,写到前年的冬至那日,那日的晚饭,他故意推掉了朋友的“聚聚”。他回家,和家人一起喝家中温热的绍兴酒。他说,冬至大如年,过年要回家。

这样一记起,忽而想到自己的现在了。妻这会儿正陪女儿吃饭,饭后她们还要到少年宫去跳芭蕾。一切都那么平常。心里却还是隐约浮起些许负疚,不是对现在的、今天的这个夜晚,而是对平日里生活中的许多平常之事。

果然,我们的话题一个换一个,声浪也此起彼伏,而且每个人发出的分贝也明显提高。借着酒助的兴致,大家都有些亢奋。

一盆白色的酒酿圆子上桌来,里面点点的金黄色是番薯的碎块。

点菜的小应看着那个盆子说:“我点的……”

话音未落即被电视台的孙大师抢过:“对,今天是冬至!”

大家一片“哦——”声。

天一阁的饶馆员说:“这是我今年吃到的最早一餐年夜饭。”

大家又都点头称是。

还是光智说的,在外生活十几年了,归家的想法总是在节假日发酵。是呀,这个想法在年节时发酵得尤甚。

我的湖北小兄弟中午喝着酒说起过他家乡的冬至习俗,那是要送鞋子的。数九以后更甚的寒冷就要来临,送一双保暖的鞋子,女人们亲手缝制的,精美的,寓意一目了然的,给老人,给孩子。这真是一个暖意十足的节呵。怪不得他昨天在三江为自己买了一双鞋哩,他还说是打折的,5折。一双高帮的毛皮鞋才售50元,说着他喜滋滋地从袋子里取出给我看。我看那鞋连包装的硬纸盒都没有,心想那是不是太简陋了。他又说,本来还想给母亲买一双的,但是竟找不到合适的式样和尺码。他说拿到钱以后再去买,好一点的也买。

古镇慈城曾经有一个专为做梦而设的地方。那是城外山坡上的一个道观,那儿的道士们以圆梦而著称四方。于是每年的冬至夜,城里城外的人们蜂拥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来到那座道观。人们烧香朝拜之后,便开始在道观的四处寻一块睡觉的地方。人们摊开随带的被铺,都要在道观里宿夜。在这个一年之中最漫长的夜里,人们要等待一个梦,或许不止一个。人们还要将梦记住,第二天再将梦里的情景全部讲述给道士。道士们个个圆梦有术,从一个梦,他们能讲出完完整整的一个人,过去、现在、未来,人生道路上一个个遭逢凶吉的节点。但听说他们一般总是会将种种寓意多样、丰富的梦往美好的一面解。这样做我想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想着还要收取求助解梦者的钱吧。

席间,手机又震动。原来是侄媳妇发过来的短信,她写道:已到上海,一切顺遂。我想回一个,但是写什么呢?就写:“那好那好!”好,那就“那好那好”。

我一向很冷淡短消息,不是最后有“收到请回复”的要求,一般是不回的。另一些节假日之前的群发性问候也是不回的。现在眼睛渐渐老花,更给了自己一个理由。但是这会儿老是挂记着飞鹏早上的那些话,暗想还是回个什么话过去吧。斟酌着,却一时也想不出该发些什么字过去。最后还是作罢,心想,都出屁股的老朋友,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