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等待别人来裁决自己命运的苏启和赵宾其实不知道,那一个晚上,刘鸿雁根本就没合上过眼睛。
站在母亲的立场上,不用太费心思去思考,她当然清楚应该怎样处理这个难题。但站在教师的立场上,这问题就格外棘手了。她不是这两个孩子的监护人,这件事情又不是发生在学校里,她没有权利避开他们的父母来处理这件事。在处理未成年人的事物时,他们的监护人有知情权,尊重他们的权利,如同尊重法律一样。还有,学校是一级组织,向组织隐瞒不该隐瞒的事情,就是失职。刘鸿雁辗转反侧,眼前仿佛出现了苏启寂寞、无助、彷徨、恐惧、失望、苦闷和抑郁的目光,仿佛看见了赵宾徘徊、张望、寻找和期待的眼神。
怎么办?刘鸿雁悄悄地起身来到客厅,想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理一理思路。她不想让老伴发现,没有开灯。其实,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窗外皎洁的月光泻在地板上,柔和地如同摇曳的烛光。刘鸿雁借着月光发现了一副棋盘,黑白两色棋子散落在上面,格外惹眼。
刘鸿雁猛然醒悟,人生如同下棋,规矩是死的,方法是活的。人生活在世间,该来的就让它来,该走的就让它走,没必要事事都循规蹈矩,教育者就应该像蜡烛,燃尽了自己但留下了光明。
刘鸿雁的苦恼就在于她太珍视自己从事的事业,事事都追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追问的前提不是这样做了对自己有什么影响,而是对受教育者有什么影响。因此,她坚信一点,雷雨过去了,留下的就应该是彩虹。
最了解刘鸿雁的齐鲁说过,她重视的是能够预见到结果的过程,特别是在帮助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思考的不是该不该做,而是应该怎样做。
当刘鸿雁的眼光从棋盘上移开的时候,窗外的月光已经被一抹朝霞替代。
二
刘鸿雁又一次来到了苏启的别墅。
这一次,她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们。
“该面对的要敢于面对,”刘鸿雁把苏启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我保证不把这件事泄露给其他人,但不能对你们的父母隐瞒。”
赵宾轻轻揪一下自己的耳朵,焦急地说:“他们,他们——”
“放心,我也是做母亲的,他们的工作由我来做,但你们要配合。”
“配合,一定配合!”赵宾又急着表态。
“我说的配合,不仅仅是指解决眼前的事情,还有将来,”刘鸿雁的话还没有说完,苏启就顺势跪在了她的面前,赵宾紧跟着也跪下了。刘鸿雁没动,缓缓地说,“膝盖不是用来忏悔的,它应该是失足时爬起来的支点。”
苏启脸红红地,头低下了又猛然抬了起来。刘鸿雁看到了她眼中晶莹的泪水:“老师,我一定重新做人!”
“傻孩子,有些事情不全怪你们,我和你们的父母都有责任。”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说,“生活常常会给我们一些教训,但生活也允许我们保留隐私,这就是生活让我们感到美好的原因。”
她的身后有了一点动静,她知道,那两个孩子在自己站起来。
“老师,能不能再提个请求?”怯怯的少女的声音里饱含着忧郁和期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刘鸿雁转过身,注视着眼前站立着的少年,“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们是想让我答应不告诉你们的父母,对吗?”
“老师——”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又戛然而止。
“记得听谁说过,生活就像剥洋葱头,一层一层地剥落,总有一片会让我们流下眼泪。但我吃不准,如果我们不去剥洋葱头的话,包裹在里面的会是什么。”刘鸿雁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从两个少年那里寻求答案。
“您不是说,生活也允许我们保留隐私吗?我不想打破建立在家长心中的美好印象,我错了,应该受到惩罚的是我,不应该让这个错误再去惩罚爱我的家人。您说对吗?”苏启显得有些激动。
“我知道,女儿留给父亲的美好记忆一旦……算了,让我再想想。”刘鸿雁转身环视了一下豪华的客厅,离她不远处摆着一只玻璃茶几,茶几边上有一把藤椅。
刘鸿雁第一次到这幢别墅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把藤椅,看上去颜色有些发暗,似乎与这满屋的豪华不太协调。但苏启知道,这把藤椅是她的父亲最喜欢坐的,每次回来他总是坐在这把藤椅上,沙发几乎在父亲的眼里就是摆设。
“这是你父亲的?”话一出口,刘鸿雁就感觉是多余的,但见苏启重重地点头,就说,“你担心,你的事情被父亲知道了,就如同你亲手毁坏了这把藤椅,让他不能接受?”
“是的,爸爸说,这把藤椅是生我的那年买的。”
“好吧,赵宾,你能给我一个答复吗?”
“刘老师,您说,您让我做什么?”赵宾虔诚地说。
刘鸿雁语气轻缓地问:“你能割舍这段恋情吗?”
“您是说,”赵宾讷讷地,好像要急于证明什么,“您不会说我是个不负责的人吧?”
“不,你已经做了你应该做的事。只是,从今天开始,起码在考上大学之前,你们应该断绝这样的交往,只保留正常的同学关系。”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我们错了一次,但不能再错了。何况,我们当初只是好奇,没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赵宾像要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实的,急忙看一看苏启。苏启正真诚地注视着自己的班主任。
刘鸿雁把目光移向苏启。
苏启连忙点头,印证赵宾的话。
“好吧,就算我们的君子协议吧。”刘鸿雁深情地注视着两个学生,没有说出心里原本想说的话。她知道,她该结束今天的对话了。
在走出房门之前,赵宾对刘鸿雁说:“刘老师,您比我想象的还伟大!”
刘鸿雁拍了下赵宾的头:“你先别恭维我,用行动证明我没看错你才好。”
三
刘鸿雁设法与市少女救助中心取得了联系。
少女救助中心是刚刚成立不久的政府医疗机构,专门从人性和人道的角度向需要救助的少女提供免费服务,并保证不向外界透露任何光顾过这个中心的少女的信息。为了不出现任何差错,刘鸿雁还是自己先到这个中心做了探访。
刘鸿雁以一名少女姨妈的名义先做了咨询,因为咨询是不需要登记的。
“两个月没来月经,这不一定是怀孕,过度精神紧张等各种因素都有可能使经期推迟,或出现暂时的闭经。你说的这个女孩的情况,最好做个检查之后再确定。”
刘鸿雁离开少女救助中心的时候,直说自己愚蠢,做了母亲,还是个生物教师,连买个试纸做个尿检这种稍微有一点常识的妇女就会使用的方法,竟然都没想到。
四
从少女救助中心出来,苏启忘情地拥抱了刘鸿雁。
在路人眼中,这是一对幸福的母女。在苏启的眼中,刘鸿雁不仅仅是救命恩人,她已经在心里暗暗地喊她的班主任“妈妈”了。
回家的途中刘鸿雁特地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女性生理健康护照》。
坐在家中的木椅上,翻开手中的书,她的心里有了一点淡淡的惆怅。应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自己叹息呢?她在脑海里搜寻答案,可记忆仿佛被突然掏空了,只留下了一个少女的幻影,是苏启还是汤小惠,模糊得一时难以辨识。刘鸿雁起身到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接着流水擦了擦脸。凉丝丝的水流中飘出一股漂白粉的味道,她奇怪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意识到呢。有着节水习惯的她,此时竟然不急于关闭水流,反倒将龙头开大。急速下旋的流水形成了一个酒盅口大的旋涡,一种神秘的感觉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她注视着这个神秘的旋涡,渐渐地仿佛看到了那只在课堂上用作标本的白蝴蝶,白蝴蝶飞舞着,像是在与将要吞噬它的旋涡抗争。刘鸿雁下意识地按了一下水底的弹簧阀,旋涡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汪清洁的水。
刘鸿雁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拍了拍,又回到木椅上看书。直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比老伴齐鲁回家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