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兮
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以前有人问我,毁灭一个人的方法是什么,我说杀了她。后来我才知道,彻底毁灭一个人,就是先让她心动,再让她心死,且心死到绝境。
遥远的驼铃轻晃着伤心
“你们怎么敢拿这样的东西给我?”余绾拿起手中的瓷瓶对着窗户打进来的光细细看去,瓶身剔透,上面用淡墨色描画了蜿蜒精致的细纹,却又不是栩栩如生,像是一幅氤氲在烟雨水色里淡雅的风景图,但在她用手抚过的一瞬间竟又变成了姹紫嫣红的早春图。
“倒是别致得很,可是你主子不是吩咐不能拿任何瓷器给我吗?”她的话带着三分笑意没有半点威严,可身旁的宫婢瑟瑟发抖,这时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后娘娘息怒,真的是皇上命奴婢拿给您的,说是今年月弩族新进贡的宝贝,让……让奴婢给您送过来,皇上说……说您最喜欢这样别致的东西。”
“哈哈。”余绾听罢冷笑两声,拍桌而起厉声说,“你们看这长宁殿的每一处地方多么奢侈华丽,可没有一件坚硬锋利的物什,连这桌上阶前的棱棱角角都用金丝银锻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不就是怕我寻死吗,现在倒是送来这瓷瓶给我,怎么,不怕我死了?他竟还记得我喜欢这样的东西吗?”
她抬手把瓷瓶狠狠地摔在地上,瓶屑四溅,刚才还巧夺天工的月弩族宝贝立刻碎裂成几块儿。余绾迅速伸手拿起最大的一块儿碎片割向颈间,大家都呆愣一旁。
“娘娘!”司殿的女官吟月正迈进殿门,见状立刻丢下手里端着的茶水,几步跨过来眼疾手快地点下余绾的穴。余绾的手垂下来,瓷片“啪”地掉在地上。纤细的脖颈上隐隐透出些血丝。
吟月查看了一下余绾的伤口,然后把她扶到贵妃榻上坐下,对仍然跪在地上的宫婢说:“先请张御医来娘娘这里瞧瞧,再去回皇上一句吧,说皇后娘娘又发病了,若皇上得空请他来看看皇后。心病还须心药医,总不能……”
吟月看看坐在贵妃榻上目光有些呆滞的余绾,叹了口气:“总不能这么耗一辈子,皇上是我替太后看着长大的,对他再了解不过,我知道他舍不得。”
“是,吟月姑姑。”跪着的宫婢哆哆嗦嗦地起身,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刚想退下,余绾又开了口,“西凉国来朝进贡了吗?”
“奴婢没有听到西凉国来朝进贡的消息,西凉国不是……”宫婢刚想继续回答余绾的问题,突然看吟月变了脸色挥挥手让她赶紧退下。宫婢心下一惊低身拜了拜,转身出了长宁殿。
“姑姑,你说西凉国为什么还没有来进贡呢?萧景用尽手段征讨西凉不就是为了让西凉臣服吗?他已经做到了啊,可是为什么到现在它还没有来进贡?我想父汗了,如果西凉来贡,父汗一定会随着一起来的,他尽管埋怨我,可是他最疼我,一定会来看我的。”余绾像个孩子一样喃喃自语。
吟月整只手都在颤抖,一层一层的冷汗漫上来。她抓住余绾的双手低声安抚:“娘娘您不要多想了,西凉说不定被什么事情耽搁,过几天应该就能到,您要爱惜自己不要再寻短见了。老奴知道您心里苦,您心里苦就哭出来吧,也不要再折磨皇上了。”
“我不哭,我不哭,姑姑,我听见驼铃声了。”她的声音极轻,小巧的下巴稍稍抬起,侧耳凝神倾听的样子像极了吟月初次见她时她听皇上吹箫的样子,声音带上了少女的活泼清脆,不再如往日般死气沉沉。
可吟月看着这样的余绾,转过身突然就泪如雨下。驼铃,吟月知道驼铃。
还在西凉的时候,有一个去西疆做买卖的商贾牵过一匹骆驼,余绾觉得特别新奇,亲手做了一个叮叮当当响的铃铛挂在骆驼的脖子上面,萧景还趁着夜色偷偷带余绾去骑骆驼,萧景把这些都告诉过她。
可遥远的驼铃啊,那是一个梦境,如今,只是轻晃着伤心。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翩翩少年,如若初见
早冬的季节夜色来得格外早,暮色渐露端倪,夕阳也收起最后一缕光,沉沉的天幕只剩下几片微红的霞光如丝绸般铺展。本该忙忙碌碌灯火通明的宣政殿此时却寂无人声,也没有掌起一盏灯。
太监总管曹德英站在殿前,他知道那个年轻的帝王在殿里,也知道自从有人来回了皇后娘娘的消息后,皇上已经在殿里坐了一整天,把所有伺候的宫人全部遣出去,只是默默坐着。
“曹德英。”萧景的声音冷静清淡,透过空旷的大殿传过来。“奴才在。”曹德英赶紧迈进大殿,垂首恭敬地站在殿前。
“你说朕命人做的那面水晶珠帘好不好看?”曹德英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问起这个问题。当时做那面水晶珠帘几乎找遍了天下所有的能工巧匠,那么多珍珠的成色、大小完全一样,仅一颗就价值连城。可是皇上竟把它们做成了一面珠帘挂在了长宁殿里,人人都说皇上宠皇后极盛。
“自然是极好看的,鲛人珠是珍珠里的上上品,全天下几百年来也不过这么多。皇上找巧匠把它磨得大小成色完全相同,这样做成的水晶珠帘怎么会不好看。”曹德英斟酌着语句。
他能坐到总管位置向来是凭着一张巧嘴和善于揣度的玲珑心思,可是今天却琢磨不透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啊,人人都说水晶珠帘巧夺天工,那么多人为了得到其中的一个珠子也在明争暗斗。可是皇后,朕把整个珠帘给她,她也不喜欢。”
萧景的声音竟然有了沧桑:“我知道她恨朕,就算是朕把整个天下捧给她,她也不会喜欢。她想要自由,可是朕又怎么能放她走。”
曹德英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皇上只是自己在挣扎,不需要任何人的言语。
一场雪过后,天气渐晴起来。积雪被暖暖的日头映照如同镀了一层色彩,软软地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
余绾已经好久没有出过长宁殿的殿门,萧景一直把她软禁在殿里不准她离开半步,也不准任何人传消息给她。可昨天夜半却突然差人传了口谕解了她的足禁,虽只许在长宁殿四周走动,但是对余绾来说也足够了。
她一身素净的衣裳,头发随意地绾在一侧,没用任何珠钗。自己独自一人从殿里溜出来坐在花台上,长青的植物把她娇小的身影完全遮掩起来。她随手折断一根小小的木棒,在地上还未化尽的雪上写写画画,倒少了平时的烦心伤痛,多了几分闲适来。
“听说昨天皇后娘娘又发了痴病了,自打咱们皇上把娘娘娶进来,我们就没看过娘娘有过笑颜,还常常哭闹寻死,可惜了皇上对娘娘的一片情意。”花园里有几个宫女在扫雪,边扫雪边议论,完全没有发现花台上还坐着人。
余绾起了玩心,把耳朵更靠近些听她们议论的内容。
“帝王哪能长情,也不看看皇上多久没来长宁殿了,皇上对皇后娘娘好,也不过是为着皇后娘娘是西凉国的公主,皇上完成了大业,对娘娘自然要顺着些。”一个稍尖利的女声慢条斯理地说。
“你一说西凉的公主我倒是想起了红苕姐姐昨天回来说的话,红苕姐姐说皇后娘娘只怕是糊涂了,西凉不是已经被灭国了吗,娘娘昨儿个居然问西凉有没有进贡。西凉那样殷盛的地方,就是它愿意降,皇上也不答应啊。”
“就是,听说西凉皇室除了咱们皇后娘娘,其他的都被诛杀了,几百口人啊,断头台上的血流了三天才干……”
余绾的脑子“轰”的一声像是被炸开了一样,一片空白,她全身都在发抖。吟月匆匆忙忙出来找到她的时候,看见她把自己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吟月扶着余绾的肩膀看着她一脸的惊痛和不可置信,“他骗我,他一直都在骗我,骗我……”余绾已经语无伦次,还未待吟月进一步询问,她就昏了过去。
余绾沉睡在一个好像永远都醒不来的梦境里,仿佛又回到西凉的草原上策马奔腾,又看见翩翩少年,琴箫相和,如若初见。
父汗说只愿你保我一世无忧,可是遇见你,我再也没有无忧过
余绾认识萧景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是天朝的四皇子,只当他是个送茶人。
余绾最喜欢茶叶浸在开水里散发出的袅袅清香,也爱品茶在唇齿间游走的苦涩又悠长的滋味。虽然父汗和哥哥都不喜爱喝这样在他们看来烦琐又小家子气的东西,但是因为对她的偏宠,每年都会从盛产茶叶的天朝高价买回各种茶叶来。
那一年前来送茶叶的就是萧景。
他一袭白袍长身玉立,笑容清雅和煦,声音温润如水:“这是白茶,叫作白毫银针,冲泡时银针挺立,上下交错,汤色黄亮澄澈,滋味清香甜爽。”
他正拿过砂壶把白毫银针放进去,抬起头撞上余绾的视线。余绾支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没有一点羞怯拘谨。那样一双灿如星光的眸子,他这一生再也没有忘记过。
“你们那儿的送茶人都长得如你这般好看吗?”她的声音清脆得像刚出谷的莺啼,竟然让他有些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哈哈。”她笑起来,“原来你还会害羞啊。不要回到中原去了,留下来吧,哥哥说你学问很好,留下来做我的师傅吧。”
说不清究竟为了什么缘由,萧景留在西凉做了余绾的师傅。她是极聪慧的女子,没有一点公主的骄纵,善良坦荡。对于诗词歌赋学得很快,对辞赋文章常常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让他很是欣赏。
闲暇时他教她抚琴,她听他吹箫,或者二人策马奔腾在草原上,日子简单而快乐。
吟月是太后的贴身婢女,和太后亲如姐妹。太后早逝,她照顾萧景从小到大,萧景一直把她视作最亲的人,这次萧景来西凉她也一并做伴。
“姑姑,我好像找到自己的月亮了。”一天晚上萧景读书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告诉身旁的吟月,吟月听萧景语气里浮动着欣喜,笑意盈盈地伸手挑了挑灯芯,屋子里又亮了些。“好啊,哪天让姑姑看看你的月亮,我这一把年纪了,终于也能看见你有了牵挂。”
不几天吟月就见到了余绾。萧景坐在一旁吹箫,余绾小巧的下巴稍稍抬起,一双灿如星子的眼睛紧紧盯着萧景,脸上挂着甜蜜的笑意。她一袭火红的衣裙像跳动的火焰映进吟月的眸子,她知道这个姑娘就是萧景的月亮,会照耀他的一生。
“萧景萧景,你喜欢我吗,会娶我做你的妻子吗?”余绾急匆匆地跑到萧景住的偏殿找他。外面还丝丝缕缕地飘着小雨,她闯进来带着一身的水汽,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泪痕,话音里含着委屈和期许。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萧景云淡风轻地举杯小啜了一口茶,可落杯时颤抖的手泄露了他的情绪。
“父汗要给我定下亲事,说草原上最勇猛的英雄才是我的夫婿,你要是愿意娶我做妻子我就去求求父汗。”余绾看萧景文弱的书生气,根本不可能是那些草原雄鹰们的对手。
“绾绾,你这么着急给我做妻子,难道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吗?”萧景朗声大笑,“你们草原上的勇士们勇则勇矣,可是跟我萧景抢人……”萧景靠近了些,抬手微微挑起余绾的下巴,声音低沉魅惑,缠缠绵绵地响在余绾的耳边,“我还没有放在眼里。”
西凉国的公主出嫁不讲求门户之见,而是类似比武招亲。在城楼下搭起气派的擂台,只要在草原没有敌手的那个最终胜出者就是西凉公主的夫婿。从此号令沙场平步青云富贵荣华,所以西凉出将才也是有些渊源的。
这一代的西凉汗王只有长平公主余绾这么一个掌上明珠,长平公主的倾城无双在这草原上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待到公主二八年华招亲之时,不只是西凉国的勇士,甚至邻近的几个族国也派来勇士参加这一盛事。
关于招亲那天的激烈惊险我们就不再一一赘述,西凉的史书上这样记载:“虽天下至美极繁,但文才兼备,清艳无双者,唯吾长平余绾也。英雄者天下之美尽弃,慕吾长平。比武之会九百场,胜者十八,萧氏景者力挫群雄拔得头筹。长平悦,王悒,其情不详。”
萧景不负余绾所望,果然拿下比武的头筹。但是一向对余绾百依百顺的西凉汗王却不太同意这门婚事。
汗王已颇具老态,斜倚在榻上对前来问询的宝贝女儿说出自己的忧虑:“绾儿,我们西凉疆土广阔,富庶安乐,一直与天朝分城而治。这几年天朝不断扩充疆域,妄想一统天下。我们西凉就是他们最大的眼中钉,可又忌惮着我们的天险而无可奈何。萧景他确实是个俊才,可他毕竟是天朝人,万一他是天朝的细作,一旦掌握了我们的城防布景图,我们就是死路一条啊。”
“不会的父汗。”余绾抿唇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萧景他虽是天朝人,可只是一个送茶的书生,女儿爱慕他文武双全,决意非他不嫁,他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西凉汗王看着余绾坚定的眼睛,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长叹一声:“好吧,但愿如此。父汗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快乐安康,一生无忧,只望他能保你一世无忧。”
正当西凉上下都在忙着长平公主成亲的事情,突然前线传来加急战报,天朝率四十万大军压境,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原本西凉精妙的城防现在变得不堪一击,被领军的大将一一破解,很快就到了西凉城下。
与此同时,有人发现常年待在偏殿赏花品茗的准驸马爷已经不见了踪影。待到西凉败势已定,西凉王率众人立于城楼准备最后一搏鱼死网破时,大家才惊然发现,城下身着白色铠甲丰神俊毅的天朝将军,正是萧景。
余绾好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萧景,记忆里温润如水的他此刻长戟在握,坐于战马上高声说:“西凉汗王,你们败势已定,跪降吧,不要再挣扎了,以后臣服于我天朝,必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
西凉汗王放声大笑:“萧景,你尽管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西凉几百年来从不知道什么是跪降,像你们这样奸猾诡诈的天朝,我们不屑臣服。”
“是吗,西凉王,就是你不跪降不怕死,也为你的女儿想想吧。”萧景似笑非笑,眼神扫过呆立在人群中的余绾,“你的女儿长平,当真是天真可爱得紧,让我久不能忘。”
西凉王面若死灰,颤颤地偏过身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余绾,因为用力攥拳手背上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站了半天突然仰天悲啸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汗王身后的亲眷将领也跟着跪下,只有余绾孤独地站在那里直视着萧景。她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看着萧景,一直看着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萧景也仰头看她,脸色淡淡的,不辨喜怒。余绾突然笑了,不再是从前那样澄澈明朗的笑容,她的笑容悲怆欲绝,声音铿锵:“父汗,你们不能降,我是西凉的长平公主,是我毁了西凉。我们西凉人,就是结伴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说罢纵身跃下城楼。
“长平!”“公主!”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余绾跳下城楼,除了惊慌的高喊没有别的办法。只见一道白色的人影飞至城墙半腰处接住了下落的余绾,一晃又回到了马上。
“绾绾,我能从九百场比试中把你赢下来,自然是有些本事的,我不让你死你怎么死得成呢?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小瞧我。”萧景轻轻梳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语气轻佻邪魅,和以前的他判若两人。
“为了得到城防布景图你真是煞费苦心啊,还要装作爱上我,真是为难你了,现在你终于得偿所愿。”余绾还是没有哭,她语气安静,“萧景,父汗说只愿你保我一世无忧,可是遇见你,我再也没有无忧过。以前有人问我,毁灭一个人的方法是什么,我说杀了她。后来我才知道,彻底毁灭一个人,就是先让她心动,再让她心死,且心死到绝境,你,确实已让我心死至绝境了。”
以前我盼你是个有情人,后来,我只盼你是个有心人
皇四子萧景因在收服西凉一战中立下大功,本来在众皇子当中不甚受喜爱重视的他竟然在皇上殡天后继承了大统。
先皇留旨曰:“朕有嘉儿四子萧景,文韬武略,甚得朕心,天子命相,大统得承,江山可固。”
萧景继位后号文帝,轻税轻刑,勤政爱民,天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派祥和繁盛之景。随后文帝迎娶了西凉的长平公主,普天同乐三日,号端敬皇后。
百姓都听说端敬皇后清绝无双,感慨帝后一对璧人。可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后从来就不快乐,她很少说话,从来没有笑颜,总是想寻死。皇上下令把她禁足在长宁殿,不许任何人传递任何消息给她,还把殿内所有尖锐坚硬的东西都换掉,甚至连桌角阶棱都用上好的绸缎绫罗层层裹住。
可皇上从来没有看过皇后,皇后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要见皇上。皇上皇后好像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战争,没有谁能打破那样弩张的局面。
自从余绾在长宁殿昏倒后,萧景匆匆赶来到现在已经在这里日夜守了三天。他面容憔悴,可任凭谁去劝他休息他都不肯,只是握住余绾的手,看着她沉睡的容颜。
御医说她受了太大的刺激,几乎没有了求生意识,醒不醒得过来只能靠造化。从余绾断断续续在梦魇中挣扎时说的话,他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她不会再原谅他。
“绾绾,你是想去死吗?你怎么能这样啊,你父汗为了你一辈子只跪过那么一次,现在你连他的坟都不去祭拜一下竟然就想去死吗?太不孝了啊。”萧景趴在余绾的耳边,亲昵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余绾手指轻动,流下两行眼泪,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竟然悠悠醒了过来。
三天的高热不退让她的声音受到了损伤,她声音嘶哑又绝望,那双曾经灿若星子的眼睛已经黯然下去。她看着萧景一字一顿地说:“以前我盼你是个有情人,疼我爱我,让我不再伤心,可是我知道那是奢望。后来,我只盼你是个有心人,还有哪怕一点点良心。可是、可是那竟也是奢望。萧景!萧景你!杀我父汗,屠我族人,三日的血流成河啊……竟然还让我在这天朝的宫墙里做你雍容华贵的皇后,讽刺,真是天大的讽刺!”余绾越说情绪越激动,禁不住抚胸咳了几声。
“萧景,我们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她像是累了,轻轻闭上眼睛,面色苍白,“要么让我走,要么杀了我吧。”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不能试着原谅我吗?”
“试着原谅你?你能说出这句话也是无赖至极啊,若我原谅你,除非你死,或者让看过我们西凉城防布景图的眼睛瞎掉。”余绾恨极,知道他刚刚天下安稳,万业待兴,绝对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好,我放你走。”萧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里回荡,“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忘了我,重新开始。”
萧景十八岁时遇到余绾,看那时的她天真直率,一见倾心,从此再美的景色他都无法流连。因为最美的风景,一直都在他的心里。
他二十岁时娶她为妻,可是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笑容,她不对他笑,也不和他说话,他把天下最珍贵的宝贝给她,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现在,她走了。
他是庶出,知道人下人是什么滋味。自小再出色的才学也不会得到父皇半句夸奖,额娘因为地位低下受尽白眼欺凌,最后郁郁而死。只有地位和权势才能让他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西凉几百年来都是天朝一统天下的绊脚石,现在只是最后一块儿绊脚石,也是他翻身的唯一机会,他怎么能放弃?可终究是赢得了天下,输了她。
余绾走后萧景一直在长宁殿坐着,也不上朝也不看奏章,只是默默地从早晨坐到晚上。
“皇上,你想哭就哭出来吧,皇后娘娘出宫也是件好事,你们总不能这么耗一辈子。”吟月进来点上灯,看着依旧默不作声的萧景劝慰道。
“姑姑,姑姑。”萧景抓住吟月的衣襟,仰起头,脸色茫然慌乱像个迷路的孩子,吟月心里一酸。萧景小时候害怕打雷声,一到下雨天就会紧紧抓住她的衣襟一遍一遍地叫她姑姑。
“姑姑,绾绾她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姑姑,我以后,我以后再也没有月亮了。”说罢就号啕大哭。
吟月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他自小坚韧聪慧,五岁时额娘去世,那是她第一次看他流眼泪。快二十年了,他刀锋上走过,风沙里独行,没有过一丝软弱没有过一滴眼泪。现在他天下在手权力尽握,却哭得像个孩子。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吟月泣不成声,不住地说。
借问茶肆何处有,路人遥指待绾归
朝廷张贴告示说端敬皇后因疾入骨,药石无效而仙逝。举国同悲。
从此皇宫里少了个行尸走肉的皇后,乡间多了一位菩萨心肠的游医。
“绾姐姐,已经采了好多芣苢草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兜着衣服给余绾看。“阿语真乖,我们把这些草拿回去晒干,磨成粉就可以用来治病了。”
“真的吗?”叫阿语的女童欢快起来,她实在是喜欢眼前的绾姐姐。绾姐姐来他们村子已经住了三年,最初,他们村发瘟疫,朝廷怕瘟疫传染,遣来好些官兵要把整个村子都烧掉,是绾姐姐救了他们。她开了一个方子每天熬药给全村的人喝,还烧一些有奇怪味道的草药。不久,村子里的疫情就得到控制,全村人慢慢地都好了起来。
因此绾姐姐是全村的大恩人,她就在村子里住下来,平常帮大家看看病也不收银子,善良得很,村子里的大娘都说她是活菩萨。
余绾在这样地处偏僻、山清水秀的淳朴地方住了三年,她知道这里不是自己最终停留的地方,可也不明白自己最终停留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她向来晚眠,常常伴着一盏孤灯阅读医书到深夜。这天却觉得有风从紧闭的窗户吹进来,一声轻响后烛火跳动了两下,然后熄灭了。
“你们来干什么?”余绾冷冷地问。借着月色看见跪在地上的三个侍卫打扮的人穿着暗红色的衣衫,纹理精致一看就是皇宫里才有的东西。
“皇后娘娘,是吟月姑姑派属下们来的,说请娘娘回去看看皇上,还让属下问娘娘一句,不记得三年之约了吗?”一个侍卫沉声说。
当年出宫的时候余绾与萧景定下了三年之约,如果三年后余绾能够放下仇恨原谅他,他就放弃皇位江山随她去,三年后的上元节在烟宁镇等她相见,可现在三年之约时间并未到。
“三年之约我心里清楚,到约定时限我都不一定会去见他,现在找我回去干什么?你们回姑姑一句,我并不愿意回去。”
侍卫们并没有为难她,她说不愿意回去他们就告辞离开,可临行时的话语让她心慌意乱起来。她茫然端起桌上的杯子想饮一口水,喝进口里才发现水已经凉透,想去换一杯热的,但没有端稳,瓷杯掉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皇后娘娘,吟月姑姑说早就知您不愿意回去,今儿个差我们过来只是想告知娘娘,皇上他,不太好了。”
“不太好了……不太好了……”余绾喃喃自语,侍卫的话让她坐立不安,她知道这句不太好了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萧景他可能时日无多了,高兴吗?余绾问自己,这是杀她族人的刽子手啊,现在他就要死了,可是为什么,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如此难过。
“绾姑娘又把自己关在家里研究医书了吧,已经好久没有见她出门了。”村子里的大娘们聚在一起做针线时,突然想起已经不少日子没有见到余绾了。
“绾姐姐每天都出门啊,天不亮就去东边听怪爷爷说书,很晚才回来。”阿语常去余绾家帮忙晾晒草药,因而对她的行踪了解些。
“那个说书的老头啊,听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西凉之战的时候是先帝的左膀右臂,还和当今皇上并肩打过仗呢。后来先皇驾崩后他不知为什么变得疯疯癫癫,到处说那场西凉之战给别人听。”一个大婶捋了捋筐里的线对其他人说。
“是吗?听他说西凉一战西凉国本来已经降了,咱们皇上跪了三天三夜求先帝保西凉皇室无忧。可先帝是厉害角色啊,为了巩固江山,硬是把西凉皇室几百人全部诛杀了,就是端敬皇后还是皇上以死相逼,先皇才没有杀她的。”另一个人小声接口道。
“天哪,端敬皇后是西凉公主吗?怪不得那么年轻就仙逝了,满门抄斩,谁能受得了啊……”
余绾跌跌撞撞地走在小路上,这一段时间听那个老人说的西凉一战让她无措,竟一直是自己怪错了人吗?西凉灭族,竟不是他做的吗?自己的爱而不能因爱生恨到底是为了什么?
“去找他,去找他。”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催促自己,这一生太短暂,不应该只为仇恨而活。
余绾的脚步轻快起来,好像这一刻才是她几年来真正地活着。现在就去找他,去找萧景。她步履匆匆地赶回村子,发现全村人都在把色彩鲜艳的东西摘下搁置起来,她拉住一个老妪问道:“大娘,这是在干什么?”
老妪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有未拭干的眼泪,颤巍巍地说:“刚才有官兵来说要举国服丧,皇上他,皇上他,驾崩了。”
嘉历五年,文帝积劳成疾驾崩,文帝为政期间勤恳爱民,四方臣服,天朝大业已固,又长情于端敬皇后一人,后宫嫔妃甚少,因而无嗣,天朝大统由文帝七弟萧寒承继,号武帝。
天朝百姓无不闻之痛哭,处处可见磕头祭拜之人。一片凄清惨淡,悲痛之情三月方缓。
余绾简单收拾了行装告别了这个地方,独自来到了烟宁镇。三年之期已过,她终于放下了仇恨来到了这里,可是来的,永远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想起在西凉的时候,萧景一袭白袍,教她弹琴赋诗,日日为她沏一壶新茶。离开西凉后她再也没有喝过茶,因为无论多么名贵的茶,都不是心上的那盏茶。
“大哥,这附近可有什么出名的茶肆?”余绾拦住一位路人问。她突然想喝一盏茶,在这个两人本来相约的地方喝上一盏茶。
路人憨厚一笑说:“我是个粗人,没有喝过这么雅兴的东西。不过听人说自上元节后,前面有个瞎子开了家茶肆,里面的茶非常好。”
“上元节……”余绾也顾不上道谢就奔向那人所说的茶肆。茶肆不大,但是客人却络绎不绝。
余绾走进去看见掌柜坐在一旁,两眼阖闭。掌柜是一个年轻的公子,一袭白袍,听见余绾进门的声音笑问:“客官是饮茶吗?我眼睛看不见,您找那边的姑姑招待吧。”声音温润如水。
余绾看着他眼泪就落了下来,哽咽着问:“你为什么看不见了,萧景?”
萧景闻声先是一愣,急匆匆站起来时还打翻了桌上的茶水。他摸索着抚上余绾的脸:“绾绾是你吗?你来找我了吗?我现在已经瞎了,你能原谅我了吗?”
余绾看着眼睛已经完全不能视物的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她出宫前对他说的话:“若我原谅你,除非你死,或者让看过我们西凉城防布景图的眼睛瞎掉。”
“你竟然真的这样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杀我族人的不是你啊?”余绾扑到萧景的怀里放声大哭。
“大娘,那个姑娘是你们家掌柜的什么人啊,怎么说着话还抱头痛哭起来了?”有茶客不解地问。正在泡茶的吟月回头看了看,笑着说:“那是我们掌柜一直在等的归人。”
说罢把冲泡好的茶放在桌上,又去擦了擦外面的招牌,招牌上面是萧景亲笔题写的三个苍劲的字:待绾归。
终于是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