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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过尽千帆

第二天,惹尘早早起来煮粥。弄好早饭时,桑农还没起床。她也不想叫醒他,她觉得他最近太累了。

她只招呼白萍过来先吃。白萍的作息时间几乎很准确,晚上九点左右睡觉,早上一准的六点前起床。她会自己穿衣服,自己去洗手间,只是洗脸刷牙需要有人提醒。但她从来也不闹,不惹事。

其实不会说话也是有好处的。有时候看着白萍她会禁不住这样想。是的,从小她便知道言多必失。有些话一出口就是错。她还记得十三岁那年的那个黄昏,她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她需要借助机械性的动作来压服她心内生就的耻辱感。当她跑到第十圈时,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是要张口应下的,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来。整整一个晚上都是这样。她确定她失语了。

她记得曾写过的那篇小短文,其中就提到了人的失语。她说失语的人一般有两类,要么是大智若愚者,要么是受创严重者。当然如果是生理上病理上的因素就另当它论了,比如白萍。那么权当白萍也是智者吧。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苦笑一声。是啊,被人遗忘和忽略未尝不是好事。

她给自己和白萍各倒了一杯白开水。

今天她想继续做诗集封面图,至于打算下笔的小说推迟一下也无妨,反正虚拟故事也不是她的强势。她只是善于抒写感受,她觉得她的散文写得比记叙文好。她承认她喜欢简洁的华丽的语言风格。

曾经她的老师对她的观点提出异议,问她如何让文字保证简洁的同时还能保证华丽呢。她是这样回答的,她说,如同一个女子,简洁是她对外在服饰的要求,华丽则是蕴在骨子里的气质。也是因为这种独特的语言风格,她才在全国中学生新风杯作文大赛中拿下头等奖。

桑农祝福她时,她调皮地说,这叫优质细胞遗传。其实她是在间接地夸她的诗人爸爸。虽然从她对文字感兴趣时就再没有见过桑农写诗,但她听陈亚青说过他是个不简单的诗人,并且还是曾经的北部四怪之一。陈亚青还说,十几年前北部四怪是诗歌圈子里的名人,但后来都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了。

她看着白萍喝完一碗粥,吃了一个包子。她说,妈,先别看电视了好不好?爸在休息。白萍是不会回答的,当然也不会反对。

这时候,桑农却自己醒了。他看了一下表,天啊,八点四十三分。他急匆匆地跳下床来。

他责备惹尘不知道叫他一声。

惹尘说,想让你多睡一会,就没打扰嘛。

他说,惹尘,我今天有事还得出去,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行,我在家呢,放心吧。

哦,对了,惹尘,中午你跟妈妈吃饺子吧,冰箱里有两盒羊肉萝卜馅的。

他一边说话的功夫也就收拾好了自己,临出门他拥抱了一下他的小树。他的小树说,快走吧,要不你的老同学朋友该着急了。

小树的这句“老同学朋友”是在故意逗他。他会意,笑了笑,感觉很满足。

一出家门他就拨通缦秋的手机,他说,缦秋对不起,我起晚了,现在就过去你那儿。

缦秋在那端只应了一声。一夜没有睡着,她感觉有点累,许是心里压了太多的事吧。

洗漱完,她开始化妆。岁月不留情,她已经不能再像少年时那般自信了。甚至每次出门如果不化妆,她就会产生强烈的沮丧与失败感。

这些年她保留着一个习惯,只用桂花香型的香水。如果说最初是为了讨好桑农的话,她承认,到后来就算是因为纪念吧,她也承认。不过越是往后,她越是发现除了桂花香水她对别的都不感兴趣,甚至还会过敏。过敏的最明显特征就是皮肤上会起一些小红疙瘩。即使在国外的那么多年,昂贵的法国香水她也不敢碰。

桑农是八月生人,他曾说过八月的吉祥花是桂花,就是那种最朴素最热烈的花。他还说他喜欢他的女人是桂花仙子。就在那年中秋之后,他生日的当天,他送给她一瓶别致的桂花香水。长久积攒的爱慕在特定的情景下被蛊惑到极致,他拦腰抱住一袭白裙的她,闭目,晕眩。那夜,只有销魂的云雨。

直到现在,她还是眷顾桂花香水。如果有哪一天没喷洒,她便感觉整个身心都无所依附。今天也是,她精心化好淡妆之后,习惯地在手腕和耳后点了几滴桂花香水。

他还没到。于是她开始整理带来的那只竹篾小箱,里面装的都是她的至爱。

听见敲门声,她赶紧把那箱子推到一个不显然的角落。

是桑农过来了,请进。她客气地说。

桑农问她昨晚休息的好吗,她说还好。她也紧跟着反问一句,你呢?他说,我这人睡眠质量从来都高啊。她笑了,她说是啊,你能熬夜三天不睡,也能一口气睡上四天。他说,那都是年轻的时候了,现在估计不行。

今天相处的气氛挺不错,他们都能感觉出来。他说,缦秋,要是你不累,我们就出去转转吧。她说,不累,过来了,正好也看看北城。说着话两个人下楼,打车,很快来到古玩商场。

商场前有个小型广场,汇集了一些兜售邮票、纪念章的小商贩。桑农招呼缦秋往里走。

这是个楼层不高,但面积较大的特色商场。一楼大厅按照柜台的格局划分,主要出售一些成色不太好的玉石与小饰件。二楼和三楼则装修考究,分成大小不等的阁室,统一紫红色镂花木雕壁板,白色大理石地面,且每处阁室都悬挂着各具风韵的木雕匾额,就单看那些对联内容也够琢磨一阵子的了。

缦秋很开心,这种环境一直都是她喜欢的。她说,桑农,我没想到北城还有这么好一个地方。桑农说,喜欢就多转会儿,看有要买的吗。

嗯,在国外很难看见这些东西……哦,桑农,我还没告诉你,我在芝加哥待了八年,回国后在我们老家又住了几年,然后又去了芝加哥。这是我第二次回来,不过我不打算再走了。

哦,来回漂也很辛苦,想家了就回吧。桑农说。

呵呵,是啊,漂泊的日子跟浮在云端一样,先是刺激、新奇,然后是厌倦,最后就是恐惧了。其实,人就像那树似的,越是岁数大越是想着要寻根。我四姨不就是吗,一个人在芝加哥风光了大半辈子,临老却总说自己没根没落的。她立了遗嘱要我把她的骨灰带到老家……哦,不提这些了,还是看看玉石吧。说完,她朝一间叫美玉缘的阁室走去。他在后面跟着,默默地注视着她瘦削的背影。

在店铺门口,她被一只小木凳绊了一下,他的心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竟然不自觉地做出一个搀扶的动作。幸好,她没有绊倒,他也能及时地缩回了手,这让他觉得尴尬。

她看中了一块白玉石雕刻的小佛像。店家说男戴观音女戴佛,喜欢哪款可以试试。她指着那块小白玉说,桑农,你看漂亮吗?嗯,挺好的,他回答。

随后她又挑选了一块绿色的,也是佛像。他要付钱,她说什么也不允。见两个人争执,店家笑着说,有心请福福自到,让女士做主好了。缦秋也笑着说,是啊,我做主了。

从美玉缘出来,两人又上到三楼书画苑。缦秋从小习字,对书画收藏颇有研究。桑农一直记得她衣服上的那种气味,淡淡的樟脑丸或高档薰衣草的味道,问过她,她说是在箱柜中的字画上沾染的。她总说越年久越希贵的字画越是容易被蛀虫盯上,所以樟脑丸和薰衣草实在是离不了的。他就接口问,是不是人一旦有了能耐有了地位也就跟那稀罕字画一样会被许多虫子盯上?她说,所以人生需要警省。

走着走着,他们看见前面拥簇着一些人阻住了去路,他们也不得不停下来。

原来是两个老者在讨论清“小四王”中哪一位的作品价值高。桑农悄悄问缦秋“小四王”是谁?缦秋告诉他,是清代“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四人合称)正统流派山水大师们的徒弟,“小四王”分别是王昱、王愫、王玖、王宸。做为个人感觉缦秋说她喜欢王宸的《洞庭泛月图》,但也喜欢其中作品市场行情最弱的王愫的那幅《湖林清风》。

桑农说,你懂得真多,为什么不选择做这行?

呵呵,把个人爱好当成一项正经活计来做未必做得好。

嗯,有道理。对了,缦秋我记得二十年前你一直找邓石如的字帖,找到了没?前些天我倒是在一档子电视节目中恍惚看见过。

是邓石如的行书《陈寄鹤书》,帮我干爹找的,但是一直没能找到。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发疯般地找那个帖子么?

桑农摇摇头,等着她说下去。

她说,是为了完成我干爹的一个心愿。干爹说字如人面,人随字走,饱蘸了情感的字才是真字,他当时就提到了邓石如的行书《陈寄鹤书》。再然后,当我得知他得了肺癌不久于人世时,我就想了却他一桩心愿。可那会儿我哪里懂啊,清代大书法家的字帖母本是很难找到的。后来,我哭着跟他道歉,他反而笑了,他说傻姑娘我已经从你身上看到了一幅立体的字画,我也瞑目了。

嗯,他在欣慰他的孩子有真性情。

也许是吧。她说。

好了,不说它了,我们这一上午一直都被记忆拖拽住了,瞧,肚子在抗议呢。

那收工吃饭。她笑着说。

嗯,附近有家小牛肉馆做得烧腊蹄筋可是一绝,要不要尝尝?他问到。

她说,还是回酒店吧,早上我就让服务生订了西餐位了。

他说,那好吧,回头再来吃烧蹄筋。

在车里,缦秋掏出刚买的两块玉石。她说,这块白色的送给你女儿,绿色的送给你妻子,希望她们都平安幸福,我佛保佑。说完,她虔诚地闭目许愿。

桑农把那块白玉放在手心里,借着车窗外的阳光端详它,真是剔透晶莹。他说,谢谢你缦秋,这个我收了,惹尘肯定会喜欢。

再看那块绿色的玉石,还呆呆地躺在盒子里。既然他不愿意要,缦秋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只得重新收起来。

到酒店后,在服务生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侧楼的音乐西餐厅。这儿环境安静幽雅,到像是隐秘在喧嚣闹市中的一处桃源。年轻时桑农什么没尝试过?西洋大餐或者是草原上的生肉宴都不值得一提。但自从照顾惹尘他就真的回归到了一般的市民生活,安定而朴素,以至于今天再踏进这样的餐厅,他竟恍惚回到了往昔,那个大喊我是诗人的年代。

缦秋点了牛排和水果沙拉,问桑农意见,他这才回过神来,他说随便就行。

侍者送上来两杯葡萄酒,缦秋对那侍者耳语了几句,侍者点头离开。

缦秋说,来吧,再干一杯,也不说为什么了。桑农说,还是说上一句吧,为了曾经的和现在的还有未来的干杯。其实他本想说为了纪念那些青春岁月,可话到嘴边又迅速地滑了回去。

忽然大厅里的音乐切换了,此一刻从那长发女孩指下流淌出的曲子好生熟悉。遥远,然后贴近,尔后又遥远……桑农屏住呼吸,他似乎还不能完全相信这声音的存在。

小桥,大漠,江南晚风,塞北冷雪,胡琴上的烈酒,青纱帐里的缱绻,所有他曾怀念过的物像纷纷涌来……接着是波澜起伏的大海,一只红嘴鸥嬉戏在夕阳下。他在沙滩上一直奔跑,跌倒了他就顺势在沙里打滚,不小心他怀里抱上了他爱的女孩,他继续走,他把那女孩丢在海滩上。他说我爱你,可是我更爱接近死亡的挑战,我要做欧美船舰的水手了,并且我还会带许多美丽的石头回来。哦,女孩,你跟那只红嘴鸥本该相爱的。说完,他拽住一只路过的雄鹰的翅膀,他觉得他的身体也一点一点地在起飞……

桑农,你也一直记得这曲子么?缦秋的问话一把把他从幻觉中拉了出来。他点点头,他说是啊,还记得,那时候我天天哼来着,可竟然忘了它的名字。

嗯,其实只要记得这种感觉就行。名字呢不过是一个符号、一处标记,跟我们人一样,除却心灵一切都是外在的虚无。

你变了很多,缦秋,那个爱哭的女孩长大了。

呵呵,哪里是长大,分明是老了。不过人一老,心性也平了,风风雨雨、是是非非,也不过是到头来的不了了之。

是啊,早这样想,也许今天会是另一种境况。

嗯。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我还跟我的女儿提起过。

谁啊?

一个河南诗人。在涅磐诗社那会儿认识的。他爱说青春就是用来作贱的,他诅咒那些躁动和欲望,同时又歌颂活着的快意。现在想想,我们那时候都干过这样的蠢事,只不过自己没有发觉,也没有像他一样能说出来唱出来。

嗯,其实挺好的。走路也就这样吧,一个筋斗一个坑。

说说你的家庭吧,在想说的前提下。

当然,桑农,我是想告诉你的,我没有成家。不过,希望你不要误会,我……

缦秋,不用解释了,来吧,再干一杯。桑农微笑着举起酒杯,他觉得这是他发自内心的微笑。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如此平和地跟他交心,全然不像他担忧的那种状况。

缦秋也喝了一口酒,她说,桑农,我们边吃边谈吧,这牛排其实我也不爱吃,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你聊聊……也许昨天第一次见面,我们都太激动。

桑农歉意地笑了笑,他说,也许不是激动,而是彼此都包裹得太严实了,生怕受伤。尤其是我,呵呵,我一个大男人还不宽不过一个女人的心。

别那么说吧,生死爱恨的纠葛也不是一下子就能从记忆里剔除掉。我们这会说得好好的,说不定一转眼又想起点什么,某跟神经再被刺激,又要争吵呢。

她这番话明澈而温和,全然不似一个女人所能言。桑农向她投去敬佩的目光。

他接着跟她谈起了自己的女儿。他说,她叫惹尘,十八岁,应该算是一个乖巧漂亮的丫头。

嗯,看你提起女儿时的幸福神情,我就能猜到那孩子有多可爱。如果有机会我能见到她吗?

当然了,改天我带她来看你,不过你不要说我不会带孩子啊,她一会叫我爸爸一会叫我名字,外人有时还真接受不了。说完,他开心地笑了。

呵呵,那她妈妈呢,她怎么样?

她妈妈叫白萍,是个命苦的女人,很可怜,不会跟人交往,也不能独立生活。

哦,对不起。缦秋道歉,她觉得真不该提及对方的辛酸家事。

没什么,她有个好女儿也算是福气。桑农说。

这让缦秋有点不解,仿佛桑农在说别家女人一样,没有一点感情色彩。不过很快她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要面对自己不爱的还是有智障的女人,你要他如何充满激情呢?她忽然觉得这些年桑农受了很大委屈,甚至比自己都要苦。

她掩饰住内心的起伏。她说,其实两个人能守着看着也是一辈子,都会好的。

嗯,都会好的。桑农应和到。

两人所说的都会好的,其实含义不同,但是用心一样,都希望对方好起来。

做为曾经的一对恋人,仇视过的恋人,能说出彼此祝福的话当算是和解了。

也许,都会好的。身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