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醒来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洁白的墙壁,还有许多张模糊的面孔。她用力睁眼,哦,这次看清楚了,桑农、韩醒岩、陈亚青、舒竣都在。
她第一句话是,弦子没事吧。韩醒岩说没事。那孩子呢?也没事。她放心了,她微笑地对韩醒岩说,谢谢你。韩醒岩说,别说话了啊。她点点头。片刻她又说,舒竣,也谢谢你。被她叫做舒竣的那个人就是今天跟韩醒岩一起爬楼层的年轻男子,刚才大家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他也没说,他只默默地等在这儿。可当他听见惹尘叫他舒竣时,他也禁不住惊讶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惹尘笑了笑,听说过。哦,他点头也回敬惹尘一个微笑。
她提出要去看弦子,桑农告诉她现在还不行。桑农说,注射镇静剂后的弦子还要留在特殊病房观察一些时候,有专职的护士还有她妈妈守着,你就放心吧。嗯,她点点头,她觉得她该离开了,她用力支撑身体试图坐起来,可她被桑农扶住,桑农说你也不能乱动,身子都虚弱成这个样子了,她只得又躺下。
等病房里的人都走光,她才小声央求韩醒岩带她去看弦子,她说哪怕就是隔着窗户看一眼,她也就放心了。韩醒岩本来想拒绝,可又不忍心,他说这样吧,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嗯,她乖乖地应着。让我抱着你去,他说。啊,她脸红了,她小声说那多不好啊。他坚决地说,你不答应我也不答应。哦,那好吧,她用自己几乎都听不见的声音说到。
被韩醒岩抱着,她的脸更红了。韩醒岩跟她开玩笑,他说又不是第一次抱你。她嗔怪,哪还有啊?他说,今天从出版社门口到出租车上啊。
她忽然想起来了,瞬时她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温暖包裹住。她想今天若不是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会怎么样,她的好朋友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她不由自主地把头贴向他的胸膛。她听见一颗年轻男子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的声音。
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她看见弦子睡得很安静,她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她默默祈祷,为可怜的弦子,还有被弦子吓坏了的孩子。
我能再去看看那孩子吗?她又一次柔声央求道。
韩醒岩也不说话,他用走路和微笑来答复她,他抱着她上到五楼。在一间病房前他告诉她就是这儿,那个女人还有孩子都在里面。他还说他来看过她们,都还好,孩子只是受了点惊吓。那女人的额头缝了三针,精神还是有些恍惚,她不肯让别人动她的孩子。哎,可怜的母亲。
她让他把她放下来,她悄悄地走到门口,还是隔着玻璃,她朝里看了看。门开了,是弦子的父亲,他一再的道谢。这会儿,那女人也看见站在门外的惹尘和韩醒岩,她咕咚一声从床上滚下来,她喃喃地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她额头接触地面的钝拙声让惹尘心疼,她急忙跑过去搀扶她。这时她才看清,对面是一张多么年轻多么清秀的面孔啊,如果不是那些新鲜的疤痕,谁会相信她刚从一张生离死别的网中跳出来呢。
哎,惹尘叹了口气。韩醒岩一把抱起她说,别担心了,走,赶紧回病房休息。他一口气又从五楼下到二楼,把惹尘稳稳当当地放进被窝。
桑农正好走过来,他问你们在干吗呢?惹尘吐了吐舌头假装睡觉。韩醒岩说,呵呵,我们没出去。
天啊,晕瓜,此地无银三百两呀。惹尘嚷着坐起来。
桑农哈哈大笑,他说,还是醒岩比较诚实嘛,一看就没说过谎。
爸,你们都欺负人,他肯定是故意的。
韩醒岩就假装出一副无辜的神情冲着惹尘说,我,我,我没说错什么呀,你看我都没说我们出去了。
怎么这么开心呀?进来查床的护士笑吟吟地问。
韩醒岩忙礼貌地搭腔,谢谢您大姐,病人恢复得很好。
护士笑着说不客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韩醒岩说,瞧了吧,女人就喜欢你把她的年龄往小里喊,按说她跟我姑姑年岁差不多,但是我叫她大姐,她心里会感觉很爽。
那是,帅哥的赞美和欣赏嘛。惹尘应和着。
桑农忍不住也笑了。
其实这会儿最开心的还真是桑农。他觉得他的惹尘变了,变得开朗、阳光。本来他以为弦子的事会给她带来新的苦恼与阴影,但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如此看来他放心了。
他把保温杯打开,浓浓的鲜汤味迅速灌满房间。他说,惹尘,来吧,尝尝爸的手艺。我这可是刚从书上学的,第一次出手呢。
嗯,惹尘乖乖地等他送过来。
他忽然想起韩醒岩一直都没休息,于是他扭头对他说,孩子,你回去歇会儿吧。
韩醒岩说,不用,我不累。
可你的衣服全脏了,你自己看看。惹尘斜着眼睛冲他说。
他低头一瞅,嘿嘿笑了,可不是嘛,浑身都脏兮兮的,上衣袖子处还刮开了一道口子。
他说,那好吧,我先回去,晚上再过来替桑农叔叔。
桑农刚要张开口说什么,惹尘已经抢在他之面了,她对着韩醒岩摆着手说,好了,走吧,走吧,晚上让我爸回家休息。
好的。韩醒岩一跳,转身就跑,动作和神情俨然一个大孩子。
小家伙。桑农笑着说。
谁呀,您说谁?惹尘追问。
我说你们呢,你,醒岩、弦子,你们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呀。
呵呵,那到是。孩子永远是父母的心头伤,可我们没有替父母想过多少。
嗯,你长大了,惹尘,变得开朗了。
不,爸,不是因为长大了,是因为我突然发觉生命的脆弱和无辜,还有那些无奈,那些看不见的沉重。这一路上,那么多的谜团,而我一直谴责自己的笨拙,却没有想过我就是那个打结的人。
惹尘,听你说这些,我很开心。桑农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嗯,爸,我也很幸福。
我刚才去看弦子和那个女人了,想必您也听说了吧,那女人是弦子爸爸的情人,弦子抱的孩子就是他们偷偷生下来的。
嗯,听说了。我赶到弦子家时正看见护士抬她上车,她满脸都是血,可她不肯让任何人帮她抱孩子。
爸,您说她是可怜还是可恨?
这个怎么评定呢。
弦子恨死了她,说她抢走了父亲,抢走了一个家庭的幸福,可今天我又觉得她好可怜,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了。
傻孩子,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尤其是在情爱纠葛中。
嗯,要是您有时间就去看看弦子妈妈,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好的,一会儿我就代我们家惹尘去看望她。快喝汤吧,要不就凉了。
嗯,她听话地点头。
傍晚,韩醒岩准时来到医院。他从车上拎下来两只手提袋。
在病房门口,他把那只稍大点的袋子有意向身后放了放。
哦,醒岩来了。桑农轻声跟他打招呼。
嗯,叔叔。他笑着说。
他意识到惹尘是睡着了,于是放轻脚步。
叔叔,您回去吧,晚上我在这儿陪她,晚饭我也顺便带过来了。
那好吧,就麻烦你了,醒岩。
客气了,改天您请我也喝一碗那什么汤就成。他调皮地说。
没问题,那我先走了,记得提醒她吃药。桑农笑着出了门。
韩醒岩把两个袋子搁在桌上,然后他又搬了把椅子靠近床边放下。他坐在那儿,凝视熟睡中的惹尘,他想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可爱?清纯?美丽?脱俗?不,这些词语都不够用,对于描述这个女孩来说。他也第一次感觉到语言的无力。
忽然,他又想起些什么,他急急忙忙地站起来,飞快下楼。在停车场,他打开车子后备箱,拿出他的宝贝盒子。他暗自庆幸,他想多亏没有丢掉。然后,他又以飞快的速度上楼,在病房门口他喘了一口气,还好,惹尘没有醒。他小心翼翼地进来,关门,坐回原处。
他让自己那颗心在这张洁白的纸上飞舞。他的笔,他的颜料,此刻只是他跳舞的鞋子,他左右旋转,时而激情洋溢,时而温婉宁静。他听不见任何音乐之外的声音,他也看不见任何色彩之外的物体,只有这个女孩的脸,这个女孩的呼吸……他幸福地闭上眼睛,终于他捕捉到那种奇异的美。
什么时候来的?惹尘醒过来,显然还没有力气,她问话的声音很轻。
嗯,没多久。你是躺会儿还是坐起来吃点东西?
我要起来,都睡了好长时间了。
他帮忙扶她,她说不用。
她说,都怪我老爸非让我住院,你说我又没受伤住在这儿算什么事?
嗯,你没事,不过医生说你血压和血糖都太低,身体有些虚弱。这两瓶吊针打下去,估计就壮实了。
嗯,明天说什么也要出院,我感觉这样子有点滑稽,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被你们当成重病号伺候着。
不许胡说。他打断她的话。
惹尘,你现在可以想想食物什么的。比方说,你现在问问肚子饿了没?
嗯,有点儿。
那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冰淇淋。她蛮有把握地说。不对。他笑。
那就是草莓蛋糕。他还是摇头。
哦,饺子,对吧?
都不对,你自己来看吧。说完,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只保温杯,然后他拧开盖子,他说,来,尝尝爱吃吗。
她嘻嘻地笑,她说你怎么跟我老爸一样婆婆妈妈的呀,也熬汤给我喝?太好玩了。
他说不是汤,是鱼茸鸡蛋羹,你看嘛。
她凑过去一看,惊讶了,那羹简直像一块洁白的玉,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说,真好看。
不只是好看,还好吃呢,不信你尝尝?说完,他用勺子舀了一点送给她吃。
嗯,还真好吃,你做的?
是啊,他回答。
真没看出来呀,你还有这手艺,佩服了。说完她调皮地把杯子和勺子抢到自己手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他说,其实我只会做这个,别的饭菜可不行。这还是我在东京时,一位姑娘教我的。
姑娘?日本姑娘?她故意惊讶地问。
是啊,一位美丽的日本姑娘。
哦,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做的这么好呢,一定是倾注了爱在里面吧?她取笑他。
他笑着说,是啊,做的时候必须倾注爱,否则不好吃。
她发觉自己的话给人家拐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说,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还要猜吗?
不猜了。她说。
他拿出来另一个手提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件绿颜色的裙子。
她惊讶地问,给我的?
是啊,不喜欢吗?
不,不是,我说韩醒岩现在是冬天呀。
哈哈,就知道你要惊讶的,告诉你,惹尘,我知道现在是冬天,我也知道现在不能穿这样的丝质薄裙,但我特别想把它送给你。
为什么?这个时候你从哪儿还能买到裙子呢?
说实话裙子不是现在买的,也本来不是要送给你的。
哦,明白了,我也不喜欢这个颜色,你收起来吧。她迅速打断他的话。
她的心在顷刻间凉了下来。她虽然说着明白,可她实在是不解,为什么这个男生要这样对她,他原是要送别人的东西再拿到这里算什么意思?她被深深的失望包裹着,但她极力掩饰自己。她假装轻松地说,韩醒岩,我想睡觉了。
惹尘,我知道你生气了,你还没听我说完。好,你睡吧。但我接着说,你可以不听。他把语气逐渐放缓。他爱怜地看着这个敏感的女孩。
他继续说,记得我跟你说过日本的花火大会吧。那一年我爱上一个女孩,我打算邀请她看花火,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跟着别的男孩走了。后来她告诉我:你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男人,你太敏感、太注重个人的感受。
哦,这也不是重要,还是跳过去说别的吧。以后我又跟几个女孩子好过,我承认,我喜欢被她们包围着的那种暖,但我的性格又让我无法长久地保持一份爱。当然,周旋在暧昧之中也不算什么痛苦的事。只是游戏。有一天玩累了,我在一家寺院前睡着,我梦见一个穿绿色裙子的女孩跳在我的手掌上,她说舞舞舞,我问什么意思,她只笑不再开口。
醒来我请求寺院里的师父帮我解梦,哪想他也只说了一句话:有梦无梦自在在。我参悟不透,便不再去想它。哦,还是让我的话题回到那个梦上。后来我会经常想起梦中那个穿绿裙的女孩,我觉得这是一种神灵于我的提示。我跑遍整个东京的大商场选中一条绿色的裙子,我想等有一天我要送给一个女孩,然后带她看一场花火大会。这之后我确实又结交了几个女孩,可裙子我没送出去,我觉得她们都不是那个穿裙的人……嗨,惹尘,我不相信你真得睡着了。好吧,我在这儿陪你。你也做个好梦。
其实被他猜中了,惹尘怎么能睡得着呢?没有,她不但没有睡着,而且她的心也被波浪前前后后推搡着,那是一种悬挂在半中的感觉。她问自己,怎么办,这个男生一定是爱上我了,可我呢,我说过不愿意恋爱,我会伤人。
她越想越不清楚,越不清楚越想,就这样反反复复,最后她自己击垮了自己。她说,随缘吧。因了这个借口,她轻松了许多。
她翻了下身,小声嘀咕:韩醒岩,你那裙子是不是崭新的呀?
听见她怪里怪气的问话,他开心地笑了,他说,当然是新的,不信你看看。
不看了,大不了回家做抹布嘛。
呵呵,好的,然后你再穿上抹布陪我看烟火,我就告诉别人,瞧吧,这就是我最最可爱的抹布公主。
哼,还标榜自个儿不会讨好女孩子,鬼才相信。
说完,她偷偷地瞅了一眼那件绿色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