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可回放,但某些记忆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出来,蛰伏最柔弱的人心。
好像是村上春树说的,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要伤害另一个人。
那时候我们是一群村上春树的追随者,我们头上顶着的80后光环被无限放大。我们的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钱币,我们的精神也没有空虚到无可救药,但偏偏你说我有我就有,你说我能我就能,但你不可说我熊。这就是所谓的另类的80后宣言吧。
我从来不参与到这种讨论中去,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时间问题,我常常会忘了自己确切的年龄。当我把一些感触码成文字粘贴到博客上时,我确定会有人说我白痴,也会有人盲目吹捧,但我没想到的是一个叫江晓的男生直接找到我班里来。他说,惹尘你出来一下。正在上大自习的我有点意外,当我肯定我没有听错时,他已经第二次向我招手了。教室外我偷偷打量这个穿白色体恤铜红色筒裤的男生。
嗨,惹尘,我终于找到你了,谁知道你就在身边呢,我还以为你远在时间之外、空间之外。哦,我叫江晓。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看着我疑惑的神情,他暗自笑了。他说,对不起,我太直接了,把你说懵了吧?
是啊,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下午下课后,我再来找你。
我刚要说不用,可他已经跑远了。
这最后一节大自习,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因为我正打算写一篇散文,或者说这篇散文是为了讨好新来的江心午老师。我一向不这样的,只当例外一次好了。我仔细地把头脑里储存的有关黄昏的诗句都掏出来,让它们落在方格纸上。
喂,惹尘,你说江心午为什么第一堂课就提问你呢?同桌弦子小声耳语。
因为漂亮呗。我顺着弦子的话回答。我知道我不这样说话她是不会满意的。她从来都以为我的漂亮高于我的智慧,其实我也这么想,可我不愿意承认。如果承认了那不等于暗示我的一些荣誉和招人喜欢的事实都是靠美貌博取的吗?我认定了这条死理。并且我还想起亚瑟王那句有意思的台词:女人啊女人,容貌OR知识择其一吧,两者俱得,两者俱失,都是悲剧收场。这真好玩。
不是,要说漂亮吧,班里的女生也不止你一个啊。嗯,我明白了,一定是你们前生有一段孽缘,今生要重新来续的。弦子神神叨叨的话让我想笑。我知道这些天她正疯狂地读一本叫什么穿越时空爱恋的小说,据她自己讲内容土得掉渣,无非是一个现代人误食了一种植物然后就回到远古时代,而那里有他的前三生,于是爱爱恨恨、哭哭啼啼的爱情就开始了。记得弦子昨天还说,惹尘,我可能是个白痴,你就叫我白痴好了,我太渴望经历那些爱情,我真恨不得也回到自己的前世,在另一个空间里爱恨。我告诉她,若是真爱,来了的时候自然来,这个空间这一世才刚刚好。不,这个空间不适宜生长爱情,弦子似乎很肯定。忽然我们就遁入了伤感里,那种悲凉仿佛是这个年代给予我们的,也仿佛是我们无中生有拨弄出来的。
心里有了弦子那句孽缘的话,我便更不能平静。我开始在头脑里勾勒江心午的模样,无奈他才教我们两节语文课,我只记得他个子很高,甚至比我的父亲桑农还要高出几公分,关键是江心午比桑农有男人味。他的眼睛忧郁而凌厉,若是给男生看了男生会胆寒,若是给女生看了女生会心疼,反正我这样以为,我也只记住了这些。
喂,放学后陪我去趟图书馆吧。弦子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路。我说没问题。三秒钟之后电铃开始狂躁地鸣叫,班上的气氛却没有因了这放学的铃声而发生改变,依旧那么死气沉沉。这就是袁名感叹的高中生活。
袁名是我小时候的伙伴,几个月前刚刚退学。他读高三,比我高一级,是学校的小混混,老师眼里的菜青虫。有一次,他带领一群坏孩子,化学课上大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任何药水都对我们没作用……
自“害虫”事件发生以后,他也荣登校园名人榜的首席,他还经常能遇见一些对他竖大拇指的男孩和女孩。也许他代替那些人完成了一次他们臆想中的壮举吧。记得有一次我跟他聊天,提到理想两个字,他暴怒了,他说你少跟我扯高雅,我他妈的就一害虫。我知道我伤害了他的自尊,但没有等我继续跟他解释,他便退学了。
他临走时送给我一本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日丹诺夫的《肖像》,他说地摊上三毛钱换的。我不说话,托着腮看他,直到看得他脸红,他才吱吱唔唔地说,我也不懂谁的书是好书,反正我不看啥“水壶”、“红楼”的,我就专挑稀罕国家稀罕作家的书买。嘿嘿,这本如果你不喜欢就扔地摊上去回炉吧,我敢保证他们给你不低于三毛钱的收购费。
我笑不出来,鼻子有些酸疼。我说我都没有礼物送给你。他笑,他说先存着这份情谊吧,来日方长呢。嗯,我点头,目送背着一只军绿色卡卡包的他越走越远。那天黄昏浓得像酒。
喂,惹尘,你能不能动作快点?弦子一边嚷一边朝教室外推我。我告诉她,我想起来袁名了。弦子问,就是那个头号害虫?嗯,我点头。我说,那天也是这光景,弦子你忘了吗,我给你看过一首诗,你还说喜欢来着。
什么诗?弦子问。
日丹诺夫的一首《无题》。
哦,记得了,当时我还跟你一起背诵过呢。
鸟儿死去的时候,
它身上疲倦的子弹也在哭泣,
那子弹和鸟儿一样,
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飞翔。
嗯,是的。我说,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飞翔。
可是,惹尘,现在我要你陪我去图书馆呢。弦子生硬硬地把我从情绪里拖拽出来。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一出楼道它们就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散了。
这会儿,校园里很多人在走动。三五成群的像小兽,他们都属于快乐一派;独来独往的是侠客,具有超强的创伤和被创伤能力;而像我跟弦子这样的估计就是死党了吧,两个人不是严重自恋就是严重自卑。
弦子反驳我,不对不对,我弦子绝对属于自信型的,要不是腻着跟你玩,我在同学群里还是个小头目呢。
这点我相信,不过,弦子,你为什么喜欢跟我在一起呢?
嗯,好问题,那你先说,为什么乐意接受我跟你在一起呢?
我答不上来,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之后,她又开始催促我。
穿过操场,我们朝学校最南边的那栋大楼走去。在路上,我告诉她图书馆并没有她要找的那种书。她说,知道,就是想看点别的,要是一直粘着玄幻小说不放,真害怕哪天会走火入魔了。
我说这就是弦子,与众不同的弦子。她乐了,她说她就喜欢与别人不一样,包括衣服还是呢。
到图书馆,我推荐弦子读一本名叫《在路上》的小说,杰克·凯鲁亚克著。弦子欣然接受。她说,在路上这名字真不错,每个人都在路上走着呢。
嗯,我重复说,在路上走着。
可笑的是,在图书馆通往学校餐厅的路上,我遇到了他,那个叫江晓的男生。远远看见他,我心里还竟然生就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以为他会停下来说些什么,或者来个礼貌的招呼,但他没有,他的眼睛始终直视正前方,他就那么轻巧地从我身边擦过去,如同一条深海的小鱼,尾鳍发达。
我确定他看见我了,可他为什么不看我呢?我这样问弦子。弦子说,你的问题存在严重语病,请修正后再提问。我被这家伙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