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理学双凤·程颢程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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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三、诸子百家,鹤立鸡群数二程(3)

邵雍是一位另类人物,他的特点是从未在政治舞台上粉墨登场。仁宗时,王拱辰曾推荐他;神宗熙宁初,吕公著、祖无择、吴充也曾加以荐举;富弼也曾屡次举荐邵雍,但为王安石所阻挠(《闻见前录》卷一八)。嘉祐初,朝廷诏求隐逸,授作监主簿,后补授颖州团练,但他称病不就。

邵雍之所以“称疾不之官”,终生没有入仕,决不是由于宁静澹泊,而是因为他以隐逸的身份居住洛阳有其特殊的便利。邵雍经常奔走于豪贵之门,甚至“其家妇姑妯娌婢妾有争竞,经时不决者,自陈于前,先生(邵雍)逐一为分别之,人人皆得其欢心,于是酒肴竞进,饜饫数日,复游一家”(同上卷二○)。这正是门前食客的生活。

嘉祐时,王拱辰给他修屋,富弼给他买园子;熙宁时,行买官田法,司马光、程颢等联袂二十余家在洛阳天津桥畔替他买下“七千余步平流水”的大宅园。邵雍称之为“长生洞”、“安乐窝”(一说是邵雍在苏门山上读书处)。

这里的“长生洞”源于《老子》之“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而“安乐窝”出自《易经》,并非“贪图享乐、舒适安逸”之意。《易经》上说:“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意思是说,君子处世,所以能够心安理得,不烦不躁,是因为他能效法《易经》的精神、条理和次序;而君子所能得到快乐,并且玩味欣赏的,就是《易经》中的爻辞了。故邵雍根据这种“安”与“乐”的含义把自己读书居住的地方称作“安乐窝”,还自称“安乐先生”。

为了避免交纳科税,邵雍的“安乐窝”的宅契是司马光户名,园契是富弼户名,庄契是王拱辰户名。由此可见,邵雍“隐居”洛阳,其实是由世家豪族供养。

在政治上,邵雍虽以隐士自居,也与新学首领王安石之弟王安国为友。希望在党争中明哲保身。但在熙宁党争中,他曾与反对派一起激扬文字讥讽新学。在邵雍的诗集中,记载了他与旧党诸人的密合无间。例如邵雍赋安乐窝中常常喜作打乖吟,和诗者就有富弼、王拱辰、司马光、程颢、吕希哲等七人。有程颢之《和邵尧夫打乖吟二首》为证:“打乖非是要安身,道大方能混世尘”;“时止时行皆有命,先生不是打乖人”。(《二程集》P481)

被程颢誉为“风流人豪”的邵雍,是一个乐观派。其《逍遥吟》就是他的真实写照:

茅屋任意自逍遥,山径崎岖宾客少。

看的是无名花和草,听的是牧野禽声叫。

喜的是青山隐隐,乐的是绿水滔滔。

春花开得早,夏蝉枝头闹。

黄叶飘飘秋来了,白雪纷纷冬又到。

唉!叹人生易老,总不如盖一所安乐窝,自在逍遥。

上悬着琴棋书画,下坠着渔读耕樵。

闲了把琴敲,闷了河边钓。

吃一杯杜康酒乐陶陶,这滋味谁能知晓?

邵雍与二程交游三十余载的美妙故事,大都发生在“安乐窝”。

一天,程颐应邵雍之邀请,相聚“长生洞”,专门切磋理学的真谛。邵雍问:“正叔兄,我发现你们昆仲往往将‘天理’称之为‘理’。从哲学角度讲,你们之‘理’所探讨的中心问题仍然是宇宙、自然和人生的问题,其着重点主要是探讨社会人生问题。”

“是的。家兄与鄙人之理学的核心是‘天理’论。它是有系统、有层次的,是理学的最高哲学范畴。家兄在学术上所提出的最重要的命题就是‘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我们认为,阳阴二气和五行只是‘理’或‘天理’创生万物的材料。”(《河南程氏遗书》)

“尧夫斗胆,有关‘理’的概念,韩非早就提出来了,张载、周敦颐诸兄,还包括尧夫本人都提出了‘理’的概念,热衷于穷‘理’。我不明白的是此‘理’与彼‘理’到底有何不同?”

“恕我直言,你们所讲的‘理’还不具有最高范畴的意义。我们所说之‘理’,是以继承儒家道统为要务,辨异端,辟邪说,将其建立为具有最高范畴、统慑万物之理学体系。”

“那么,具体而言,应该从哪几个方面去理解呢?”

“概括地说,‘天理论’具有四个层次:首先,我们所说之‘理’是超时空的,完满的精神实体。其次,我们把具有精神属性的‘理’视为宇宙万物之根本和总根源。简而言之,‘理者实也,本也。’”(《遗书》卷11)

“窃以为,你们所说之‘理’的第三个层次,是不是包含着规律或法则的意义?”

“不错。‘理’或‘道’是自然和社会的最高法则。亦即:‘天下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统有一理。’”(同上卷18)

“那么第四个层次呢?”

“最后,‘理’是伦理道德之总称。‘上下之分,尊卑之义,理之为也,礼之本也。’(《伊川易传》)也就是说,君臣、父子、长幼、夫妇等上下、尊卑关系,只用一个‘理’字概括。在这些关系中,人们只能各安其位,各尽其事,一切视、听、言、动都只能按照此伦理道德行事,这才合于‘理’的要求。”

“呵,原来如此!今天可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矣!”

客观上讲,邵雍的“象数”之学以元、会、运、世、皇、帝、王、伯等范畴,建立了一套囊括自然、社会、人生的体系。与一般术数家不同的是,邵雍力图找到贯穿这个庞大体系的最高法则,也就是“理”。唯其如此,邵雍才称得上是理学的创立者之一。二程虽然对其“象数”之学颇有微词,但对邵雍学问中属“义理”部分给予了充分的首肯,尤其是对邵氏的“推数及理”极为赞赏,程颐说:“邵尧夫数法出于李挺之,至尧夫推数方及理。”(《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八)

在“理”与“数”的关系问题上,邵雍与程颐完全一致,如程颐曾问:“知《易》数为知天?知《易》理为知天?”

邵雍答曰:“须还知《易》理为知天。”(《河南程氏外书》卷一二)

但程颐却批评其“《易》之义起于数”的观点,他说:“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易》因象以明理,由象而知数。得其义,则象数在其中矣……”(《二程集》P615)

早在五代末年,河南辉县百泉湖畔的苏门山上就建立了第一所私立书院——“太极书院”(明万历十二年更名为百泉书院)。北宋初年,中国渐渐显露出太平气象,许多文人士子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希望“显身扬名,居官从政”,纷纷要求就学读书,“太极书院”由于基础较好,这时开始“大显身手”。到了北宋中叶,由于邵雍常年在此讲学,二程与张载等著名理学家相继来到百泉,一边和邵雍切磋学问,一边讲学授徒。程颢与邵雍因此无话不谈。

那天,邵雍特地给程颢介绍了自己的“象数”体系的演化形成过程。他说:“我早年从学于北海李师挺之先生,挺之先生学于穆修(伯长)先生,故余与周敦颐先生一样,同出我朝初年道士陈公抟先生一系。但陈抟先生乃道家人物,以传统的道家学说为核心,偏于出世,无意于儒家学术,其道教思想融贯儒、佛、道三家学说,启我朝三教合一的思想潮流。”

“据我所知,陈抟先生对《周易》之研究,几乎到了着迷的地步,常常是手不释卷。”程颢说。

“是的。先生曾作《无极图》,刻于华山石壁。又作有《先天图》,尧夫十分推崇先生之《先天图》。”

“据传,周师敦颐先生之《太极图说》即由陈抟先生的《无极图》衍化而来的,那么你的‘象数’之学是不是也受其影响?”

“不错,尧夫之‘象数’乃从《先天图》演化而来矣。不过,与周敦颐先生一样,尧夫之学虽出于陈抟先生,却因严守儒学立场而与之不同。而且尧夫之学与周先生亦有区别,大体说来,陈抟、周敦颐二位之学皆简明,而尧夫则将数术之学推演得极为庞大复杂。”(《宋元学案》卷九《百源学案上》谓:“先生探赜索隐,妙悟神契,多所自得。”)

“尧夫兄,听说你的象数之学多出于自己之体悟,是这样的吗?”

“这叫英雄所见略同。你从前学于周敦颐先生,但其‘天理’二字不也是自己体会出来的吗?的确,尧夫在从学于李师挺之先生之前,早已居于苏门山百源之上,布裘蔬食,躬爨养父之余,刻苦自励几年了。在研究‘象数’时,你们昆仲之天理论对尧夫颇有启迪,委实受益匪浅!”

“尧夫兄之‘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的‘观物’思想,也令程某茅塞顿开矣!”

“是吗?若兄对‘象数’感兴趣,尧夫愿效犬马之劳。”邵雍之所以提出此问题,是因为二程仅知“理”,不知“数”,而邵雍却“理”、“数”兼知。 邵雍门人有王豫、张崏、吕希哲、吕希绩、吕希纯、李籲、周纯明等;弟邵睦、子伯温亦承传其学;私淑者则有晁说之、陈瓘、牛师德。可惜的是,真正得其“数”学之传者少之又少。

“我观先生之法,其实就是‘加一倍法’而已。况且我不像你‘安乐先生’那样悠闲自在,实在是没有时间领教老兄之‘象数’之学矣!即使有工夫,我想,恐怕没有二十年时间是难以达到尧夫兄之境界也!”本来,程颢对其“象数”就有看法,如今邵雍提出愿传授“象数”学,他惟恐泼其面子,就以没有工夫作为托辞,婉言拒绝其美意了。

正是由于名人效应,一时间,“太极书院”高朋满座,从师者络绎不绝,名声大振,“太极书院”因此一跃成为驰名全国的书院。

当然,二程兄弟对邵雍对这位“风流人豪”有时大放厥词,竟然藐视圣人,妄自尊大,问诸天地等,曾大为不满。程颢批评他“无礼不恭极甚”。程颐说他“侮玩天理”。但他们仍把他的“象数”之学作为道学的一个流派看待,对他通过“象数”来讲万物之理,最后归结为理,表示称道。对他清明、超迈、纯粹的道德品性和为人处世也是非常钦佩的。称赞他为人宽怀大度,智勇断事,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程颢在为邵子所撰墓志铭中说:“先生德气粹然,望之可知其贸,然不事表暴,不设防畛,正而不谅,通而不污,清明坦夷,洞彻中外,接人无贵贱亲疏之间,群居燕饮,笑语终日,不取甚异于人,顾吾所乐何如耳。病畏寒暑,常以春秋时行游城中,士大夫窃听其车音,倒屣迎致,虽儿童奴隶皆知欢喜尊奉。其与人言,必依于孝弟忠信,乐道人之善,而未尝及其恶,故贤者悦其德,不贤者服其化,所以厚风俗、成人材者,先生之功多矣。”(《河南程氏文集》卷四)

圈内的人都知道,邵雍还有一种特异功能。他的颇多“神迹”被江湖术士描绘成一个前知五百年、后知三百载的人物。

那是在王安石、吕惠卿入朝主政前夕,邵雍伫立在天津桥上,偶然听到杜鹃鸣啼,其声哀婉,愀然不乐。于是,他特意夜观天象,终于发现奥秘,当即预言:“南士当入相,天下自此多事矣!”果然,王安石主政后,真的被他言中,国家从此步入多事之秋了!又如,在他弥留之际,大家聚集外室议论其葬事,处于距离颇远的内寝的邵子却仍得知所议不合己意,他对在床头侍候的子女说,告诉好友们改弦更张,大家只好依其意治丧,这很有些类似佛家的“天耳通”功能。清初史学家、黄宗羲之子黄百家是这样解释邵雍的“神迹”的,他说:“盖其心地虚明,所以能推见得天地万物之理。即其前知,亦非术数比。”(《宋元学案》卷九《百源学案上》)

邵雍与人相处,无论贵贱少长,都非常诚恳,平易随和;有人向他请教问题,更是有问必答,而且从不把自己的见解强加于人。据史书上说,当时贤明的人都折服他的德行,经常相互劝诫说:可不要做不善的事情,恐怕邵先生知道……

他67岁在洛阳仙逝时,皇帝谥其为“康节”,意思是说他“温良好善,能固所守”。邵雍被后人称为邵子,和孔圣人一起被供奉在孔庙里。

北宋理学诸子周、张、邵、二程,可谓同时並起。他们的学术大多出自其本身对儒家经典的体悟,他们的著述和授徒等学术活动创立了理学。

黄百家在《宋元学案》中,以神秘的天命观解释这一现象道:“宋乾德五年,五星聚奎,占启文明之运、逮后景德四年、庆历三年复两聚,而周子、二程子生于其间。”(《宋元学案》卷十三《明道学案上》)“周、(二)程、张、邵五子並时而生,又皆知交相好,聚奎之占,可谓奇验。”(《百源学案上》卷九)

所谓“五星聚奎”,即太阳系的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聚于二十八宿之一的奎宿。古代星学家认为,五星代表五德(仁、义、礼、智、信),故“五星聚奎”或“五星联珠”乃文明昌盛之象。(《开元石经》卷十九)在今天,依我们看来,理学的兴起是中华学术、思想,尤其是儒学,长期发展的必然产物。它与庆历以来儒家义理之学的兴起亦有密切联系。

二程兄弟与邵雍还认为,宇宙人生的真谛并非纯粹的名言所能表达,而诗歌能够表现人类心灵深处与环境世界接触相感时的波动,因此许多哲人和诗人认为哲学的最高境界就是诗。北宋中期,诗歌与哲学开始了加速度的融合过程。就理学家而言,不少人依赖感性直观来阐述抽象的哲思,将吟诗作为讲学的补充,由此形成了理学诗派。邵雍堪称理学诗派的开山祖师。他的哲理诗所包含的统摄万物、赋予万物以灵性的宇宙意识和寄寓社会理想的人文情怀,也是构成高深艺术境界的重要元素。其诗作在南宋被称为“邵康节体”(严羽《沧浪诗话·诗体》)。

程颢也是理学诗派的主要人物之一,前面我们已经从他的《春日偶成》欣赏了他的“乐”,他的那首收入《明道文集》卷一的《秋日偶成》,又可体味到他哲理诗的另一番韵味:“万物静观皆自得”,“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不仅如此,他对邵雍的诗亦多有称赞。他在《邵康节先生雍墓志铭》称“雍有《击壤集》(亦称《伊川击壤集》),含古风、律诗二千篇”(《郡斋读书志》卷十九署作《击壤集》二十卷)。邵雍所作的《安乐吟》,就曾收录于《伊川击壤集》卷十四。诗云:

安乐先生,不显姓氏。

垂三十年,居洛之俟。

风月情怀,江湖性气。

色斯其举,翔而后至。

无贱无贫,无富无贵。

无将无迎,无拘无忌。

……

乐见善人,乐闻善事。

乐道善言,乐行善意。

闻人之恶,若负芒刺。

闻人之善,如佩兰蕙。

……

在新儒家中,有些人批评邵雍通过吟诗作赋过分卖弄其乐。但程颢从来没有这样批评过他,邵雍对这些非议也不以为然,他在《首尾吟》说:“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语道时。”其实,我们从他的诗中可找到中国的浪漫主义(风流)与中国的古典主义 (名教)的最好结合。理学也正是有包括以诗歌在内的多种表现形式,才丰富多彩,才流传久远。其中,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及其门下,就是把《伊川击壤集》的诗歌当作哲学来解读的典型代表。

一言九鼎,临危受命身先去

再说熙宁年间的政局,如同魔术师玩魔术一样,瞬息万变。

本来,王安石与司马光两度同事,彼此敬重,相处“特友善”,他们和吕公著、韩维四人,曾一度被称为“嘉祐四友”(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卷11)。

可是,在王安石当权期间,司马光为反对其变法,毅然站到他的对立面,曾连续三次致信王安石,列举其“侵官”、“生事”、“征利”、“拒谏”等种种行为,劝告他迷途知返。

面对司马光如此数落自己,王安石则在他那篇名传千古的《答司马谏议书》中,对司马光一一给予了驳斥,在文章的结尾,他是这样说的:

“人们习惯于得过且过的守旧之风已经不是一天了,做官的人又大多不为国家大事操心,以附和旧俗之见来讨好众人为美德。皇上却想改变这种现状,而我又不顾政敌的多少,竭尽全力地去帮助皇上抵制他们,那么,众人怎么会不大吵大闹呢?过去商王盘庚迁都,群起怨恨的是老百姓,不仅是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并不因为有人怨恨的缘故,就改变他的计划;他考虑理由正当,然后去做,他认为正确,看不出有值得悔改的地方。如果你责备我执政很久了,没有能够帮助皇上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以此造福人民,那我自知有罪了。但如果说今天应当什么事也不必干,只是守着老规矩就行了,那就不是我所敢领教的了。”

王安石一味固执己见,对司马光的谏言不屑一顾,导致二人在政治上彻底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