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被提拔为辅导皇帝读书的崇政殿说书后,程颐随即上疏说:“习惯与智慧一起培养,变化与心性一起形成。现在的老百姓中善于教育子弟的,也必定要聘请以道德著称的儒士,让子弟和他相处,以熏陶成良好的品性。何况陛下年轻,余下时间还很富裕,虽然从天生资质中获得了聪明圣哲的优点,然而辅导培养的办法不可不极为周到。大体上一天之中,接触贤明士大夫的时间多,亲近宦官宫女的时间少,气质就会变化,自然而形成。希望挑选大儒入宫在身边劝导讲解,讲完后留在宫里分别值班,以供随时咨询,偶或有小过失,随事贡献意见进行规劝,时间长了,必定能培养成圣明的品德。”
不仅如此,程颐也深知自己肩上责任重大,忠于职守,他经常以向赵煦皇帝讲书的机会,借题发挥,议论时政。希望以自己的言传身教来影响年幼的赵煦。所以,他每次进讲,脸色很庄重,接着便委婉地劝谏。
当他听说赵煦在宫里盥洗时,看见地上蚂蚁,为不伤生,便避开蚂蚁而行。程颐便问儿皇帝:“有这回事吗?”
赵煦回答说:“是,真怕伤害它们?”
程颐便循循善诱地对他说:“只有把这样的爱心推广到四海去,才是做帝王最重要的方法。”
再说司马光执政以后,见太皇太后高氏对自己言听计从,越觉激发忠忱,誓死报国,无论大小政务,必亲自裁决,不舍昼夜,加上自己本身两次中风的旧疾,最后老病新疾一起向他袭来。
这时,在江宁府养病的王安石,看到司马光不分青红皂白地废除以及将要废除所有新法,改革成果被毁于一旦,他的追随者也是树倒猢狲散,这犹如一付急火攻心的催命汤,结果王安石于元祐元年(1086年)四月忧郁地撒手人寰,享年66岁。
王安石病故的噩耗传来,沉疴不起的司马光也为之感伤。也许是他们毕竟两度同事,曾一度侍候几任皇帝;也许是其人将死,其言也善,司马光因此还特地写信给执政的吕公著,嘱其“优加厚礼”(《司马温公文集》卷十,《与吕晦叔第二简》),朝廷接受了他的建议,并追赠王安石为太傅。不意,同年九月,司马光也紧步其政敌的后尘溘然长逝了,时年68岁。
司马光的病殁,如晴天霹雳,令朝野震惊。太皇太后因此颁诏,皇帝辍朝三日向这们拨乱反正的重臣致哀,黎民百姓则纷纷购买司马光的画像在家里设灵堂祭奠。
更可怕的是,保守派如丧考妣,他们因失去了一位一言九鼎的领袖而自乱阵脚,最终一分为三。
在程颐在奉命主持司马光的治丧期间,即司马光尸骨未寒之际,就暴发了以程颐为首的洛党与以苏轼为首的蜀党之间的矛盾,并逐步公开化。
当时,程颐一方面代父亲撰写《代家君祭司马温公文》,称颂司马光“诚贯天地,行通神明”,“心期行道”,“救弊除烦”,“死生既极于哀荣,名德永高于今古。”(《二程集》p641)另一方面十分虔诚地按照孔子之礼公祭亡灵。
正在这时,新皇颁布大赦令(“方明堂降赦”),文武百官在参加完庆典后,准备前去吊唁司马光。程颐极力阻拦,主张庆吊不同日。并援引《鲁论》振振有词地说:“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当时就有人反唇相讥说:“孔子只是说‘哭则不歌’,而没说歌而不哭呀!”(“哭乃不歌,未尝云歌即不哭。”)
早就对程颐不满的蜀学首领、翰林学士侍读苏轼,趁机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对程颐的迂腐作法进行了无情的嘲讽,顿时引起一群朝臣冷笑,令程颐十分难看。于是洛、蜀之间“遂成嫌隙”(《续资治通鉴》卷八十),继而发展至洛、蜀门人之间的激烈斗争。
尽管苏轼做得有点过分,但程颐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缺乏宽容精神。好友邵雍在临死前曾规劝程颐应“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是邵雍在气息奄奄时,程颐正在其榻前,邵特地以手势助说话,有气无力地对程颐说:“面前路径,须常令宽。路径窄,则自无著身处,况能使人行也?”(《河南程氏文集·遗文》)
面对好友临终嘱咐,程颐虽然表示自当注意,但他说话办事仍然禀性难移。
到了元祐初年,吕公著虽然身为宰相,但他十分看重程颐的意见,“凡事所疑,必质于伊川”,而程颐更是以一个臣子的赤胆忠心,“议论褒贬,无所顾避”(《伊洛渊源录》卷四),向吕公著一吐为快。
这样一来,一方面使程颐的名声越来越大,吸引了许多读书人纷纷向他拜师问学;另一方面他也因经常不讲情面地对大臣们指手划脚,直言招怨,引起了一部分朝臣对他的强烈不满。
尽管程颐为此招惹了不少人,但他并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地较真。宋神宗的丧事还没有办完,冬至那天,百官对小皇帝上表致贺,程颐咬文嚼字地指责说:“节气变换,此时皇上对神宗的思念正深切,请求改祝贺为安慰。”有的大臣认为他是有意借题发挥。
神宗丧事结束后,几名主事官员请求皇上,是否开始奏乐设宴。在一旁的程颐又居高临下地训斥道:“丧事结束后而举行祭神之礼,尚且应当依据事情的需要来决定奏乐,现特地为丧事结束而奏乐设宴,岂不是把丧事当喜事来办了?”顿时说得主事官员面面相觑,谁敢明目张胆地犯上?只好无奈地听从了他的意见。
程颐按照“理”的要求,以师道尊严对儿皇帝赵煦的言行,同样也是严加约束,毫不留情。
他认为“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河南程氏文集》卷六《论经筵第三札子·贴黄》),所以,他“每当进讲,必宿斋豫戒,潜思存诚,冀以感动上意”。他指出,要达到至诚境界的途径,在于对道的信仰深厚,对道的信仰深厚行动就会果决,行动果决对道的遵守就会牢固,仁义忠信的准则不离开心,勿忙紧急的时候必定在心里,颠沛流离的时候必定在心里,出门、在家、说话、沉默的时候都必定在心里,久久而不丧失它,就能安稳地停留在心里,动作和仪容展转都符合礼的规范,而邪恶的思想就无从产生了。小皇帝觉得他有点过于唠叨。
元祐二年(1087年),按照惯例,为保证皇帝的健康,准备在盛夏时节给正在读书的赵煦皇帝放暑假。
对此,程颐深为不满,他先于三月二十六日,上书太皇太后高氏,“辅导少主,不宜疎略如此”,认为不应给皇帝放假,建议将侍臣讲读的地方由迩英阁移到崇政殿或延和殿等其他宽凉处。
为此,看不惯程颐言行的朝中大臣顾临毅然站出来与程颐唱对台戏,在上书高氏奏状中明确提出反对意见,并严正指出在殿上讲读不妥。
程颐得知后,十分恼火,于四月份再次上书太皇太后,引经据典地对顾临进行了义正辞严的反驳。太皇太后与哲宗赵煦不得已,下令修展迩英阁,而程颐觉得这太奢侈,便以辞职相挟,坚持不让步。
更有甚者,程颐还要求把赵煦在宫中的一切衣、食、住、行、言都向他报告,以便他有的放矢地施教。在程颐看来,自己如此执着敬业,是为皇上和国家的未来着想。哪知,终因遭到大臣们的指责,他的这些要求几乎全部落空。
一次暑假,程颐受命与孙觉、顾临等一起审定国子监旧条例。这位执拗公,又以义理的要求,面对那些昔日草拟国子监条例的太学主持者,毫不留情地对旧条例几乎是全盘否定,让人无地自容。礼部尚书胡宗愈听说后,十分恼怒,竟上奏高氏与皇上,请求以“破坏祖宗之法”为由,解除程颐的职务。
又一次,在程颐给赵煦讲课间隙,活泼好动的少年赵煦突然对窗外的春风杨柳万千条颇感兴趣,便站在栅槛上顺手折断了一根树枝。
程颐认为,这与理学的规范相悖。于是,他立即在大庭广众之下严肃地批评了赵煦。他说,皇上的一言一行一定要符合理学的规范,给万民做表率。时下阳春时节,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岂能无故折断柳条?
顿时,赵煦被他说得脸红脖子粗,虽然当面勉强地表示认错,但心中郁郁寡欢。在坐的官员,则在背后对程颐发泄不满,认为他像训斥乡间小孩子一样地对待圣上,弄得皇帝“不悦”,有失君臣礼仪。就连极力举荐他来的司马光,听说后也觉得他做得太过分,“闻之变不悦”。
自仁宗以来,皇帝的说书官都是侍立讲读,而程颐却以师道尊严为由,始终坚持坐着讲课。
当时年已八旬的文彦博以太师身份任宰辅,对小皇帝十分恭敬,常常侍立终日。哲宗多次对他说:“太师少休。”
可是,赵煦每次都顿首谢恩,但文彦博仍侍立不去。
于是,有人问程颐:“文潞公(文彦博)贵为宰辅,对皇上尚且如此恭敬,你为何倨傲呢?”
程颐以维护师道、布衣尊严的态度解释说:“潞公虽然是三朝老臣,但他毕竟是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虽然是布衣,但却是皇上之师,师徒之间有师道尊严,岂敢不自重?吾与潞公所以不同也。”(均见《程氏外书》)而且说,他这样做,更重要的不是让小皇帝尊敬自己,而是让皇帝自幼养成尊敬师长的良好习惯。程颐同皇帝如此较真,还与其个性也是分不开的。他一生端谨整肃,身为文人,却无丝毫闲情逸致,凡琴棋书画,花鸟鱼虫之类,一无所好,且视之为玩物丧志。虽然他的独树一帜,被文潞公等赞其“真侍讲也!”(《伊洛渊源录》卷四《伊川先生年谱》)但大多数大臣觉得他这是对圣上之大不敬,圣上也日益对其不满。
不仅如此,程颐对自己分外之事亦毫不含糊,往往不给人留情面。
一日,程颐前往经筵给皇帝说书,他等了半天未见哲宗赵煦踪影,经询问宦官,方知赵煦因患疮疹而未到迩英殿。
于是,程颐前去质问宰相:“皇帝不到迩英殿,太皇太后不应当单独坐在那里召见百官。况且主上有病,大臣装作不知道,不问安,这是对皇上之大不敬!”宰相怕这位老学究较真,第二天,便率领百官奏请问候皇上的病情。程颐也因此招致“大臣亦多不悦”(同上)。更为他日后运乖时蹇埋下了伏笔。
文人相轻是古往今来的一大弊病,程颐与苏轼自然也不能免俗。
那是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年)三月,哲宗赵煦嗣位,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朝廷致力于清除王安石变法影响、恢复祖宗旧制的工作,前后历时九年。至此,支持变法的政治派别,被时人称之为“元丰党人”,反对变法一派,则被称之为“元祐党人”。帝国政治陷入党争的泥沼,不可自拔。
次年二月,程颐为通直郎、充崇政殿说书,为哲宗皇帝讲书时,苏轼则任翰林学士侍读,与程颐同侍哲宗皇帝。
但是,程颐任讲官深受元老重臣的信赖,“吕申公(公著)为相,凡事有疑,必质于伊川。进退人才,二苏疑伊川有力,故极口诋之。”(《二程集》第343页)由此产生了他们之间在政治上的互相猜疑和诋毁。继而出现程颐“在经筵,归其门者甚众,而苏轼在翰林,亦多附之者,遂有洛党、蜀党之论。二党道不同,互相非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七十一)。
程颐为人行事,“多用古礼”,苏轼谓其不近人情,“深嫉之”(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五);关于“人情”,苏轼认为,“道”是顺应人们自然感情的原则,而不是强制性的“勉强力行”。尤其是苏轼和程颐在皇帝面前或朝臣之间争宠斗胜的名位之争,最后导致了洛、蜀门人之间的斗争。
洛党即以程颐为领袖,以朱光庭、贾易、尹焞、张绎等为羽翼;蜀党以苏轼、苏辙为领袖,吕陶、孔文仲、孔平仲等为羽翼。此外尚有包括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等的朔党,则依违于洛蜀之间,而更多地倾向洛党。
程颐的门人贾易、朱光庭对蜀党攻击程颐心里感到不平,便联合起来攻击苏轼。到了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蜀党党朋接二连三地发动了对洛党的强势反攻。苏轼甚至运用奏状的重武器对付程颐,他说:“臣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刘安世论称,程颐与欧阳棐(欧阳修之子)、毕仲游、杨国宝、孙朴交结执政子弟,号为“五鬼”;孔文仲极力弹劾程颐,谏议大夫斌仲则因蜀党之意称程颐为“五鬼”之魁,“污下俭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模忘分;遍谒贵臣,历造台谏;腾口间乱,以偿恩仇。致市井目为‘五鬼’之魁。请放还田里,以示典型。”(同上)尽管疏中虽多夸大贬抑之词,企图置洛党死地,但亦非空穴来风,而是多有实指,具有很大的煽动性。
洛、蜀之争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元祐二年(1086年)八月,在蜀的炮轰下,程颐被罢崇政殿说书之职,回到洛阳去管理西京国子监,继续他的讲学生涯。
就在蜀党欢庆胜利、巩固自己的阵地的骨节上,不意,苏轼也于元祐四年被逐出朝廷,外放杭州任知州。
元祐时代的洛党、蜀党,是封建的“品级联合”之中旧党豪贵内部依地方势力而结合的互相倾轧的集团。洛蜀党争也反映为洛学与蜀学的学术宗派之争。
与此同时,洛蜀党争乃是旧党内部的宗派倾轧,和新旧党争是不同的。不论是洛党还是蜀党,他们都共同反对新党及其政策。蜀党的核心人物“二苏”,在神宗朝均因对抗王安石新法被贬;旧党取得政权后,同时召入,先后任翰林学士。苏轼于元祐时任至兵部尚书;苏辙权吏部尚书,使契丹还,为御史中丞。
元祐五年(1090年),就在程颐政治上失意之际,其父程珦于正月十三日在西京国子监公舍寿终正寝,享年85岁。程颐只好告假在家闭门丁忧,其间,他挥泪撰写了《先公太中家传》(《二程集》p646-653),以文人特有的方式追思父亲不平凡的一生。并于当年四月十日将父亲下葬于伊川先茔。
流放涪州,著述《易传》示门人
元祐年间的蜀、洛党争毕竟属于书生意气之争,程颐虽被贬官,但并未遭到太大的迫害。
此后,程颐数次上书辞职,请求放归故里,皆未得到允许。元祐七年(1092年),程颐为父亲丁忧期满,礼部侍郎兼侍讲、曾与司马光同修《资治通鉴》的弟子范祖禹屡次向皇帝进言,赞扬程颐的学识,请求给程颐进朝中复以学职。但因执政的蜀党党首苏辙加以阻挠而未果。其后又因“有怨望轻躁语”而被监察御史董敦逸弹劾,遂被授管勾崇福宫。
尽管在政治上遭受打击,但程颐并未放弃自己的追求,仍坚持穷理、著述与授徒。
屋漏偏遭连夜雨。正在此间,他的几个得意弟子李籲、刘绚、吕大临等接二连三地英年早逝,如此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致命一击。在《河南程氏文集》卷十一收录的《祭刘质夫文》、《祭李端伯文》、《祭杨应之文》、《祭朱公掞文》中,记录了他极度悲伤的心情。
悲痛过后,程颐重新振奋起精神,招收了尹焞(字和靖)等新弟子,与杨时、谢良佐、游酢等一起继续从事传经布道的事业。
紧接着,朝廷的政局就像棋局一样,说变就变。等到荐引程颐的一派人的失势,程颐也就跟着倒楣了。或者他的一些奇特的令人非议的行径,给反对派提供了口实,把帐算在举荐他的一派人头上。
形势发展得愈来愈严峻。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次年改国号“绍圣”。
新皇帝是一位可能有某种心理生理缺陷的18岁皇帝,他早已把昔日老师程颐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竟然再次起用章惇(字子厚)、蔡卞(蔡京之弟,熙宁三年两兄弟同科举登进士第)等变法派人士,全面恢复变法新政,严酷打击元祐党人,前后历时六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