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舞会时间,欧也纳来到特·鲍赛昂太太家,她把他介绍给特·加里里阿诺太太。他受到了元帅夫人十分殷勤的招待,又在那里遇见了特·纽沁根太太。在这次盛会中,大学生忽然看出了自己的地位,懂得以特·鲍赛昂太太公开承认的表弟资格,自己在上流社会中已经取得了身份。而且大家以为他已经追上了特·纽沁根太太,对他更是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都不胜艳羡地瞅着他。看到这一类的目光,他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踌躇满志。
第二天早餐时,他把得意之事当众讲给高老头听。伏脱冷却狞笑了一声。
“你以为,”那个冷酷的逻辑学家说,“一个公子哥能够呆在圣·日内维新街,住伏盖公寓吗?不消说,这在各方面看都是一个上等公寓,可绝不是什么时髦的地方。”伏脱冷又做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挖苦神气说,“你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马,白天有辆篷车,晚上有辆敞轿车,统共是九千法郎的置办费。这种生活,我是过来人,需要多少开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上六千法郎伙食和一千法郎房租。嗯,孩子,这样就得一万六千法郎一年,要不就落得给人家笑话。”他把他的低嗓子又加强了一点:“要不就躲到你清高的阁楼上去,抱着书本用功;要不就另外找一条路。”
伏脱冷说完,冷然望着泰伊番小姐正眨巴着的眼睛,这副眼神等于把他以前引诱大学生的理论重新归结了一下。
一连多天,欧也纳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天和特·纽沁根太太一同吃饭,陪她出去交际。他早上三四点回家,中午起来梳洗,晴天陪着但斐纳去逛森林,不好的天气就去看戏。他浪费光阴,尽量地模仿、学习和享受着奢侈。他迷上了赌博,而且赌的输赢很大,养成了巴黎青年挥霍的习惯。他拿第一次赢来的钱寄了一千五百法郎还给母亲姐妹,外加几件精美的礼物。虽然他早已表示要离开伏盖公寓,但到正月底还待在那,不晓得怎么样搬出去。青年人行事的原则,初看简直不可思议,其实不过就是因为年轻,就发疯似的追求快乐。他早先假定的发财计划变成了一场空梦,实际的障碍越来越大。尤其是当窥到纽沁根夫妇生活的内幕之后,他发觉若要把爱情当做发财的工具,就得含垢忍辱,丢开一切高尚的念头。
欧也纳好久没有在公寓里吃晚饭了,这天,他一边吃饭一边出神,上过点心后,还不愿离席,挨在泰伊番小姐旁边,还不时意义深长地瞟她一眼。伏脱冷先是好像急于出去,接着注意到欧也纳满肚子心事的神气,便始终留在饭厅内欧也纳看不见的地方,他看出了大学生的心事,觉得他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的确,欧也纳那时正像许多青年一样,陷入了僵局。特·
纽沁根太太不知是真爱他呢,还是特别喜欢调情,她拿出巴黎女子的外交手腕,叫欧也纳尝遍了真正爱情的痛苦——当众把特·鲍赛昂太太的老表抓在身边之后,她反倒迟疑不决了,不敢把他似乎已经享有的权利,实实在在地给他。一个月以来,欧也纳的欲火被她一再挑拨,内心受到了伤害。初交的时候,大学生自以为居于主动的地位,后来特·纽沁根太太占了上风,故意装腔作势,勾起欧也纳所有善善恶恶的心思,那是代表一个巴黎青年两三重人格的。她这一套是不是早有计划的呢?不是的,女人即使在最虚假的时候也是真实的,因为她总是受本能支配。
她在玩弄欧也纳,而且引以为乐,因为她知道他爱她,知道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可以随时消灭她情人的悲哀。而欧也纳为了自尊心,不愿意初次上阵就吃败仗,便毫不放松地紧追着。他的焦虑,受伤的自尊心,真真假假的绝望,使他越来越丢不掉那个女人。有时,想到自己既没有钱,也没有前途,就顾不得良心的呼声而想到了伏脱冷的计划,想和泰伊番小姐结婚,得到她的家财。那天晚上,他又是穷得一筹莫展,几乎不由自主地要接受可怕的魔鬼计策了。他一向觉得那家伙的目光有勾魂摄魄的魔力。
彼阿莱和米旭诺小姐上楼的时节,欧也纳以为再没有旁人了,便脉脉含情地瞅着泰伊番小姐,把她羞得低下头去。“你难道也有伤心事吗,欧也纳先生?”维多莉沉默了一会说。“哪个男人会没有伤心事呢!”欧也纳回答。
泰伊番小姐的反应只是毫不含糊地瞧了他一眼。
“小姐,你今天以为你的心的确如此这般,可是你敢保证它永远不会变吗?”
可怜的姑娘浮起一副灿烂的笑容,把她的脸照得光艳动人。欧也纳想不到自己竟挑动了她这么强烈的感情,禁不住大吃一惊。
“嗯!要是你一朝有了钱,有了幸福,有一笔大家私从云端里掉在你头上,你还会爱一个在你落难时候喜欢你的穷小子吗?”
她姿势很美地点了点头。
“还会爱一个如此可怜的青年吗?”
又是点头。
“喂,你们在胡扯些什么?”伏盖太太叫道。
“别打搅我们,”欧也纳回答,“我们谈得很投机呢。”
“敢情欧也纳·特·拉斯蒂涅骑士和维多莉·泰伊番小姐私订终身了吗?”伏脱冷低沉的嗓子突然在饭厅门口叫起来。古的太太和伏盖太太同时说:“哟!你吓了我们一跳。”
“我挑的还算好吧!”
“嗯,你们两位别缺德啦!”古的太太说,“孩子,咱们该上楼了。”
伏盖太太跟着两个房客一起上楼。饭厅内只剩下欧也纳和伏脱冷。
“我早知道你要到这一步的,”那家伙不动声色地说,“你心情不大好,不用马上决定。而且你欠了债,我不愿意你为了冲动或是失望投到我这来,我要你用理智来决定。也许你手头缺几千法郎,你需要吗?”
他掏出皮夹,拿出三张钞票对大学生扬了一扬。欧也纳正窘得要命,欠着特·阿瞿达侯爵和特·脱拉伊伯爵二千法郎的赌债。因为还不出钱,虽说大家在特·雷斯多太太府上等他,他却不敢去。
“先生,”欧也纳吃力地说,“自从你对我说了那番话后,你该明白我不能再领你的情了,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的了。”“好啊,说得好啊,叫人听了怪舒服的,”那个一心想勾引他的人说,“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头脑想事情也周到,这样的俘虏才配魔鬼的胃口呢。我就喜欢这种性格的年轻人,再加上几分政治家的策略,你很快就能看到社会的本相了。
你先把这几张烂票子收下。”伏脱冷微微一笑,掏出一张贴好印花税的白纸,“你写:兹借到三千五百法郎,惟一年内归还。再填上日子!利息相当高,免得你多心。你可以叫我犹太人,用不着再说欠我的情了。今天你要瞧不起我也由你,我保证以后你一定会喜欢我的。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那些无底的深渊,广大无边的感情,傻子们管这些叫做罪恶,可是你永远不会觉得我没有种,或者无情无义。总之,我既不是小卒,也不是呆笨的士兵,而是冲锋的车,告诉你!”
“你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生来跟我捣乱的吗?”欧也纳突然冲动地叫道。他觉得这个魔鬼总是能看穿自己的灵魂。
“不!我是一个好人,不怕弄脏自己的手而帮你,免得你一辈子陷在泥坑里。你想知道我这样热心为什么?嗯,有朝一日我会咬着你的耳朵,轻轻告诉你的。我替你拆穿了社会上的把戏和诀窍。如今我又答应你偌大一笔家私,只要你点点头,又不会连累你什么,你却是三心二意,一直下不了决心。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