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白天特·纽沁根太太的折磨,欧也纳此刻彻底绝望了。他内心已经完全向伏脱冷屈服,既不愿意想一下这个怪人对他的友谊是怎么回事,也不愿想想这种友谊的后果。一小时以来,他和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亲热得不得了。她爱他,他也爱她,至少她相信是这样的!伏脱冷兴冲冲地从外边走进来,一眼就看透了他们的心思。这对青年原是由他恶魔般的天才撮合的,可是他们这时的快乐,却突然被他粗声大气而带着取笑意味的歌声打破了。“我的芳希德多可爱,你看她多么朴实……”
维多莉一溜烟地逃了,她心中的喜悦足够抵消她一生的痛苦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事情已成定局了,”伏脱冷对欧也纳说,“两位已经打过架,一切都进行得很得体。因为政见不同,咱们的鸽子侮辱了我的老鹰,明天在一个堡垒交手。八点半,正当泰伊番小姐在这消消停停拿面包浸在咖啡里的时候,就可以承继她父亲的慈爱和财产了。”
欧也纳听着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这时,高老头、皮安训和别的几个包饭客人进来了。
“你这样我才称心呢,”伏脱冷对他道,“你做的事,你自己心中有数。行啦,我的小老鹰!你将来一定能支配人,你既刚强,又痛快,还勇敢,我佩服你。”
伏脱冷想握他的手,欧也纳急忙缩了回去,他脸色发白,倒在椅子里。
“啊!”伏脱冷低声说,“那老头有三百万,我知道他的家私。那时你自己也会觉得问心无愧呢。”
欧也纳不再迟疑,决定当夜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脱冷走开了,高老头凑在他耳边说:
“你好像很不高兴,孩子。让我来给你开开心吧,你来!”
说完,老人在灯上点着了火把,欧也纳怀着好奇心跟他上了楼。高老头问西尔维要了大学生的钥匙,说道:“到你屋子里去看看。今天早上你以为她不爱你了。傻子!她在等我去呢。明白没有?我们约好要去收拾一所小巧玲珑的屋子,让你三天之内搬进去住。你可不能出卖我呀。她说要瞒着你,到时叫你喜出望外,我可是忍不住了。你的屋子在阿多阿街,离圣·拉查街只有两步路。那包你像王爷一般舒服,我们替你办的家具像新娘用的。仅一个月工夫,我们瞒着你做了好多事。我的诉讼代理人已经在交涉了,将来我女儿一年会有三万六千法郎的收入,是她陪嫁的利息,我已经要女婿把她的八十万法郎投资在房地产上面了。”
欧也纳不声不响,抱着手臂在他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踱来踱去。高老头趁大学生转身的当,把一个红皮匣子放在壁炉架上,匣子外面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烫金的纹章。
“亲爱的孩子,”可怜的老头说,“我全部的精神都用来对付这些事了。可是,你要知道,我也自私得很,你的搬家对我也有些好处。嗯,你不会拒绝我吧,倘使我有点要求的话?”“什么事?”
“你屋子的六层楼上有一间卧房,也是归你的,我想住在那里,行吗?我老了,不想离开女儿太远。我不会打搅你的,只是住在那。你每天晚上跟我谈谈她——要是我病了,听你回来、走动、出门,就等于给我心上涂了止痛膏。因为你身上有我女儿的气息!你给了她幸福。哦!什么办不到的事,我都会替你办。她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对我说:爸爸,我真快活!——听她们一本正经地叫我父亲,我的心就冰冷;一叫我爸爸,我仿佛又看到了她们小时候的样子,回想起从前的事。
我觉得自己还是真正的父亲,她们还没有给旁人占去!”
老头抹了抹眼泪。
“我好久没听见她们叫我爸爸了,也好久没有搀过她们的胳膊了。你一定得收留我!你要人帮忙的时候有我在那,就好伺候你啦。”他停了一会,侧了侧脑袋又说:“她太爱你了,上街的时候她常跟我提到你:是不是,爸爸,他好极了!他多有良心!他有没有提到我呢?从阿多阿街到巴诺拉玛巷,拉拉扯扯地不知说了多少!总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里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快乐极了。”
欧也纳站在那不动,高老头忍不住了,说道:
“嗯,你壁炉架上放的是什么呀?”
欧也纳愣头愣脑地望着他的邻居。伏脱冷告诉他明天就要决斗了;高老头告诉他,渴望已久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两个那么极端的消息,使他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在旁乐得眉飞色舞,他的快乐也不下于他们两人。他已经非常喜欢欧也纳了,为了女儿,也为了欧也纳本人。“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正等着你呢。你会留我一块住的,是不是?”
“是的,老丈,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早就看出了,你并没觉得我丢你的脸。来,让我拥抱你一下。”他搂着大学生,“答应我,你得使她快乐!今晚你一定去了?”“噢,是的。我先上街去一趟,还有件要紧事,不能耽误。”“我能不能帮上忙呢?”
“哦,对啦!我上纽沁根太太家,你替我去见泰伊番老头,要他今天晚上给我约个时间,说我有件紧急的事和他谈。”
的脸色变了,说道:“楼下那些混蛋说你追求他的女儿,这可是真的,小伙子?”
大学生道:“我可以赌咒,世界上我只爱一个女人,连我自己也只是刚刚知道的。”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学生又说,“泰伊番的儿子明天要同人决斗,听说他会送命的。”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
欧也纳道:“噢!非告诉他不可,千万别让他的儿子去……”伏脱冷在房门口唱起歌来,打断了欧也纳的话:
“妖,理查,妖,我的陛下,世界把你丢啊……
勃龙!勃龙!勃龙!勃龙!勃龙!我久已走遍了世界,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脱啦,啦,啦,啦……”
“诸位先生,”克利斯朵夫叫道,“汤都凉了,饭厅上的人都来齐了。”
伏脱冷、高老头和欧也纳三个人一起下楼,因为迟到,他们在饭桌上坐在一块。吃饭时,欧也纳一直对伏脱冷很冷淡。伏脱冷贴着欧也纳的耳朵说:“喂,小家伙,你还耍不过伏脱冷老头呢,他太喜欢你了。一朝我决心要干什么事,只有上帝能拦得住我。嘿!咱们要想给泰伊番老头通风报信,简直就跟小学生一样糊涂!咱们睡觉的时候,那个上校剑头一挥,就替你把米希尔·泰伊番的遗产张罗好啦。维多莉继承了她哥哥的遗产,一年有小小的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光是她母亲的遗产就有三十万以上……”
欧也纳喝醉了,听着这些话不能说什么,只感到舌尖跟上颚粘在一块,身子沉甸甸的,瞌睡得要死。不久,声音静下来,客人们一个个都散了,最后只剩下伏盖太太、古的太太、维多莉、伏脱冷和高老头。欧也纳好似在梦中,瞥见伏盖太太忙着倒瓶里的余酒,把别的瓶子装满。
西尔维说:“只有伏脱冷先生才会让人这样快活。哟!克利斯朵夫打鼾打得像陀螺一样。”
“再见,伏盖妈妈,我要到大街上看玛蒂演的《荒山》去了,那是根据《孤独者》改编的戏。倘使你愿意,我请你和这些太太们一块去。”
“我们不去了,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