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里奥和欧也纳正等待运输行派人来,然后就可以离开公寓了。不料等到中午,特·纽沁根太太来了,打听父亲是否还在公寓。当时欧也纳正在楼上看看有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在抽斗内找到了那张当初给伏脱冷那张没写抬头人的借据,还是清偿那天随手扔下的。因为没有火,正想把借据撕掉,这时他忽然听出隔壁是但斐纳的口音,便不愿意再有声响,马上停了下来听,以为但斐纳不会再有什么秘密要隐瞒他,但刚听了几句,他就感到父女之间的谈话事关重大,不能不留神听下去。
“啊!爸爸,”她说,“怎么老天没有叫你早想到替我追究产业呢,弄得我现在破产了!我可以说话吗?”
“说吧,屋子里没人。”高老头的声音有些异样。
“你怎么啦,爸爸?”
“你这是给我当头一棒。上帝饶恕你,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知道了就不会脱口而出说出这样的话了,况且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叫你这时候赶到这来?咱们不是等会就在阿多阿街相会吗?”
“唉!爸爸,我急坏了!你的代理人把早晚要发觉的倒霉事,提早发觉了。你生意上的老经验马上用得着了。但尔维先生看到纽沁根的种种刁难后,便拿起诉恐吓他,说法院立刻会批准破产的要求。纽沁根今天早上到我屋里来,问我是不是要同他两个一齐破产。我说,这些事我完全不懂,我只知道有我的一份产业,应当由我掌管,一切交涉都该问我的诉讼代理人,我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能谈。你不是吩咐我这样说的吗?”说:“对!”
“唉!可是他告诉我生意的情形。据说他是拿我们两人的资本一齐放进了才开头的企业。为了那个企业,必须得放出大宗款子在外边。倘若我强迫他还我陪嫁,他就要宣告清理;要是我肯等一年,他以名誉担保能还我几倍的财产,因为他把我的钱用来经营了地产,等那笔买卖结束了,我就可以支配我的全部产业了。他求我原谅他过去的行为,愿意让我自由,答应我以后爱怎办就怎办,只要让他用我的名义全权管理那些事业。为了证明他的诚意,他说确定我产权的文件,我随时可以托但尔维先生检查。总之他自己缚手缚脚地交给我了。我跟他闹,装做完全不信,最后他哭了,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男人落魄到那副模样。”
“你相信他的胡扯吗?”高老头叫道,“不行,不行!看到你两手空空我是不愿意进坟墓的。我还懂得些生意经。他说把资金放在某些企业上,好吧,那么他的款子一定有证券、借票或合同等等做凭据吧!叫他拿出来跟你算账!咱们会挑最好的投机事业去做,要冒险也让咱们自己来。咱们要拿到追认文书,写明但斐纳·高里奥——特·纽沁根男爵的妻子,产业自主。你要真落到那个田地,我还能活吗?嗳,怎么,我忙上四十年,背着面粉袋,冒着大风大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样样为了你们,为了我的两个天使。我只要看到你们,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重担就都轻松了。而今天,我的财产、我的一辈子都要变成一阵烟了!真是气死我了!凭着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灵起誓,咱们非弄个明白不可!幸亏有但尔维先生做你的代理人,他是一个规矩人。请上帝作证!你必须得到你那100万家私不可,你非有每年五万法郎的收入不可,要不然我就在巴黎闹他个满城风雨,嘿!嘿!法院要是不公正,我就向国会请愿。钱是性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他对我们胡扯些什么,这亚尔萨斯死胖子!但斐纳,对这只胖猪一个子都不能让,他从前拿锁链缚着你,折磨得你这么苦,现在他要你帮忙了吧,好!咱们来狠狠抽他一顿,叫他老实一点。天哪,我满头是火,脑壳里有些东西都要烧起来了。噢,我的但斐纳怎么躺在草垫上!噢!我的但斐纳!——该死!我的手套呢?哎,走吧,我要去把什么都看个清楚,账簿、营业、银箱、信札,而且当场立刻!一定要知道你的财产没有了危险,而且经我亲眼看过了,我才放心。”
“亲爱的爸爸!你千万要小心呀。如果你想借这件事出气,显出过分跟他作对的意思,那我就完啦。他又狠又没有骨头。我把一切都想透了。逼他太甚,我是要破产的。”
“难道他是个骗子吗?”
“唉!是的,爸爸,”她靠在椅子里哭了,“我一直不愿意对你说,免得你因为把我嫁了这种人而伤心!他,我的丈夫,答应给我自由,你懂得有什么意思吗?就是说我要在他倒霉的时候肯让他利用,肯为他出头顶替,他才可以让我自由。”叫道:“可是我还有法律啊!还有葛兰佛广场给这等女婿预备着呢,要没有刽子手,我就亲自动手,割下他的脑袋。”
“不,爸爸,没有什么法律能对付这个人的。丢开他的花言巧语,听听他骨子里的话吧!——要么你就完事大吉,一个子都没有,因为我不能丢了你而另外找个同党;要么你就让我干下去,把事情弄成功——这还不明白吗?他还需要我呢。
我的为人他是放心的,知道我不会要他的财产,只是想保住我自己的那一份。我为了避免破产,不得不跟他做这种不清白的、盗窃式的勾结。纽沁根已经把巨额的证券送到了阿姆斯特丹、拿被里、维也纳。凭咱们怎么能够抢得回来呢?”
欧也纳听见高老头沉重的膝盖声,大概是跪在地上了。
老头叫道:“我的上帝,我什么地方触犯了你,让我的女儿落在这个混蛋手里,由他摆布?孩子,原谅我吧!”
但斐纳说:“是的,我陷入了泥坑,也许是你的过失,因为我们出嫁的时候都没有头脑!社会、买卖、男人、品格,我们懂哪一样吗?这些做父亲的应该代我们考虑周到。亲爱的爸爸,我不埋怨你,请原谅我说出那样的话。一切都是我的错。得了,爸爸,别哭啦!”她亲吻着老人的额头。
“你也别哭啦,我的小但斐纳。把你的眼睛给我,让我亲一亲,抹掉你的眼泪。好吧!我去找那个大头鬼,把他一团糟的事理出个头绪来。”
“不,还是让我来吧,我会对付他的。毕竟他还爱我呢!
唉!好吧,我要利用这一点影响,叫他马上放一部分资金在不动产上面。说不定我能劝说他用纽沁根太太的名义,在亚尔萨斯买些田,他是很看重本乡的。不过明天你得查一查他的账目跟业务。但尔维先生完全不懂生意这一道。哦,不,不要明天,我不愿意惹动肝火。特·鲍赛昂太太的跳舞会就在后天,我要调养得精神饱满,格外好看,替亲爱的欧也纳挣点面子!来,咱们去看看他的屋子。”
一辆车在圣·日内维新街停下,楼梯上传来特·雷斯多太太的声音。“我父亲在家吗?”她问西尔维。这一下倒是替欧也纳解了围,他本想倒在床上装睡的。
但斐纳听出姐姐的声音,便说:“啊!爸爸,没有人和你提到阿娜斯大齐吗?好像她家里也出了事呢。”
“怎么?”高老头忙说,“那是我的末日到了。真是祸不单行,可怜我怎么受得了啊!”
“你好,爸爸,”伯爵夫人进来叫道,“哟!你也在这里呀,但斐纳。”
特·雷斯多太太看到了妹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你好,娜齐。你觉得我在这很奇怪吗?我跟父亲是天天见面的,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要是你来这里,你就知道了。”
“别挑错啦,但斐纳。”伯爵夫人的声音差不多要哭出来了,“我苦极了,我想我完了,可怜的爸爸!哦!这一次是真完了!”“怎么啦,娜齐?”高老头叫起来,“说给我们听吧,孩子。哎哟,她的脸色不对了。但斐纳,快,快去扶住她,小乖乖,你对她好一点,我会更喜欢你的。”
“可怜的娜齐,”但斐纳扶着姐姐坐下,说,“你讲吧!你瞧,世界上只有我们俩始终爱着你,一切事情都原谅你,瞧见没有,只有骨肉的感情才是最可靠的。”她给伯爵夫人嗅了盐,让她清醒过来了。
“我要死啦,”高老头道,“来,你们俩都走过来。我冷啊。”他拨着炭火,“什么事,娜齐?快快说!你要我的命了……”“唉!我丈夫全知道了。爸爸,你记得上回马克辛的那张借票吗?那不是他的第一批债。我已经替他还过不少了。正月初,我看他愁眉苦脸的,对我什么都不说,可是爱人的心事最容易看透,一点小事就够了,何况还有预感。他那时格外多情,格外温柔,我总是一次比一次快乐。可怜的马克辛!他后来告诉我,原来他暗中和我诀别,是想自杀。我拼命逼他,苦苦央求,在他面前跪了两个小时,他才说出欠了十万法郎!哦!爸爸,十万法郎!我几乎疯了。你拿不出这笔钱,我又什么都花光了……”
“是的,”高老头说,“我也没有办法,除非去偷。是的,为了你们我会去偷的,娜齐!我会去偷的!”
姐妹俩都不出声了。这句凄惨的话表示父亲已无能为力,到了痛苦绝望的地步了,像一个人临终的痰厥,也像一颗石子丢进深渊,显出它的深度。天下还有什么自私自利的人,能够听了这样的话还无动于衷呢?“因此,爸爸,我挪用了别人的东西,筹到了款子。”伯爵夫人哭着说。
但斐纳感动了,把头靠在姐姐的脖子上,她也哭了。
“那么外头的传闻都是真的了?”但斐纳问。
娜齐低下头去,但斐纳抱着她,温柔地亲吻着,把她搂在胸口,说道:“我心中对你只有爱,没有责备。”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两个小天使,干什么非要到大难临头时才肯和好呢?”
伯爵夫人受着热情的鼓励,又说:“为了救马克辛的命,也为了挽救我自己的幸福,我跑去找你们认识的那个人——跟魔鬼一样狠心的高勃萨克,拿雷斯多看得了不起的、家传的钻石,他的,我的,一齐全卖了!卖了!懂不懂?马克辛得救了!而我却完啦。雷斯多全知道了。”说:“他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我要要了这个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