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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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苏城舞会(4)

苏城的乡间舞会,每周举行一次,规模盛大,几乎风糜一时,名声虽然很响,但是出了塞纳省,人们未必知道,因此有必要在此交待几句。苏城是个小镇,以四郊美景着称,其实也可能平常得很,只不过巴黎市民蛰居在石窟般的楼里,有如井底之蛙,一见到博斯的田野风光,便赞不绝口,将那地方捧出了名。然而奥尔奈诗意般的绿荫,安东尼起伏的匠峦、比埃佛尔的翠谷,确实引去了几位游历过许多地方的艺术家、一些喜欢挑剔的外国人,以及不少很有眼光的艳丽的女人。他们去那里居住,表明巴黎人偏爱那个地方是有道理的。而且,对巴黎人来说,苏城还别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在一座景致秀丽的花园中心,矗立着一个巨大的亭子,八面通风,圆顶轻巧而宽阔,亭柱华美异常,这便是乡间跳舞厅,乡村的缪斯之宫。每逢这个季节,附近那些道貌岸然的庄园主,也短不了来光顾一两次。他们或者骑马列队,气派十足而来,或者驾着华丽的轻车,一路疾驰,给安步幽思的行人扬上一脸尘土。每逢星期天苏城举办舞会,讼师文书,阿斯克雷皮奥斯的信徒,以及巴黎店铺里养得面皮白净细嫩的青年,都蜂拥而至,要饱饱眼福,看看几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并引她们瞥上自己两眼,起码也能瞧见那里同法官一样狡猾的村姑——这种愿望倒很少落空。乐队位于大圆亭的中央,许多市民都是在这乐声中结成良缘的;亭盖若有口,能讲述多少恋爱故事啊!当时,巴黎市郊还有两三处舞会,但总不及苏城舞会热闹,因为苏城舞会上各色人物混杂,别有一番情趣,而且无可否认,比起别处来,这圆亭、美景,以及迷人的花园,都要胜过一筹。

爱米莉就头一个愿意化装成民家女子,参加这地方的欢乐舞会,心想混迹在杂乱的人群中,一定乐趣无穷。家里人对她的愿望好生奇怪,然而,对大人物来说,“微服出游”,不正是令人神往的享乐吗?德·封丹纳小姐美滋滋地想,那些市民肯定千姿百态,自己具有句魂摄魄力量的一瞥一晒,准会印在他们心上;又想到有些跳舞的女人定然忸怩作态,想想就觉得好笑,于是削尖几支铅笔,准备画下几个场面,充实自己的讽刺画册。她越想越盼得心切,觉得星期天来得特别慢。

星期天终于盼来,普拉纳别墅一家人提前用了晚餐,全体步行去为舞会捧场,步行去也免得损害身份。正是5月天气,黄昏景色无限美好。德·封丹纳小姐一到舞场就发现,几组跳四对舞的人显然属于上流社会,不免非常诧异。她也看到一些青年无疑是用一月的积蓄,来追求一日的欢乐,还注意到好几对男女乐而忘形,显然不是夫妻关系。这种种场面俯拾即是,不用她费心择取。只见布衣与绸装同乐,市民跳舞同样优美,有的比贵族跳得还好,令德·封丹纳小姐惊疑不止。大部分人的衣着都简单得体,舞会上代表土皇帝的农民也都聚在一角,彬彬有礼得令人难以置信。看来,舞会上各色人物,爱米莉小姐需要经过一番揣摩,才有可能发现取笑的话题。然而,这位睥睨一切的姑娘,还未从容地施展她那讪笑的本领,倾听漫画家最喜欢搜集的警言妙语,却在这辽阔的田野上,猛然发现一朵鲜花(比喻是当前流行的修辞法,不妨在此用用),色泽那样艳丽,令她耳目一新。常常有这种情形,我们看着一条衣裙、一幅帷幔、一张白纸,却心不在焉,不能立时发现上面的一个污点,或者色彩突出之处,后来看到时,觉得很突然,仿佛原先不存在似的。同这种意识现象相仿,德·封丹纳小姐在一个青年男子身上,发现了梦想已久的最完美的相貌。

舞厅四周摆着粗木椅子,爱米莉小姐坐在家人的圈子外围,好能像展览会上那样,按照眼前人群的活动画幅,或起身,或向前,行动自如。她举起单片眼镜,毫无忌惮地对准一个只离两步远的人,仔仔细细地端详,仿佛在看一幅头像或风俗画,要加以褒贬似的。她的目光掠过这幅巨大的活动画面,突然被一张面孔给吸引住了;这个人仿佛被特意安排在画面的一角,居于最显眼的位置,同其余部分根本不成比例。这个陌生男子轻轻靠着一根亭柱,叉着双臂,身子微微前倾,独自在那儿冥想,好像摆了姿势让画家画像似的;他虽然丰姿俊妍,神态高傲,却丝毫没有矫饰的成分;头略微偏向右侧,面部露出四分之三,颇有亚历山大、拜伦以及其他一些伟人的姿态,但是毫无惹人注目的意味。他盯着一位跳舞的女郎,目光流露出一种情思。他的身材颀长飘逸,类似阿波罗的优美体型;头发黝黑,在饱满的天庭上自然地卷曲着,显得格外俊俏。德·封丹纳小姐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服装质地精良,崭新的羊皮手李显然是上等制品,脚下的爱尔兰皮靴也显得十分纤巧。他不像禁卫军的旧下级军官,以及商行的酒色之徒那样,浑身总是挂满无聊的装饰品,仅仅有一条黑带飘在做工精细的背心上,系着他的单片眼镜。他的睫毛那么长,那么弯曲,把眼睛都遮住了,连眼光极高的爱米莉也从未见过;一副黄褐色的脸庞,显得刚毅而有个性,但微露忧郁与深情;一张嘴似乎总含着笑意,富于表情的嘴唇仿佛随时要往上翘起,然而这种神情不是发自心中的欢愉,而是清愁所添的风采。看光景,他头脑有无限憧憬,一身气度不凡,谁也不敢贸然说:“这个风流少年!”或者说:“这个美男子!”谁都想同他结识。就是目光最敏锐的人看到这个陌生青年,也不能不承认他是才华出众的人;不知道他有什么重大考虑,才来到这乡间舞会。

这一系列观察,爱米莉只用了片刻时间。这位得天独厚的男子被严格审视一番之后,便成了爱米莉私下的意中人。爱米莉并没想:“他准是贵族院议员!”而是这样思忖:“啊!他要是贵族,就应该是贵族院议员……”没等想完,就霍地站起身,朝那根亭柱走过去,二哥中将随即跟上。她表面上似乎在观看欢快的四对舞,实际上却使用女人的惯伎,一边靠过去,一边用眼角余光瞟人,把这青年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陌生男子见她走近,便有礼貌地闪开身,把位置让给两个来人,自己靠到另一根亭柱上,爱米莉对陌生人的这种礼貌,倒像对失礼一样恼火,于是不顾场合,故意提高嗓门,同哥哥聊起来,一边还摇头晃脑,大做手势,毫无来由地格格大笑,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并不是想让哥哥开心,而是要招引这位稳重的陌生人的注意。然而,这些伎俩都无济于事,德·封丹纳小姐便顺着陌生人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他不留意周围的缘故。

爱米莉面前的四对舞中,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像吉洛德巨作《奥赛安迎接法国勇士图》中的苏格兰女神。爱米莉心想,她准是一位英国贵妇,最近才住到附近乡间的。她的舞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双手红扑扑的,穿件蓝上衣、南京布裤子、一双白鞋;少年这身打扮表明,这位少女是个舞迷,并不挑拣对手。别看她形体娇弱,舞步却很轻快,不过,雪白的两腮已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脸色也渐渐添了生气。德·封丹纳小姐又靠近一点,想等陌生少女回到原位,对手重复舞步时,好仔细端详端详她。这时,陌生男子走上前,俯过身去,对正在跳舞的美丽少女说了一句:

“克拉拉,好孩子,别再跳了。”

说话的语气虽轻,且有点专断,可爱米莉在一旁有心,听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小嘴撅了撅,点了点头表示顺从,接着又嫣然一笑。陌生男子等四对舞跳完,将一条开司米披巾搭在少女肩上,让她坐到背风的地方,像情人一样体贴。过了片刻,他俩站起身,像要离去的人们那样,最后绕亭子转一转。德·封丹纳小姐一见,就借口要看看花园的景色,也跟了上去。她哥哥故作不知,跟着她随便走。爱米莉最后发现,那对标致人儿登上一辆双人马车;马车十分华丽,由一个身穿号服骑马的仆人看管。陌生青年拉齐了两条缰绳,从座位上漫无目标地朝人群扫了一眼,瞧见了爱米莉,车走动之后,又接连回头,望了她两眼,倒叫爱米莉觉得没有虚此一行。陌生少女也跟着回头瞧了瞧。是妒忌吗?

“花园想必看得差不多了吧,”哥哥对爱米莉说,“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爱米莉答道,“照您看,那姑娘是达德莱夫人的亲戚吗?”

“达德莱夫人府上可能有个男亲戚,”德·封丹纳男爵说,“至于那个姑娘嘛,恐怕不是。”

第二天,德·封丹纳小姐要骑马去游玩,她常说早晨骑马蹓跶,对她身体很有好处;这样,老舅公和她哥哥也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早晨时常陪她出去。她的兴致很高,特别喜欢到达德莱夫人居住的村子周围盘桓,以为很快就能找见那个陌生男子,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她又多次去参加苏城舞会,也没有见到。那个英国青年仿佛从天而降,是来支配并美化她的梦想的。德·封丹纳小姐这样暗中寻访,是非常独特的举动,足见她胆气之大。本来,一个少女萌生爱情,越有阻碍越追求,可她却一度绝了念头,几欲放弃了。事实上,她即便到夏特奈村周围再转悠些日子,也不会遇见那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德·封丹纳小姐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少女既然叫克拉拉,就不是英国人;显而易见,那个所谓外国人,并不住在花红柳绿、满园飘香的夏特奈。

近来天气很好,舅公的风湿痛有些日子没犯,爱米莉便在一天傍晚约他骑马出去,路上遇见达德莱夫人。只见那位名气很大的外国贵妇坐着敞篷马车,身边有德·王德耐斯先生陪伴。爱米莉看准了这对妙人儿,从前的推测一时间化为乌有,像梦幻一般消失了。同所有期待落空的女子一样,她心中恼恨顿生,猛然掉转马头,飞也似的跑开,她勇公怎么追也追不上。

“看来人老了,没法理解二十来岁青年的心思,”老海军军官一边策马,一边思忖。“要不然,就是现在的青年人不同过去的了。咦!我这外孙女儿是怎么回事儿?现在又挽住马,缓缓走起来,好像巡逻巴黎街头的骑警。看她那架势,是要捉弄那个老实厚道的市民吧?瞧那个人,活像个苦吟的诗人,手里似乎还拿本小册子,唉呀,我简直就是大傻瓜,那个青年人,不正是我们要找的吗?”

老海军军官想到此处,便按辔徐行,好悄悄地接近外孙女儿。自1771年起的数年间,时尚淫乱,这位海军少将也久历情场,经过许多风流艳事,自然一眼就能辨认出,外孙女儿所遇之人,正是苏城舞会上的那个陌生青年,说来也真是巧遇。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尽管年迈,灰眼睛已经昏花,但是仍能看出外孙女儿内心激动万分,虽然她表面不动声色。爱米莉那双锐利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前边安闲散步的陌生人。

“果然不错!”老伯爵想道,“她要追随那个人,就像一条商船追逐一条海盗船。等她眼睁睁瞧着人家扬长而去,又该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人,是侯爵呢还是平民。这些年轻姑娘呀,身边到底少不了我这样一个老家伙……”

想到这里,他猛一策马,把外孙女儿的马也带动跑起来。只见他的马从外孙女儿和那青年中间冲过去,迫使那人纵身跳到路边草坡上。老伯爵立刻勒住马,吆喝一声:

“您不会闪开点儿吗?”

“嗬!对不起,先生,”陌生人答道,“真没想到,您差点把我撞倒,还得要我道歉。”

“哼!朋友,说下去呀!”海军少将怪声怪调地说,口气里含有讥笑侮辱的意味。

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说着,扬起鞭子像要抽马,却擦了一下那青年的肩膀,又说道:

“自由派的市民爱争辩,爱争辩就该聪明点儿。”

那青年正往路边草坡上走,一听这句奚落的话,立即停住脚步,叉起双臂,激动地答道:

“先生,看您满头白发,想不到还有兴致找人决斗。”

“满头白发?”海军少将高声打断青年人的话,“信口胡言!我这头发刚刚灰白。”

一场口角惹起来,几秒钟的工夫就变得十分激烈。年轻人本来竭力克制,这时也沉不住气了。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见外孙女儿惴惴不安,快要来到跟前,就赶紧道出自己的姓名,并关照对手不要在他看护的少女面前争吵。陌生青年听了微微一笑,当即将一张名片递给老海军少将,还特意说明一句,他住在舍佛勒兹的一座乡间别墅,并用手指了指,说罢匆匆离去。

“我的孩子,您差点把那小子撞伤,”伯爵急忙迎上去,对爱米莉说,“您也太冒失了,连自己的马都拢不住!害得我给您打圆场,险些丢了面子。您要是在这儿不就好啦,即使把他的胳膊撞断,只要有您一个媚眼、一句客气话,事情也就圆满解决。您有时候不放肆无礼,说出来的话就特别中听!”

“嗳!亲爱的舅公,是您的马闯了祸,可不是我的马呀。看来,您真的不能再骑马了,去年还不这样呢。算了,区区小事……”

“嘿!嘿!区区小事。对您舅公无礼,不过是区区小事!”

“那个年轻人伤着没有,不应该上前问问吗?瞧呀,舅公,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没那事儿,他还跑呢。哼!刚才,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哎呀!舅公,我算领教了。”

“站住!我的外孙女儿,”伯爵拉住爱米莉的马缰绳,“一个买卖人,何必向他讨好呢?能被一位可爱的姑娘撞倒,或者被‘美丽的母鸡号’战舰司令撞倒,还算他福气大呢!”

“亲爱的舅公,您怎么知道他是平民呢?看他那举止,相当高雅嘛。”

“我的外孙女儿,现今,谁的举止不高雅!”

“不对,舅公,在沙龙里养成的举止神态,不是人人都具备的。我敢同您打赌,那青年肯定是贵族。”

“刚才您哪儿来得及观察他。”

“这可不是头一次见到了。”

“您这也不是头一次寻找他。”海军少将笑着回敬一句。

爱米莉的脸刷地红了。舅公看着她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爱米莉,您是知道的,我爱您就像爱自己的孩子;因为,出身高贵的人所应有的高傲气质,一家人中只有在您身上还能表现出来。天晓得!这样美好的原则,信奉的人竟寥寥无几了”,谁料得到呢?好吧,我的外孙女儿,让我做您的心腹吧。我的宝贝儿,看得出来,您对那个贵族青年不是没意的。嘘!咱们踏上的船倘若挂的是假旗号,就会遭到家里人奚落。我这话的意思,您当然明白。所以说,外孙女儿,让我来帮您吧。咱俩都守口如瓶,我保证把他领到咱们的客厅上。”

“什么时候呀,舅公?”

“明天。”

“那,亲爱的舅公,我不承担什么义务吧?”

“什么义务也不承担,您尽可以炮击他,火烧他,假如再高兴的话,您就当他是一条旧船,让他在一旁受冷落。他也不是头一个了,对不对呀?”

“您真好,舅公!”

老海军一回到客厅,便戴上花镜,从兜里悄悄掏出那张名片,只见上面写道:“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桑梯埃街。”

“放心好了,亲爱的外孙女儿,”他对爱米莉说,“您就向他投渔叉吧,不要有任何顾虑。他的出身门第,跟咱们的一样古老,现在若不是贵族院议员,迟早会当上。”

“这么多情况,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这是我的秘密。”

“这么说,您知道他的姓名啦?”